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漸漸熄滅,夜色漆黑,星月無光。只聽一陣風吹過樹梢,無數黑影簌簌晃動,投射到西南一隅的諸多帷車之上。
那些帷車都是靜悄悄的,如果貼上車壁仔細傾聽,也只有均勻的呼吸聲,顯然皆已入睡。
衆女伎知道車隊的規矩,不可能與衆護衛男女雜處。加上帷車四面遮有帷幔,恰好擋住了夜來的寒風,且車中都鋪設了錦褥,柔軟溫暖,即使是擠在一起睡覺,但與外面的營地比起來,真可謂是天壤之別,故此都一個個安然入眠。
其中有兩輛華麗些的軺車,也是靜無人聲。
縱然白日裡樑楊二姬已經有些不愉快,然而因爲在這女伎之中地位相若,故兩車相距頗近,不過十步的距離。
不遠處是和衣臥於火堆邊的護衛們,因白天走路辛苦,此時也都裹着氈毯呼呼大睡。只有兩個值夜的護衛,懷抱着雪亮的長刀,樁子般地杵在樹枝和枝幹搭成的圍牆缺口處,卻也困得眼皮跟粘上了一般。
誰也沒有發現,此時那西南一隅的帷車之中,華麗些的軺車之一,忽然帷簾被輕輕掀開,一條人影悄沒聲地溜了下來。
人影走到另一輛軺車之側,伸手敲了敲車壁。篤篤兩聲,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既能驚醒車內人,又不至於被其他帷車的人所聽見。
但那軺車一動不動,車內也別無聲息。
那人影又壓低了聲音叫道:“楊姬!楊姬!”
回答那人影的,依然是一片靜寂。
人影晃了晃,終於躍上車轅。軺車前面裝有尺許高的木闌,人影只輕輕一撥,熟練地放開兩扇闌門,再掀起帷簾,悄然潛入車中。
車中依然靜寂,只是車身微不可察地輕輕晃了兩下。
過不多時,那人影又從車中出來,摸索着爬下車轅,卻沒有回到另一輛軺車中去,而是轉身往車後的陰影深處行去。
因這些女伎身份特殊,與護衛之間也要避開男女之嫌。所以安置她們時是依着一處山崖,崖後有澗,方便她們洗漱更衣。雖然這裡不遠處也有護衛看守,見這人影過來,正待喝問,卻藉着篝火的微光認出了她,便暖昧地一笑,反而往遠處退了退。
微光之下,可以看清這人影是個女子。且身着中衣,只在外面披了件厚袍,匆匆往那崖後澗邊走去。
剛轉過崖角,但見前方亂石之中,已立有一個人影。
這女子嚇了一跳,但見那人影伸出左手來,手中一隻金線繡織的錦囊,在遠處篝火的殘光之中,閃閃生輝。
女子不由得伸手握住胸口衣服,嬌聲道:“原來是你,可嚇壞奴了。”
那人影一身黑衣,連面上也以黑巾遮蔽,只露出一雙亮光熠然的眼睛。聞言只是輕哼了一聲,將那錦囊擲過來,嗆地一聲落在女子腳邊,道:“事情辦得如何了?”
那女子趕緊拾起錦囊,掂了一掂,顯然對囊中之物的重量頗爲滿意,笑道:“自然是妥妥當當……”
一語未了,卻見那黑衣人如鵠鳥般沖天而起,手中刀光一閃,挾帶無限殺氣,徑往那女子身後劈落!
這一刀,狠準辛辣,捲起凜然勁風,根本不象是倉猝所爲,倒象是蓄勢已久,傾盡全力,劈出這樣殺氣騰騰的一刀!
女子驚駭之下,只覺身後似乎有清風掠過。隨即嗆地一聲悶響,卻是凌空一塊巨石迎上,那刀來勢不減,竟然沒入石中,且如切開腐泥一般,挾着迫人勁氣攪卷而入!砰然一聲,石塊四面濺落!
陰影中有人脫口讚道:“好功夫!”
但那黑衣人一刀砍下,卻也大爲震驚。自己劍法素來雄霸強橫,又有這柄削金斷玉的寶劍在手,更是平添威勢。誰知對方竟是隨手拎起澗中巨石相迎,任是怎樣的寶刀劍器,也一時砍不斷這樣厚重的石質。即使自己馬上反應過來,以旋卷的真力強行擊碎了巨石,不至於損折自己心愛的寶劍。但明明是自己先發攻勢,卻在一招之中便已受制於人,實際上已是落了下風!
