錦繡篇_第一百二十一章 金盒

“你們先退後十丈。”

曹操的令聲響起來,織成又聽見一陣簌簌輕響,似乎無數人踏着長草向後退去。

“我非是惦記你,只是惦記阿宜。”

曹操並不動氣,道:

“二十多年前,阿宜正當芳華,榮寵無極,名滿洛陽,不知有多少王孫公子爲之顛狂。當真如李延年歌中所唱,‘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可是春去秋來,斗轉星移,那些人都煙消雲散,唯有你左元放,二十多年始終專注如初,用情之深,世所罕見,我不如矣!”

他這番話情真意切,顯然出自肺腑,便是對其深惡痛絕的左慈,此時竟也無法發作,只頓了頓,方冷笑道:

“你這樣薄情寡義之輩,自然不懂什麼叫做一往情深!”

“元放兄錯矣。”

曹操不知不覺中,對左慈已經改了稱呼:

“操在鄴城,明知阿宜葬於城郊洛水二十餘年,卻始終未曾前來祭奠,這一點的確是不如兄多矣。然丈夫情懷,唯心知爾,這二十餘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阿宜,沒有一天不曾想她。”

織成聽到最後兩句時,只覺當中似乎蘊含無限滄桑之意、繾綣之情,不知怎的,心頭一熱,忽然想起那日摘星樓曹操的宮室之內,他於頭痛發作後的顛狂中,叫出的“阿宜”二字。

當時以爲是“阿姨”叫變了音,沒想到在他忍受着最痛苦的身體折磨時,他心中所想的,不是天下亦非江山,卻是那早已埋骨黃土的萬年公主。

所謂丈夫情懷,唯心知爾,便是說以他的驕傲,雖然很少將這段情意放在口中,但那樣深刻的思念,卻並不會亞於左慈。

織成暗暗想道:“這萬年公主名滿帝都洛陽,喜歡她的人的確很多。聽他們這說話的口氣,似乎當年拜倒在其裙下之臣,便有左慈、陸彧、曹操等人。只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她卻遠遁江湖,嫁給了天師道的嗣君張衡。可是爲什麼她又離開張衡,且將自己的兒子交給陸焉養大?都過了二十多年了,左慈又爲什麼現在來算這個舊帳?曹操既然這二十多年都未來祭拜過劉宜,今天怎麼倒來了?”

隱隱約約,只覺那“迴雪錦”三字,在當中浮沉不已。

“是想她,還是想那回雪錦?”

左慈冷然諷道:“恐怕你心中,還是想那回雪錦,要更多些兒罷。”

“即便如此,我又做錯了什麼呢?”

曹操不急不躁,冷靜地答道:

“阿宜當年攜帶回雪錦出宮,不就是想要找到一個英雄豪傑,並將迴雪錦贈賜予之麼?如今放眼天下,東吳割據已久,巴蜀亦有盤踞之心,其餘各處英雄,無不是目光短淺,爭權奪利;唯有我尊漢室、正朝綱、供奉宗室、牧養百姓,除了我曹孟德,又有誰能達成阿宜之遺願,成爲迴雪錦真正的主人呢?”

“口是心非!”左慈毫不客氣地喝道:“若你當真是這樣的人,那陸文若又怎會自刎而死?”

這一次,曹操許久沒有答言,甚至陸焉也沒有出聲。

織成凝神聆聽,只有洛川山風,呼嘯着掠過長草,又盤旋着卷下洛水中去。沒有其他的聲音,可是彷彿劍將拔、弩已張。

“建安十二年,本相親率兵馬,北征烏桓。瑜郎,那時你還剛及弱冠之年,文若管教甚嚴,你偷偷翻牆從陸府跑出來,央我帶你出征柳城,你還記得?”

