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繡篇_第二百八十三章 蘭麝

所謂楊太尉,指的是東漢年間的名臣楊震。此人爲楊寶之後,精通經史,曾廣授門徒,後入仕爲官,又清直敢言,爲朝野所崇仰稱讚。

楊震昔年也曾做過荊州剌史,而荊州的治所正是在襄陽,楊震當時名揚天下,衆人爭相拜訪,引以爲榮,所以這位神秘主人的祖上或許當真得到過楊震的教誨。但明知所謂的楊姬根本不是弘農楊氏,卻硬栽在楊震一族的頭上,這所謂的尊師重道,也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這一番言語交鋒,衆人聽得一清二楚。曲黎等人固然是垂首暗笑,對方的婢僕護衛也不由得臉上發熱。

那侍婢一向是伶牙俐齒著稱的,否則其主人也不會派她出來打這個頭陣,只是遇到了一個更爲犀利敢言的董織成,簡直就象秀才遇大兵,貓咪遇毛團,不怕你講理,就怕不講理,越扯又越亂,到最後自己都不知所措。

正尷尬之時,卻聽廬中有人輕咳一聲,道:“阿琅,你且退下。”

那名喚阿琅的侍婢臉上一紅,垂首退往一邊。

卻見那些護衛婢僕一齊跪倒在地,齊聲稱道:“縣主!”

織成一怔,她昔日在宮中已受過這些禮儀制度方面的薰陶,聞言忖道:“東漢舊制,只有皇帝的女兒才被封爲縣公主,但都是稱爲公主,卻不曾叫什麼縣主的。若是親王之女,要麼是鄉主,要麼是亭主。也不會被稱爲縣主。這位縣主,卻是從何而來?”

卻見曲黎臉上神色一整,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般,再次跪拜在地,這一次更是畢恭畢敬,口稱:“小人蔘見襄城縣主!”

他一向最識進退,此時這縣主明顯不是找他的,他卻搶先借着再拜之機,將她的名號稱出,或許正是爲了提醒車中的“楊姬”。史萬石這位屬下見機倒快,且見識廣博,只從這一個稱呼便能推斷出對方身份,倒真不負其託。

襄城,便是襄陽縣。

織成擡眼看去,但見彩廬之中,出來一個豔麗女郎,盛髻珠釵,錦衣曳地。於衆人俯首之中,姍姍而來。

與織成從前所見的那些貴女們不同,她的步伐穩健而篤定,行走雖然優美,卻毫不拖泥帶水。那襲月華暈襉繡花長袍隨風飄拂,貴氣撲面而來。

沒想到月華暈襉這麼短的時間裡,竟然還流行到了襄陽之地。

自修練天一神功之後,織成的真氣大有提升,六識聰敏,也增強了她識人之能。比如從步伐節奏響動的細微不同,來辨別此人的氣力、修爲甚至是性情。

這位襄城縣主,從步伐來判斷,至少應是一個殺伐頗有決斷之人,絕不象當初中宮所遇的那些倨傲又膽小,只懂得嬌滴滴尋求保護的亭主鄉主們。

襄城縣主根本就沒有看上織成一眼,她的目光停駐在楊阿若所乘的軺車之上。

但織成心中卻一動:她有一雙酷似臨汾公主的眼睛!

不知道是否劉家的公主們,都有這樣的一雙眼睛。而且,甚至是眼睛中所有的那種輕蔑、鄙視和厭惡的神情,都一般無二。

而眼下,襄城縣主正是以這樣的一雙眼睛,以這樣的一種目光,看向那輛軺車。不,織成甚至有一種感覺,她的目光穿透車壁,似乎想要將楊阿若剌上千萬個窟窿。

她爲何如此恨這個“楊姬”?

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弘農楊氏的後人淪落爲姬伎,她就算是恨楊姬墮了世族的名頭,也根本是空穴來風。

然而縱然是恨楊姬,爲何還要前來迎接?

只聽襄城縣主的護衛婢僕齊聲喝道:“大膽楊姬,襄城縣主駕到,還不下車跪迎?”

楊阿若是何等人物?傲視王侯,糞土萬金,豈能向一個莫名其妙的縣主下跪?織成正待開口攔阻,卻聽一個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

“縣主如此排場,待我如賓,但念先祖,豈能跪迎?”

