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看着她,卻並沒有露出什麼驚奇的神色,淡淡道:“你怎麼在這裡?”
“我……”楊娥又咬了咬嘴脣,道:“我是……我是聞着香氣過來,我們沒有吃的了……”
“你這話不盡不實,缺乏誠意。”織成坐直身子,乾脆俐落地道:“溪魚不多,而流民的稀粥完全可以維生。我力量有限,也不可能供所有流民果腹。選在此處進食,便是因爲此地處南,地勢隱秘。且風勢頗大,又是西北風。便是有些香氣,也難以刮到他們宿息之地。”
她指了指楊娥所站的方向,又道:“可你所來之處,卻是東邊。試問你如何能遁香而來?若是爲了吃食,匆匆趕來,理當不會有時間整理容飾纔對。否則那樣深的草木,你應該形容狼狽,豈會這樣整齊?”
楊娥目瞪口呆,怔在了那裡。
誠如她指出的那樣,衆流民自西而來,此時又宿息在北邊。楊娥只能從東邊而來,東邊生有許多茂密的灌木,楊娥等人一定是藉助這些灌木來藏匿身形,遠離了官道,所以頭臉上沒有灰塵。
剛下過雪,天晴不久,灌木叢中多腐泥凋葉,在其中穿行,足履上應該粘了許多泥葉纔是。
但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楊娥還是習慣性地保持了愛潔的本質,頭上髮絲整整齊齊,腳穿着一雙半新不舊的葛布夾綿履,上面乾乾淨淨,然而自足踝以下,卻有着潮溼的印跡。顯然是細心地摘去了那些附粘的泥葉之故。
一個人說自己是聞到食物的香氣,就不管不顧地找了來。卻偏偏有閒暇去整理自己,這不是很奇怪嗎?
“所以,”織成淡淡道:“你專程來找我,就該有誠意纔對。虛言僞飾,誰肯信你?”
“你離開我們之後,繞了個大圈子,又綴在我們後面,不管是杜源,還是王大,絕計是想不到你會如此。可是你這些做法都是徒勞!”織成毫不客氣地指出來:
“如果我是杜源,只需抓來一兩個流民拷問,甚至直接只要問一問王大,便知道你是來洛陽找你阿兄的。我爲何要在路上尋你?直接在洛陽城的幾個城門派人看着不就得了?你繞來繞去,終是徒勞!”
不知是否晚風略寒,楊娥的臉有些蒼白。她低着頭,象是下定了決心:“所以……我纔來找你!”
“找我?”織成一指自己,微笑道:“爲何要來找我?”
“因爲我看到了,是你彈出那石子兒!”
楊娥驀地擡起頭來,目光炯然:“你有這樣的本事,根本就不用混在流民之中!”
這一次連織成都有些意外。
她入了這流民隊伍之後,一直在留心觀察那些青壯。但發現包括了王大在內,雖會些拳腳功夫,但都是憑着天生的蠻力,真正能曉武功套路的不多,更不用提什麼精深的內功了。
她如今練那天一真氣,已經略有進境,比如破水射魚之類的便是成效之一。也覺得從前在武俠片中常看到什麼飛花摘葉傷敵,似乎十分不得了的故事,其實是較爲荒謬的。
飛花摘葉能傷敵人,也不過是內力強一些,但花葉再厲害,在人肉戰陣中都是無用的。王大他們便是靠着一股子不怕死的蠻力,也比內功高手們活得更長久些。
但是在尋常生活中,纖巧綿長的內功,自然是要勝過粗大憨直的蠻力。所以織成敢在流民之中,對杜源的大奴阿都下手,便是看準了王大等人不通武功,也根本看不出是自己所爲。
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其他流民雖沒看出來,這個嬌怯怯的楊娥卻發現了!
織成手指一動,真氣暗蓄,心道:“她一向低調,先前在流民之中,與我都不說話。怎的就忽然敢站出來呵斥杜源等人?難道就是爲了對我有所圖謀?”