曹操忽然開口,說話間的口氣卻很隨意自在,還帶有幾分長輩慈愛的口吻。織成沒想到一向雅靜修儀的陸焉竟也有那樣叛逆的時候,遙想那個尚存稚氣的紫衣少年,是怎樣慌慌張張地翻過陸府高牆,不禁嘴角露出了笑意。

陸焉嘆了口氣,道:“是,丞相待焉如子侄,焉一直銘記在心。

曹操道:“攻佔柳城後,我班師回朝,正值七月,當地暴雨甚多,路面泥濘難行,以至於大軍滯留於無終,而不能進屯於肥如、海陽等地。那一次,我帶瑜郎你去了碣石山,觀滄海之水。”

陸焉頓了一頓,似乎也在回憶那段往事,方纔嘆道:“是,焉從前就讀過董子在《春秋繁露觀德》所寫‘故受命而海內順之,猶衆星之共北辰,流之宗滄海也。’然只到那次見着滄海之水,才終於懂得其中真義。不知丞相是否也是想起了董子聖言,纔有了今日之治呢?”

他所說的董子,正是西漢著名思想家董仲舒。

這幾句話說出來,似乎也別具深義。織成苦於自己古文不佳,一時也難以弄懂,只聽曹操呵呵一笑,道:“當時我寫下的詩句,你還記得麼?”

未待陸焉回答,他便長聲吟道:“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這還是當年讀書時,織成從課本上讀過這首詩。當時只爲功課煩惱,並不曾在意,此時聽曹操吟誦出來,雖只聽了四句,並未吟完,

卻已覺氣象遼闊,豪邁壯麗,心中不禁激盪起來,久久竟不能平息。那浩浩蕩蕩的滄海之水,宛然便在眼前奔涌,再從窗中看那玉帶般的洛水,忽然覺着未免失之小巧;她心志堅毅,原就不同於尋常女子,此時不由得想到那人生苦短,自當如滄海橫流一般,行事但求無愧於心,即當毫無顧忌;便越發覺得曹操這首《觀滄海》一直寫進了自己的心坎之中。

她縱是在摘星樓中對曹操的多疑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也知道自己終將死於他的手中,此時也不禁油然而生欽敬之意,只覺此人雖也頗多缺點,但就胸懷格局而論,倒不失爲一個大英雄、真豪傑!

不知左慈等人是否也被這詩中情懷所感,一時竟然無人應聲。

只聽曹操朗聲道:“我曹孟德年少懷志,誓要平定宇內妖氛,還一個玉宇澄清。董卓之亂後,天下羣雄蜂起,而唯有我多年來南征北戰,歷經千辛萬苦,迎皇帝於許,安漢室宗廟,平定朝綱,安撫四方;左兄,瑜郎,我曹孟德,當真便是個奸賊,不算個英雄麼?”

左慈哼了一聲,道:“你縱是有些勝績,那又如何?”他雖仍對曹操頗有敵意,但這兩句話卻有些底氣不足,顯然即使是他,也無法否定曹操的這些功績。

織成驀地驚覺:曹操這一來,不過輕輕巧巧幾番話,無形中便將左慈的話題帶開,且令得左陸二人對他的許多話語,竟有些默認的意思,的確有着超人的掌控能力甚至是人格魅力。

“丞相自然是英雄,”陸焉淡淡道:“但不知丞相所爲者何,當真是爲了漢室的天下麼?”

織成心中一跳:陸焉這句話,當真問到了點子上。

左慈似乎也反應過來,冷笑道:“正是!若你當真爲了漢室天下,又何必以丞相之尊,秘密追到此處,難道你所爲的,不是要奪得迴雪錦麼?”

又是迴雪錦!

再精緻,也不過是一幅錦而已;況且以曹操之尊,便是再貴重的東西,也算不了什麼。若說是懷念萬年公主劉宜之故,但曹操爲人灑脫,多年來儘管相思綿綿,卻連她的墳丘都沒來祭拜過一次,又怎會做出這種借錦思人的酸腐之舉來?

曹操緩緩道:“不錯,我正是爲了迴雪錦而來。”

他一字一頓,似乎說得非常沉重,但也透出強大的決心:“劉氏能得,我爲什麼不能得?”

雖然織成在千年之後,早就知道他覬覦漢室神器已久,也早就知道他的兒子曹丕終於還是廢漢立魏,並尊他爲了魏國的開國皇帝,但此時真真切切地聽他說出來,心中仍是重重一蕩。

“你果然說出了真心話!叛臣賊子!”