這聲音聽來熟悉又陌生,分明是楊阿若的腔調,不知爲何卻消失了男音的渾厚,多了女音的清亮。楊阿若一直藏於車中,從未與外人說話,所以織成也是第一次聽聞。不知道楊阿若這是用的什麼法子改變嗓音,但與女子無異,卻又沒有令人作嘔的造作之語,不由得心頭大奇。

只聽楊阿若又道:“若論主卑之別,姬寧願自剄車中!”

襄城縣主再也按捺不住,怒色涌上眉眼,便待要喝叱出聲。

織成冷眼相視,心中想道:“阿若何等人物,豈能向你跪拜?他原本是來保護我,幫助我的,我豈能不顧他的俠義,容你折辱於他?若是你逼人太甚,說不得大家一拍兩散,大不了這楊姬我們也不做了,反正快到襄陽,此地與吳地接壤,環境複雜,換個身份混入益州也可,未見得一定要跟隨這個車隊。”

當下手腕輕輕一動,已按向懷中短劍。

正當此時,婢僕羣中,忽然傳來輕輕一聲咳嗽。

襄城縣主怒色一滯,竟然緩緩退去。她僵立片刻,強笑道:“楊姬說得不錯,你我祖上原是有師徒之誼,我二人相見,原也不用守什麼君臣之禮。”

誰知楊阿若又道:“然縣主尊貴,你我身份殊異,相見也甚是不宜。縣主尊師念祖之心,世所共知,楊姬在車中遙謝便可。”

他這是擺明了不下車!!

可是理由卻十分充足,你說我是弘農楊氏後人,我便爲今日自己的身份感到“羞慚”,不願見到與先祖有舊之人的後裔。

然而就在片刻之前,這“楊姬”的侍婢分明又是另一番說法,壓根看不出絲毫“羞慚”之意。總之,是驢是馬,全仗着這主婢二人的利口,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什麼有利於自己,她們便毫不猶豫地撈過來當作擋箭牌。

然而這樣肆無忌憚的背後,當然是對襄城縣主的不以爲然。

襄城縣主只覺胸中怒火熊熊,幾欲要噴薄而出!

她向來受人尊重,即使漢室祚微,但表面上的尊榮還是受到朝廷的保護的。何況襄城地方僻遠,在當地人心中看來,無異是一等一的金枝玉葉。平素便是出個城,都要受到衆人目光的欽慕,但如今這個低賤的姬伎,竟然連下車拜見她都不肯!

依她性情,恨不得立時命令衆護衛亂箭齊發,將這賤姬當場射死,方解心頭之恨!

然而一聲咳嗽,在此時又驀地響起。

織成望向那羣婢僕,但見人人低首,神色慄然,且彼此之間站得實在太過緊密,一時分不清是誰人咳嗽出聲。

襄城縣主想到那人交待,又聽咳嗽之聲,心中一凜,滿腔怒火不得不強行按下,只是將手指緊緊握住,連指節都幾乎泛白,纔算是定下神來。她冷哼一聲,也不多言,當即拂袖而去。在兩名侍婢相扶之下,竟然登上那輛衣車,翠蓋搖搖,朱纓飛舞,竟然就此揚長而去。

衆婢僕護衛隨後跟上,另有專人留在最後,將那些彩廬紅氈,盡都拆了個乾乾淨淨,也隨之離開。

他們如此威勢,大張旗鼓,誰料到竟是個虎頭蛇尾,最後如此不發一言,滿腔鬱悶地走掉。

這下連曲黎等人都有些弄不懂了,彼此面面相覷,十分驚異。

然而發生了這樣的大事,即使是從前對這位“楊姬”並不怎樣在意之人,也不由得不對其另眼相看,且多了幾分欽敬的意思了。畢竟如此膽識,又如此氣度,敢對上堂堂縣主的姬伎,從前未曾見過,想必以後也難以見到。

曲黎卻快步走到軺車之前,低聲道:“楊姬!我有一言,願請姬聽聞。”

楊阿若在車中沉聲道:“請言。”

“這襄城縣主,可不是尋常的宗室女。”曲黎說得極快,而他手下的護衛們也頗有眼色,將其他女伎的車輛拉開,並不讓她們聽見曲黎所言:

“她原是靈帝朝時襄陽王之女,幼習武功,弓馬嫺熟,因爲得到靈帝的寵愛,破例封爲縣公主。但畢竟並非真正的公主,所以才被稱爲縣主。襄陽王在時,多蒙她在旁佐助,襄陽王薨,此地雖有郡守,但盜賊蜂起,又有黃巾餘孽作亂,官府無力彈壓之時,卻是這位縣主親自帶着王府護衛部曲,衝鋒陷陣,手刃羣賊數百名,才保住了襄城安危。便是魏國公,當初也曾經下令對她進行過表彰,賜萬金,錦百匹,並贊其‘紅粉巾幗,不讓鬚眉’。她如今私兵護衛,足有千人,也是魏公特許,以示恩寵的。平常城防巡邏,保衛疆土,皆有這位縣主的人馬參與。”

“那又如何?”織成聽得暗暗心驚,曲黎這分明是在說,這位襄城縣主背景很硬,即使是劉漢傾頹,也不影響她本人的威信和寵遇。現在惹上了這麼一位貴人,只怕襄陽便不易過去了。

“縣主此舉,實在大出我的意外。”楊阿若雖然變聲,但還是不慣以“奴”自稱,淡淡道:“曲總管不必擔憂,我觀縣主也有她的深意,未必就是真正想爲難我們。我也有幾個朋友在襄陽,若是曲總管肯代爲遮掩,我倒想進入城中,打探些消息,以爲對策。”

曲黎目光一閃。

“楊姬”身份貴重,這是臨行前史萬石交待過的。其他的方面,史萬石未曾說,他也不能問。但不管怎樣,楊姬既已到了這支車隊之中,又是董真親自護送了幾日,董真自己更因爲這次出行而失蹤凶多吉少,可見楊姬之重要,更不可能會有私逃之意。(不過如果當初獻來的美人是崔妙慧,自然又不是這種情況了。)況且區區一個楊姬,能驚動襄城縣主,雖然冷嘲熱諷,但至少彩廬相迎,顯然無論是對楊姬是惡意還是善意,總歸是在意的。

這樣看來,若說楊姬昔日沒見過世面,沒認識幾個貴人,曲黎第一個就不相信。現在楊姬主動提出要與故舊聯繫,解決此事,他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應允,恭聲答道:“襄陽城便在前方,不過兩柱香時分便能趕到城外。只是此城在酉時關閉城門,但不知姬何時入城?”

楊阿若想了想,答道:

“酉時之前,我與我這婢子一同前往。望曲總管代爲遮掩,勿爲他人所知,以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和禍患。”

卻沒有回答自己二人何時入城。

曲黎心頭一凜,應道:“喏。”

果然曲黎令車隊前進,於兩柱香左右時分,到達了襄陽城外一處山坡之下。衆人也知道襄城縣主方纔在楊姬處討了個沒趣,不敢入城歇息,當即熟練地在山坡前的一片樹林中的空地之上,安營紮寨,埋竈造飯。

曲黎特意將楊阿若所乘的軺車趕到了最爲僻靜的角落,還再三囑咐護衛們要嚴加戒備。看在衆人的眼中,不免就變成了擔心楊姬的無禮引來襄城縣主報復,所以安排得遠遠的,以免其他人受到池魚之殃。

這樣一來,整個車隊的氣氛都有些小心翼翼,本來“楊姬”平時就性情冷淡,不與人相處,如今更是方圓絕了人跡。甚至衆人只要一看見那輛軺車,便會趕緊踮起腳步,繞道而行,唯恐惹禍上身。

這樣的氛圍情形,對於楊阿若與織成二人來說最是再好不過。沒了這些人的羅唣探窺,二人很快在車中換好了衣物。限於條件,楊阿若換衣時織成可以躲開,織成換衣時楊阿若卻不能下車。織成雖然是來自另一個時空,但還沒有開放到可以當着一個男子來更換衣物。

楊阿若見她忐忑不安,臉上微紅,欲言又止的模樣,猛然醒悟過來,道:“我轉過身去便是。或是你用布條系掩我雙眼之處,更是妥當。”

織成也沒有別的更好辦法,當下便果然用一塊帕子,摸索着將楊阿若的雙眼之處蓋住,帕尾在腦後繫了個結。

車內狹小,這一番系帕,更是相隔甚近。楊阿若身上那種淡淡的草木清香,更是清晰可聞。

織成手上不停,心中想道:“怎的他一個男人,比起我們女人的味道還要好聞?難道絕色美人不限男女都是如此?身如蘭麝,自然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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