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片漆黑,四周是一片靜寂。
沒有風,甚至沒有氣流的掠過,鼻端的空氣,陰冷而微帶土腥。馬超可以確定,這幾天來,自己不分白天黑夜,便是被關在一處地牢之中。
牢中條件不錯,居然還有便溺之處。是一個怪模怪樣的小屋子,挖着怪模怪樣的長槽,污物落入槽中,過不片刻,便聽見轟隆隆的水聲,是埋在壁中的一根什麼管子裡衝出水來,將槽中污物瞬間衝得乾乾淨淨,所以雖然封閉,卻沒什麼難聞的氣味。
他一直沒有看到過任何光明,便是送飯時,頭頂上那小小四方的洞口豁然打開,也沒有任何的光亮透入。他只是憑着香氣感受到那隻盛滿食物的漆盒,從頭頂慢慢地被放下來,直到閣地一聲,輕輕觸到地面。
他曾經想過趁這個機會逃出去,但是懸送漆盒的繩子太細,只怕輕輕一拉便會斷裂,承受不起他的身軀。
他也想過以漆盒爲武器,砸暈那個送飯的人,可恨那人一直避在那小洞的旁邊,呼呼生風而去的漆盒,竟生生砸了個空!
而且,爲了懲罰他這種偷襲行爲,他接下來的一餐飯食,便沒能吃到腹中。
黑暗中並無任何物件可以告訴他當下的時刻,但是他的肚子從飽到餓,那咕咕的聲音忠實地告訴了他,的確是沒能吃到該吃的一餐飯。
作爲一名體能強健、食量粗豪的武將來說,這真是最大的殘忍。
何況每餐飯食還做得甚是精緻,尤其是一味胡餅,酥香四溢,吃完脣齒留香,竟是從未食過的美味。
馬超真是有點弄不懂,那位辛苑的新夫,到底想怎麼對待他這個敵方將領兼情敵。
他在董真處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竟然被活活關入了鋼籠!董真起初都不曾放他出籠子,還在他的飲水中不知下了什麼藥物,然後他全身痠軟無力,眼睜睜地看着籠子打開,幾個壯健男子目無表情地將他如拖死狗一般拖出去,蒙上眼睛,然後丟入了這個黑暗的世界之中。
開始他被關進來時是憤怒,雖然全身痠麻,但也曾盡力大叫大嚷,極盡訿罵之能事。但是代價就是頭頂的小洞之中,被劈頭蓋臉地潑下了一蓬嗆鼻剌喉之物,簡直咳到肝肺皆碎,那火辣辣、疼刮刮的感覺仍在喉中揮之不去。
他當然不知道,這是董真特製的“生化武器”花椒粉。原本辣椒麪應該威力更佳且不傷咽喉,但這時空沒辣椒,胡椒又貴得很,董真豈肯將這金貴之物花在他的身上?不過倒叫她發現了另外一物,就是花椒。
花椒在此時尚未大面積使用,但在巴蜀一帶已經出現。只是因爲其太麻,烹調方式中暫時也還沒出現化麻爲鮮的妙招,所以被樵獵之人偶爾發現後,最初是用來入藥的。好在花椒本身也有散寒除溼的功效,又能開胃暖腹,慢慢也就運用開來。因其味麻,所以被稱爲麻椒,顏色比起後世常見的花椒要淺一些,但其麻味更遠甚之。
董真起初也是因有“姬妾”受寒,醫者開了藥來,發現竟有花椒,趕緊叫人買了不少,原是打算閒時烹調試試調味的。沒想到尚未烹調,便先用到了馬超身上。
其實這別館所在之處,多山洞危巖,是典型喀斯特地貌,按董真想來,若不是馬超尚有用處,倒可以粗製一些石灰粉讓他嚐嚐,那滋味比起麻椒更令其難忘。
“享受”過麻椒之味後的馬超,又被餓了兩頓。從此結結實實地老實下來,而對方還未曾露出一面。
這些年來,馬超東衝西殺,奔走疆場,哪裡受過這等拘束的日子?但他畢竟不是常人,而是馬超。戰場上的武勇無雙,足以證明他並非是一個單憑着天生神力肆意衝殺而搏得盛名的草囊飯袋。
最初雖然急怒攻心之下頗爲失態,但被麻花椒招呼後反而冷靜下來。據董真安排的人回報,後來的幾日之中,馬超皆是靜靜坐於地牢之中,那種無邊無際的黑暗,似乎他已經適應了。有時傾聽半晌,亦只聞他均勻綿長的呼吸之聲。
董真聽在耳中,卻不置與否。
崔妙慧早就聽董真說過,要用這種法子逼得馬超不得不崩潰。
然而她只聽說拷掠刑懲能令一個人肉體痛苦到精神崩潰,還未聽聞過不打不罵甚至不餓飯,只有這麼個黑漆漆的地牢亦能做到。但董真常多奇思妙想,且效果大多甚佳,她就也不再勸諫,只是抱着一種姑妄行之的態度來對待。
後來事情一多,連崔妙慧也將馬超之事忘諸了腦後。
無人知道,此時盤膝端坐於地牢之中的馬超,心境已經發生了微妙而迅猛的變化。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如野草般從心田之中萌出芽來,繼而狂暴地瘋卷整個心田!