左慈厲聲喝道:“當初你接近阿宜,便是爲了這回雪錦罷!只是你煞費苦心,仍然發現只得到一隻空盒。阿宜假死,遠嫁巴蜀,便是爲了遠離你的勢力範圍,沒想到你還是找到了她的蹤跡,且用了計策,令她與張衡反目,不得不攜子離開陽平!你以爲這樣你就會奪得迴雪錦麼?你自然也絕不會想到,阿宜早就看透了你的用心,什麼與子失散,都是騙你的鬼話!她偏就將兒子託付給了文若,讓他生活在你的眼皮底下!而回雪錦,”

他古怪地笑了一聲,道:“你起初以爲在阿宜的手中,可惜她只到死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你後來懷疑到陸焉的身世,又以爲在文若的手中,所以才用那隻金盒去逼他拿出來!”

“什麼?”陸焉似乎是悚然一驚,出聲道:“左先生!你是說……我馳援銅雀臺之前,丞相便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世?”

“洛水之中,玉印出世!”織成心中念頭電閃而過,已經想到了這一層:“陽平治都功印不是凡物,當時在洛水中曾引來無澗教的妖人,曹操是何等勢力,無澗教都能知道的事情,他又豈能不知?恐怕曹氏兄弟瞞着他去找袁氏族人爲甄洛報仇,他一定也是清楚的,不過是假裝不知罷了!”

此時陸焉似乎也想到了這一層,輕輕道:“原來如此,父親落到這樣的下場,原來……原來是我的過錯……我還曾想,丞相待我如子侄,我卻隱瞞了自己身世,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又聽說銅雀臺告急,這才點起親衛,殺奔而去……”

他苦笑之中,已帶了傷心之意:

“我還曾想,我這一去,公佈身份之後,丞相縱然驚我厭我,恨我憎我,亦是我應當領賜的罪過。所以……所以……可是我沒有想到,原來丞相,你是當真早就知道了這一切。你……你……”

織成默默地在心裡幫他補了一句:“你……演技真好……”

可不是演技好麼?

便是曹丕兄弟和自己,在摘星樓中可不也是上了當?以爲曹操知曉陸焉身世之後,痛恨之極,甚至自己拖着重傷的身體前去摘星樓,也不過是爲了要給陸焉做證。

而陸焉,在敵陣中浴血奮戰,幾乎喪命,也不過是因爲對曹操的愧疚。

可是誰能想到,這老謀深算的奸雄,站在那摘星樓上,看的卻是一片最得意的風景!

“你說文若是自刎的,其實是被曹賊害死!”左慈冷冷道:

“曹賊以空空如也的金盒示他,是以爲阿宜既將兒子託付給文若,那盒中的迴雪錦也一樣會交到了文若的手中,想要逼文若交出迴雪錦。可是文若一見這隻金盒,卻以爲曹賊已經得到了迴雪錦!”

“如果得到迴雪錦……”陸焉聲音冷冽,如霜華劍鋒,咄咄逼人,第一次露出了森然之意:

“那麼丞相你,便要佔了這大漢江山麼?”

曹操長笑一聲,傲然道:“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這錦繡江山,那窩囊廢坐得,爲什麼我就坐不得?”

“原來父親是早就看清了丞相你的用意。”陸焉冷冷道:

“我父出身穎川陸氏,少有高名,德才俱備,以舉孝廉而入守宮令、亢父令等職,董卓之亂時他率宗族避難冀州,被袁紹招攬。初平二年聽聞丞相英名,便不顧袁氏苦留,千里投奔您的麾下。

興平元年,您徵徐州牧陶謙時,我父留守袞州,恰逢陳宮等人叛迎呂布,當時各郡縣紛紛響應,多虧了我父處置及時,堅守鄄等三城,才使您最終平定叛亂,保住了兗州之地。

您迎皇帝到許都後,但凡出征,皆由我父主持朝政,百事順通,使您絕無後顧之憂。

您出征在外,但凡軍國決策,亦使人千里馳奔告知我父,我父更是爲此竭思竭慮,謀劃籌措。

我父又善識才愛才,且全無私心,世人皆知的戲志才、郭嘉等人,便是由我父舉薦給了您,終成大用。

我的父親跟隨您二十餘年,屢立功勳,這件件樁樁,不知丞相心中可還記得?”

他辭鋒畢露,言之有物,便是曹操也無言以對,沉默片刻,方長嘆一聲,道:“我常說,文若於我,當如漢之子房。我有今天,文若居功甚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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