且這一劍之力,已覺手腕痠疼,幾乎提不起真氣,心知對方的功力深厚,竟是要勝過自己,更是大駭。
想來對方若是再擲石相對,以強對強,皆是剛烈的打法,恐怕自己很快便無法匹敵。這世上怎會有人,比自己還要雄霸強橫?
且這碎石落濺之聲,早就驚動了值夜的守衛,喝道:“什麼人?”
便是那些入睡的護衛,也都被驚醒過來,騷動聲起,只怕頃刻便要趕過來。
織成一直躲在丈許開外,伏在一處石後觀看情形。此時忽然耳朵一動,似乎聽到了什麼,不禁往那黑衣人身後看去。
那黑衣人聽見人聲傳來,更不敢久留,拔劍回撤,身形一躍,便待要自澗中逃走!
陰影中那人喝道:“來時容易,去時難!”
但覺一物挾帶風聲,破空而至,並無半分花哨,然而疾如閃電,快如星火——黑衣人真氣凝聚,方纔躍向前方,此時躲避已是萬萬不能,砰的一聲,那物正中背心!
卻是一隻圓溜溜、硬梆梆,形如鵝卵的石塊,不過拳頭大小,但擊在背心之時,卻如千鈞重錘陡然下擊,那黑衣人身形往前一個踉蹌,手扶旁邊石崖,忍不住痛哼一聲,張口吐出一口血來。
只這一聲痛哼,織成耳力靈敏,心中一驚:“竟然是個女人?”
倒是先前那女子呆呆傻傻半晌,此時醒過神來,失聲待呼,卻覺胸口一疼,低首看時,卻是一把短劍沒胸而入,只露出半截劍柄。
她臉龐扭曲,口中荷荷兩聲,什麼也來不及說,便已軟倒在地,氣絕身亡。嗆啷一聲,卻是她手中緊緊握着的錦囊,至死也未曾鬆開,恰好磕在了旁邊的石塊之上,聲音異常響亮。
織成一驚,原知道她們本是同謀,只沒想到那黑衣人臨去之前,竟然還下了如此狠手,擲出短劍,結果了這女子性命。
她心恨那黑衣人歹毒,想要追趕上去,卻被陰影之中藏身的楊阿若一把拉住,道:“快走!”
耳邊但聽護衛們腳步聲響,已往這邊而來,當下只好強忍憤忿,二人悄然潛回軺車。幸好此時天色昏黑,且帷車中衆女纔剛被響聲從夢中驚醒,還沒來得及起身查看,二人腳下又甚爲快捷,只到潛回車中,猶自無人察覺。
澗邊一陣囂動,卻聽有人失聲道:“死去的是樑姬的婢子小環!樑姬呢?樑姬可安好?”
過不片刻,樑姬的聲音中微帶惺忪:“出了何事?吵吵嚷嚷,擾奴清夢?”又只頓了頓,她淒厲啼哭之聲,便在黑夜中響了起來。
樑姬的婢女小環,便這樣死在了崖後澗中。死時手中緊緊握着的錦囊,裡面裝了幾隻小小金錠。
但縱然這錦囊雖然華麗,金錠也價值不靡,卻查不出什麼線索來。前者看上去華麗,卻並不是什麼特別貴重之物,是市面上就能買到的織錦所制。金錠更是尋常的金塊所鑄,沒有任何的徽章印記。再者小環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不過是樑姬的一個婢子罷了,曲黎等人也不願多生事端,待他們處理完這些後事,也已近正午,趕路要緊,遂將她草草葬在道旁,此事便揭過不提。
倒是樑姬看上去很是悲痛,兩眼紅紅,滿面淚痕,連鼻子都哭腫了少許。她一再向曲黎等人要求查明兇手,卻被曲黎一番話堵了回來:
“我們已安排了所有人的住地,並以護衛守在一旁,便是擔心有宵小之輩混入。唯有你的婢女深夜私自出來,在澗邊與人相會。只怕是與哪家的富商子弟有什麼私情也未可知,不然怎會送錦囊金錠這樣的物事?偏偏又被過路的賊盜瞧見,見財起意,這纔將她殺死。幸好我們趕得快,賊盜來不及取走錦囊,還留在小環手中——這是人人都看得出來的,你還要查明什麼兇手?這樣的流竄賊盜,便是官府也未必捉得到,你卻要我等節外生枝,併爲此耽誤主君大事?不過是區區一個婢女,前面鎮上再挑好的買上一個,服侍樑姬罷了。”
樑姬聽到此處,也無計可施,不過是以帕子掩着面孔,再哭上兩聲罷了。只是臨上車之際,她忽然轉過頭來,向着織成二人所乘坐的軺車,投來惡毒而仇恨的一瞥。
織成立於轅前,卻不躲不避,迎着樑姬刀子般的目光,微微一笑。
她這一笑如風漾水波,即使容色看上去平常,但因了這一笑,卻平添了幾分光豔。然而樑姬見了這笑容,卻覺一股寒意迎面襲來,她打了個冷噤,不由得扭過頭,匆匆上了軺車,再也不往這邊再看上一眼了。
“你說那黑衣人是專門引我們出去的?”車行途中,搖搖晃晃,織在也昏昏欲睡。忽然聽到楊阿若說了一句什麼,一個激靈便清醒過來,坐起身來,急忙道:“可是她爲何要如此做?又爲何如此篤定?”