逃不出去,董真會如何對待自己?
看樣子,只要自己不再那樣辱罵人,他便不會殺了自己。
難道是要一輩子這樣關下去?
辛苑爲什麼不來?曾經對自己柔順萬分、即使是一再被利用、甚至名節與性命都幾乎喪失的辛苑,爲什麼忽然不再理睬自己,甚至當衆將自己拿下?
歧山侯完蛋了。
劉璋或許會爲自己的這個親弟弟復仇,但對於他馬超之“死”,恐怕是正彈冠相慶吧?誰不知他隴西馬氏的威名?誰又敢說一定能駕馭自己這匹性烈的“駿馬”?
劉璋派了他來葭萌,說起來是給他機會表現“昔日將軍名動隴西,惜乎時運不濟,如今恐天下良將之中再無將軍之名,將軍不如趁此之機,一舉擒下劉備,亦成就投我益州以來第一份偌大功業!”
實際上他處境如何,自己十分清楚。
若是敗了,他就是替死鬼。若是勝了,功勞就是劉璜的。
那一夜,他沐血奮戰,夜襲劉備藏身的離雲別館;劉璜卻高踞城中縣衙,美人佳餚、歌舞昇平。
可是他沒有辦法,也無法怨命。
父親受曹操之迫,不得不攜家小往鄴城爲質。臨行前交待自己,萬不可忘了馬氏的榮光。隴西馬氏,那是真正馳騁於萬里疆原的駿馬,豈能困囿於曹氏小小的廄槽之中!
父親還悄然附於他耳邊,輕聲道:“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若有起復之機,勿要多憂!”
他當時心中驚遽,但當着曹操派來的使者之面,卻不敢流露出絲毫異色。
所以後來韓遂與他聯手反曹,他沒有絲毫猶豫。
即使知道會害了父親等一干親人,但父親當初分明早就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只是他沒有想到,曹操會那樣殘忍地誅殺馬氏在鄴城的全族。
此後……此後……兵敗之後,便如風中飄篷,全無依附。以他的聲名,無人不想得到這員大將,但也是他的聲名,根本無人敢用他。便是向來有着寬大容人名聲的劉璋,也防着他,怕着他。一步步的,任由着人來踐踏他,也試探他的底線。
爲了報仇,爲了容身,他一步步地忍了。
看着辛苑一步步的,走到了快要萬劫不復的境地。
幸好有了董真。
他想到那一日,聽到襄城縣主身死,辛苑被救走的消息時,他是怎樣的輕籲一口氣,又是怎樣辛苦地在劉璜面前,飾出漠然的神色來。
甚至不得不繼續充當馬前卒,被羞辱,被利用,被再次踐踏,被天下人嗤之以鼻,被最愛之人恨入骨髓……
他總是用父親的那句“成大事者,不可有婦人之仁”來安慰自己,可是……可是他分明還是殘存着“婦人之仁”啊……
此時他漠然地坐在黑暗之中,但覺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黑暗,猶如一隻咻咻巨獸,噴出冰冷的鼻息,一步步將自己吞齧、撕碎……
“啊!”