如果是從前,她還不會這樣敏感。但現在曹操與她交惡,全是在於那所謂靈帝寶藏所在的“迴雪錦”上。此事雖然連曹丕曹植都未必知道,但是外人只要推敲推敲,便會有所懷疑。這也是織成爲何一定堅持,寧可自己一路辛苦地混在流民之中,也不讓曹丕派人護送的原因之一。
早早擺脫了所謂的少府甄氏那個身份,纔是最安全的法子。
但畢竟心中一直提防,此時聽楊娥如此說話,便是她先前對楊娥有些佩服,也不免起了殺意。
楊娥退後一步,似有所察,急急道:“郎君休怒!妾幼時曾隨父兄,也習練過內力,郎君出手之時,妾正在郎君身後三步之處,自然就分辨出來了。”
織成心中思忖,自語道:“三步之處?”
楊娥垂下頭去,臉上暈紅。只是織成未曾發現,但指間殺意,卻自然而然地淡了下去。想了想,端起陶碗,好整以暇地喝了口魚湯。
湯色乳白,入舌香醇,且是熱騰騰的,在這樣的冷天喝下去,暖意直達胃底,全身都彷彿暖和了起來,真是一件最舒服不過的事。她清楚地看到,楊娥不禁抿了抿嘴。
“是了,你發現我有獨行的能耐,卻偏偏混在流民一起,所以你就想到,我一定是有難言之隱,而你此番前來,便是打算用這個來威脅我,讓我好幫你們,對不對?”
織成的話語,讓楊娥睜大了眼睛,先是錯愕,接着臉上浮出一絲羞慚之意,但轉瞬便被毅然之色所取代:
“不對!”
她大聲道:“你……你說得一點都不對!”
織成放下碗:“那是因爲你此時發現,我不會接受威脅?”
“我不會威脅你!”楊娥臉色漲紅,彷彿有了勇氣,急急道:
“我可不是那些不顧廉恥的小人!我是因爲看你暗助秦氏,身手又好,想必應該是個出來遊歷的遊俠兒,所以才堂堂正正,向你求助。若你不肯振我們於厄難,那也罷了。阿兄說過,並非天下人人都有俠義之心!遊俠兒也有不同!但你不能錯怪我!”
“振人於厄,救人不瞻。”織成回想起後世所看來的,太史公在《史記俠客列傳》中寫過的句子,點了點頭,道:“這的確是遊俠的本質,可是我並不是遊俠兒啊。”
“你孤身一人,往來江湖,又路見不平,便暗中相助,這不是遊俠兒是什麼?”
楊娥的眼中露出詫異不解:“阿兄說了,只有遊俠兒,方會如此!”
“我遊泊在外,遊是有了,俠字未必。”織成心中想道:“後世金大師說過,俠之大者,爲國爲民。咦,從這一點來說,如果我找着棉花,使天下百姓都有衣穿,倒也算是個大俠。”
不過眼前並非糾結此事的時候,織成見楊娥只是孤身一人,且身無長物,不由得問道:“秦氏母子和你阿孃呢?”
楊娥露出戒備之色,道:“我將她們藏在一個穩妥之地。你……你既不是遊俠兒……我……我再想別的法子……”
她咬了咬脣,轉身便走,卻被織成叫住了:
“站住!”
楊娥身形一顫,轉過頭來,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定定地望住了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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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成這才發現,楊娥的相貌雖然只是清秀而已,卻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黑嗔嗔的,盈潤如水,便是不用開口,那一雙眼睛也彷彿能代替千言萬語。
此時這雙眼睛之中,便有着希冀、驚喜、忐忑、甚至是一絲羞怯。
“我不是遊俠兒,可是誰說只有遊俠兒才能幫你?”
織成將手中的碗遞了遞,示意她接過:“天氣太冷,你們要藏匿身形,更加不敢生火。先喝了這碗魚湯,御禦寒罷!”
楊娥伸手來接,但又遲疑了一下,臉頰上的暈紅又延染開來。
織成恍然想起來,似乎楊娥極爲愛潔,恐怕不願與她分享這一碗魚湯。然而此時她也只有這一隻粗陶舊碗,便連忙道:“你若是不願,我用帕子拭一拭……”
“不……不用……”楊娥更加慌張和羞怯,急急道:“我知道你……你是好意,我不是嫌棄你……”
趕緊雙手捧起碗來,連喝了幾大口。魚湯甚燙,她這樣匆匆地喝下去,*又耐不得熱度,頓時那雙漂亮的大眼睛裡浮起了淚水。
織成啼笑皆非,道:“你且慢些,我又不是什麼洪水猛獸,迫得你要這樣急急地喝下去?”