“那一刀如此威勢,積蓄真氣豐沛充足,哪裡是隨便起意的樣子?”楊阿若答道:“她恐怕早就知道我們會發現豆粥中下有迷藥,也知道我們會將計就計地跟去查看,所以她就守在澗邊,一邊佯作與小環周旋,一邊卻趁我們不備,忽發殺手!”
織成回想那一刀之威,的確如楊阿若所說。
那刀中沛然殺氣,莫然可御。若不是楊阿若也是神勇英武,且早看出那人身藏寶劍,這才以巨石破其利鋒;換了是自己站在那樹下陰影之中,只怕早就被劈成兩段陳屍於此了。只是,此人一定是深諳她的性情,纔會設下這計中之計。那小環早就註定是個炮灰的命運,而且是雙面炮灰。
“那錦囊與金錠,也是她故意留下來的。”楊阿若的玉佩自從給了織成,總是有些不習慣,從前他思考時喜歡把玩玉佩,如今只能摸一摸腰帶上的玉珠,聊以解乏:
“她不想引起別人的懷疑,所以纔將這樣富家子弟纔會擁有的東西留在了小環手裡。如果昨天是你跟蹤小環前去,而不是我,你不能擋住她那一刀,萬一喪了性命,還可以說是受到了小環的連累。這樣也是送給曲黎等人一個合適的理由,讓大家都能交差。”
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織成一眼:“這人是個女子,且明顯是衝着你來的,要取你性命,又不欲被人發覺,還要煞費苦心地想辦法來掩飾,對你可真是上心呢。”
下一句話,更是調侃意味十分明顯:“你昔日在洛陽之時,以男子之身行走,又娶大妻,又收婢妾的,究竟惹得多少美人心折?”
說到此處,不由得想起自家妹子,對織成的男裝形象何嘗不是情根深種?偏偏她又是個心底最藏不住話的人,故此也不得不瞞她,根本不敢將真相說出來。
一時間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不禁嘆了口氣。
“我在洛陽,既不留連秦樓楚館,亦不逗留世家飲宴,除了我自己織坊的女子,哪裡招惹得了別人?”織成苦笑道:“便是愛慕我也罷了,難道愛之不得,便定要除之麼?等等……”
她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有什麼掠過去,但又一時沒有抓住,只得頹然地嘆了口氣。
“更讓我奇怪的是,昨晚似乎還有第三批人。”楊阿若又道:“你耳力靈敏,我都能聽見,何況是你?黑衣人拔劍襲來之時,我隱約感到在她身後巖旁,有真氣波動,似乎有人想出面阻攔,但見我揮石迎上,那真氣便又悄然消失。”
“是,”織成應道:“我也感覺出來了。只是那暗中之人也太過奇怪,他最初似乎是想阻止黑衣人傷害我們,到後來卻又並不阻止黑衣人逃跑。似乎他既不想我們有事,也不想黑衣人被擒。這人的態度,倒當真耐人尋味。”
她嘆了一口氣,望向帷紗後若隱若現的美豔面孔,說道:“楊姬啊,這路上已經如此精彩了,不知到了益州又會怎樣?只希望我們能快些尋到機會脫身,早些離開這羣心懷叵測之人。”
楊阿若的手指停在一枚玉珠之上,淡淡道:“是不是心懷叵測,倒也未可知呢。不過無論是哪一方,知道楊姬身邊有個能以石拒劍的高手保護,也應該會消停段時間纔對。而且這一次吃了虧,他們一定會暗中觀察,看能否將此高手調開。否則不會再輕易對‘楊姬’下手了。”
織成笑道:“只是他們都不知道,那高手正是千嬌百媚的‘楊姬’美人兒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