他忽然迸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震得整個地牢微微搖晃,有泥土簌簌掉落下來。
他一躍而起,雙掌瘋狂往前撲去!只覺這似乎無邊無際的黑暗卻是最堅不可摧的壁壘,幾乎要以萬鈞之勢往自己傾壓下來,瞬間粉身碎骨,再無起復之機……
手掌一涼,卻是已按上了地牢的牆壁。
是青石,粗礪而堅硬的青石牆面。
他顧不得許多,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叫聲,如野獸般,一雙肉掌、十根手指便是最原始又兇狠的武器,往那牆壁狂亂地撓抓過去!
這石壁就是他最堅固的敵人,是那些所有迫害過、鄙夷過、欺辱過他的人!他想要破碎這一切,想要撕開眼前無邊地際的漆黑世界,想要逃出去,想要溫暖,想要……光明……
他在自己的嘶吼中,六識早已模糊,也聽不見外面的異樣聲響,更不知那小洞中探出一個頭來,往裡面張望了一望。
“孟起!”
是個女子聲音,那樣熟悉。
是幻覺,一定是幻覺,馬超將這小小的幻覺拋諸腦後,怒火席捲了他所有的神智。
一團淡淡香氛,在地牢中悄然逸開。
馬超身形晃了晃,撲通倒地,激起一片小小塵灰。
軋軋軋,頭頂一方巨大石板緩緩移開,一個輕盈的身影帶着根繩索跳下來,麻利地將馬超負於背上,又緣着繩索,費力地爬了出去。
出岫堂的深夜頗爲迷人。
白日裡如銀練般的瀑布,此時都陷於一片黑暗之中,但水聲清氣,卻迎面撲來。對面的山崖巒巖,俱如山水畫中的墨染一般,有着起伏秀美的輪廊,在黛青的夜空下,有一種幽美清遠的氣息。
天氣已漸漸不怎麼冷了,即使是山風掠過碧潭,飄入出岫堂中,也只覺清涼沁膚,而少有寒意。
董真令人捲起紗簾,卻又留下最內一層細密的素紗,如此有微微風意入室,卻不會動搖燭火。
崔林送走糜芳,經過出岫堂時,便是見到這年輕的主君正高踞堂上,在微微夜風之中,讀着手中書卷。
有侍婢守在門前,見他前來,欲上前見禮,卻被他伸手止住,不令其發出聲音。
因爲董真讀得很認真。
燭火搖動,散發出一層淡淡光華,披拂在她錦袍之上,粼粼生出晶然輕輝。
最近她越發愛穿淺色的衣袍,分明這世間是深爲貴色,淺爲賤色。所以男子都好着絳、紺、玄黑等色。她卻與崔林一般,只愛穿些淡青、淺藍甚至雪白之色。
崔林穿這等淺色,顯得清俊飄逸,在董真卻有一種凜然之氣,彷彿萬里冰河般,遠遠便能令人覺出寒意。
或許是辛苑此舉,終於令得主君全然灰心了罷。
崔林心中想道:此事終究也與自己脫不了干係,只是沒想到辛夫人性子那樣驕縱。
方纔糜芳在時,共同擬定了接下來的計劃,當然也繞不過辛苑。甚至她原本就是這計劃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糜芳看起來很驚訝,他雖沉着,但也忍不住問道:“董君當知阿苑爲我師妹,在下又是劉使君麾下之將,卻將這等大事與在下同商,莫非董君全無猜忌之意麼?”
董真擡起頭來注視着他,目光淡然:
“糜將軍,但凡爲人,誰無遠近親疏?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纔要事事以大局爲重,如果大情大義不存,小情小義又如何能夠存在?糜將軍並非無知無識的市井之輩,這些道理還是懂的,故此我不擔心。”
她一向溫雅,待糜芳也從來和氣,第一次這樣冷峻態度,卻更顯得真實。
糜芳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又問道:
“若成,當如何處治辛氏?”
他這句話一出口,辛苑便已不再是那個曾得他一時憐愛的小師妹了。
董真毫不遲疑:
“辛苑若是留下,倒也罷了。若是辛苑有意離開葭萌,請將軍立誅之!”