楊娥臉上暈紅更甚,果然小心翼翼地端着碗,側過身去,小口小口地將湯喝完。碗底臥着的那條小魚,她卻不肯碰,道:“我……我想把這魚帶回去,讓阿孃和秦家嫂子分食,她們這半日,全靠着我攢下的乾糧填肚,吃口熱的也好。你的碗……你的碗能不能借我……”
織成點了點頭,心想一隻陶碗算得了什麼,到了前面墟鎮再買一隻便是,反正她有的是錢。
遂又道:“你先去送了魚,再回來細談罷。風大,魚涼了就會腥。”
楊娥不意她如此細心,頗爲感動,低聲道:“是……我去去就回來,我很快,你……你可不要走開!”
織成搖頭道:“我今晚也宿在此處,不會離開的。”
楊娥這才鬆了口氣,提起裙子,緊緊端着那隻碗,小鹿般地跑開了。
織成不覺失笑,目送着她身影消失在樹蔭深處,想道:“這跑起來的樣子,倒還象是個正當妙齡的少女,全不似先前的老氣橫秋。”
又想道:“她竟然知道遊俠兒,看來隴西民風果然崇武,便是這樣一個閨中少女,也因仰慕遊俠,而大有俠義之氣。”
想到自己稍後要離開,便如從前所做那樣,將臨時搭起爲竈的石頭推入河中,又用泥土掩蓋動火後痕跡,並在上面覆些枯枝敗葉,再也看不出來。這纔看了看頭頂的大樹,但見其枝葉落了不少,但尚是茂密如傘。且其樹幹極粗,上面枝椏又密,想道:“如今我修習了天一真氣之後,身形日漸輕便,不如晚上就在這枝上睡着,既可防人,也避野獸。”
一念未畢,似乎聽到有悉萃腳步之聲,往這邊悄悄而來。
她現在耳目靈敏,不同尋常。先前楊娥過來,便是如此查覺出來。此時料想沒有旁人,定是楊娥放下碗後依約返回。
她正待迎上前去,忽覺那腳步有些不對。
似乎並非一人,且都腳步輕捷,若一人是楊娥,另一人絕不可能是秦氏或是楊娥呼之爲“阿孃”的老婦人。
她戒心頓起,索性提氣上縱,輕飄飄地落在了大樹之上。又敏捷地往上爬了一段,找個了三岔的樹椏坐定,這才凝神往下望去。
此時天色已暮,遠遠望去,樹林草木之間,似乎浮起一團團氤氳之氣,有些辨不分明。只前方樹梢一羣鳥雀,忽喇喇地飛上天去。
腳步聲響,卻已到了樹下。
織成屏息靜氣,卻聽一人道:“你這賤婢,不是說與秦氏等人在此藏身?怎的不見一人?”
聲音粗豪,竟然是個男子!
只聽楊娥冷冷道:“她們是大活人,自己有手有腳,一時走開也是常事,難道我能用繩子一直牢牢捆着不成?”
織成心中一凜,俯首看去:
隔着交叉覆蓋的枝葉,可以看得清樹下站有兩人。站在前面的自然是楊娥,卻是鬢髮微蓬,履上也滿是草葉泥土,滿臉倔強之色,手中卻猶自牢牢捧着那隻陶碗。
站在她旁邊的男子,卻頗爲面熟,穿着絲質綿袍,卻一望便知是奴僕的打扮,竟然是那杜源的大奴之一!
織成手指一動,已摸向囊中,挾了一枚五銖錢在手。她此時沒有石子當武器,五銖錢頗爲堅硬,料想亦不會比石子威力更弱。
那大奴揮手抽去,啪地一聲,正着楊娥面頰,楊娥應聲仆倒在地,碗中小魚滑落出去,她的雙手卻緊緊抱着那隻陶碗,彷彿是最珍貴的物事般,甚至顧不得自己臉龐險些碰上地面,但也沾了不少泥土,看上去頗爲狼狽。
只聽那大奴罵道:“你這賤婢要再不識相,讓你好生嘗番苦頭!先前你頂撞我家少君,還沒教訓你一頓!”
言畢提起箕大的拳頭,便待沒頭沒臉地往楊娥砸去!
織成正待將五銖錢彈出,卻聽一女子聲音喝道:“住手!”
(楊阿若營救徐輯一事,其實發生在建安十三年前。但爲了情節,加以年代上的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