崔林想到此處,不知怎的,背上竟升起一股寒意。
對於這位主君,他雖是窮途末路來投奔,但心中還有着世家子的一抹驕傲。雖常聽崔妙慧說起董真有武勇之能,但再問下去,崔妙慧卻又語焉不詳。
崔林倒是知道洛陽市肆之中,董真手刃惡少,在離雲別館中,又敢於敵相搏。
但僅是這兩樣,任何一個世家子也能做到,何況是在尚武爲名的隴西董氏?
不過此時,他纔有些看清,董真有種當即立斷的狠辣決絕,正如其所言,在大情大義面前,敢於捨棄小情小義。
這話說來容易,但要做起來,崔林知道,牽絆太多,實屬不易。
若是假以時日,這位主君,是否當真能做到他們二人所期盼的那樣?
雖未曾君臨天下,卻手控金錢之脈的無冕之王?
“崔先生還不歇息?只恐明晚便無暇入睡呢。”
董真早就察覺到了門口竣巡未入的崔林,揚聲道。
她放下手中書卷,目光湛然,崔林也不欲閃避,便掀袍而入,誠實地答道:“茲事重大,林在反覆思忖可有何遺漏之處,故而一直未睡,信步遊走,不想攪了主君讀書之雅興。”
他看向案上書卷,封皮上三個隸字,卻是《尉繚子》。
董真想了想,道:“此一石二鳥之計,應無遺漏。便是糜芳,也未必能覷破全盤計劃呢。”
崔林露出一抹冷笑,道:“糜芳是劉玄德的心腹,這次滅賊,爲劉玄德除去一隱患,卻又不令他們有任何損失,他自然求之不得。”
他在董真下首坐下,直言道:“主君當真下定了決心麼?”
這是在怕她有“婦人之仁”?說到底還是他認爲自己平時太寵愛辛苑,以爲犯了男子們常有的貪色毛病,可惜他並不知道,自己本來就是個女子。
這也是崔林的呆氣之處,他胸懷智謀,行事周謹,正事上分去了大部分精力,所以在男女上敏感度不夠,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董真對於自己下屬向來是比較人性化的,她如今部下多爲男子,但內外有別,除了楊虎子是當真要娶她曾經的侍婢,其餘人等,皆要守內外有別的制度,不能與她內宅女子有染。
但她在銀錢上所賜很大方,平時也不反對他們出去取樂,但都有嚴密的輪值制度。對於崔林這樣的謀士,論理是要贈美人侍奉的。
她自己的那些“姬妾”侍婢都是同甘共苦過的,豈能隨意送人?爲了召回藤兒,便先令人去葭萌城中買了個容色最齊整的,卻被崔林原封不動退回,並聲稱只要個婢女即可。
崔妙慧也說過自己這位族叔昔日在族中就不好冶樂之事,亦沒有蓄過美婢,看來是真的不好此道,所以董真只好換了個姿色平平的婢女給他。
但經此一事,卻對崔林更欣賞了三分。
此時聽崔林還不放心,唯恐自己受“聲色”之迷,便決意要再次表現自己的決絕。
不過她無意去講些女人如衣服之類的有辱女性的話語,畢竟她是受過現代教育的知識女性,豈能這樣自輕自踐自己的女同胞?但也不能說明自己的女子身份。
想了想,便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明。
“這個倒怪不得辛苑,只是因爲我實力不強罷了。”
董真淡淡道:“實力不強,有能耐的人,又怎會來依附你?便如辛苑,她並非尋常女子,也不會因爲在後宅之中厚受供養便死心塌地。即使我將她救出,但在她心中,我自然是比不上馬超,無法令她重現家族之容光。”
崔林有些訝異地皺起了眉頭。
“自古美人如名士,唯恐明珠暗投之。”董真坦然說道:“有鶴你信任我,認爲輔佐我有意義、有前途。辛苑認爲跟着我沒有前途、沒有意義,所以你爲我着想,而她只想離開,之所以爲了先生你而受到我責怪之事,不過是個引子罷了,卻不是主要原因。”
她目光燦然,灑脫一笑:
“你我還要走過很遠的一段路,這路上來來往往,合則聚,不合則分,都是正常之事,何必掛懷呢?先生,還是早點歇息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