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於劉備的知遇之恩,對於劉備興復漢室之理想的忠貞之義,早已深深鐫刻在龐統的心中,再無絲毫動搖。
所以他才能對着劉備,說出必然將董真帶回來,無論生死的狠決之言。但在他心底深處,對於這個行事大方周全、心中猶存純真卻也不失狠辣陰毒的董真,仍然有着由衷的欣賞。
董真終於能脫身而去,不再淪爲劉備利用的棋子,而龐統自己也不用再逼着自己在忠與義之間做一個決擇,只覺心中鬆暢,先前沉重之感,一掃而空。
當然龐統並不知道,他心中默默祝祈的董真,此時在涪水舟中,已昏迷多時。
董真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一片漆黑,幾乎沒有光。陽光、月光還是燈光,什麼都沒有,可是奇怪的是,雖然沒有光,她卻依然知道辨出路,一步步地往前走。
漆黑之中,彷彿走出了很遠很遠,有崎嶇難行的山道,亦有一馬平川的荒原,跋山涉水,不斷前行。
她不覺疲累,亦不覺害怕,因爲心中清楚,即使疲累與害怕,這滿目漆黑之中,同樣不會有棲身之所,所以只能咬着牙、壯起膽,象過去很多年一樣,繼續走下去!
崔妙慧一身男裝,傲然坐於舟首。
遵遁董真先前安排,龍居等人安排下來的,乃是一艘可容百餘人的大舟。舟中有艙房四間,並大艙一間,用具都甚是粗糙。涪水並不是一條主幹道河流,所以往來的大舟不多,自然也就不甚講究,遠遠比不上崔妙慧昔日在洛陽所見的舟船,更比不上吳越之地的畫舫。
素月等人還是搬走了軺車上的錦褥等物,才總算是將昏迷過去的董真安置下來。
龍居和李不歸等人本身也帶有不少傷藥,當時董真吐血後所服的丸藥便是最爲珍貴的內傷之藥,但不知爲何,服下後皆如石沉大海,仍然昏迷不信。
他們也想過要爲董真渡氣,尤其是李不歸其實心中認定董真的真氣與自己同出一脈,但崔妙慧等妻妾都堅辭不許,且連近身侍候,都絕不假手他人。
龍居等人只道她們護夫心切,加上董真眼下的情況顯然是真元大損,即使渡氣也不見有什麼大的效果,遂也只好作罷。只希望能在下一渡口尋着名醫,再來慢慢調治。
而李不歸另有安排,知道眼下着急也無用,只好由着崔妙慧等人照顧。
上了大舟之後,崔妙慧便卸去了貴婦衣飾,穿上了董真的男裝,她容顏絕麗,穿起男裝來也自有一番軒昂之氣,且上舟後很快安置好衆人,事宜分配得當,並不遜於“乃夫”,只是神色凝重,此時坐於舟首,雙手抱膝,盯着那舟下翻涌而起的雪白浪花,只是沉吟不語。
“女君!”
李不歸不知何時,沉着臉出現在她面前:“在下聽說女君下令,在下一個渡口便棄舟登岸,直奔成都?”
“是。”
崔妙慧擡眼看他一眼,淡淡道:“不去成都,去哪裡?”
“怎麼應該是去成都?”
李不歸俊秀的臉上烏雲密佈,雖然多年的修爲,令得他不會象其他人那樣勃然大怒,但微微揚起的眉梢已經流露出了他的不滿:
“自涪水而下,再入閬水,往北而去,徑入彭州,這纔是正確的路徑!”
“彭州?”
崔妙慧忽然微微一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們應該去投奔你們天師?”
天師道的勢力範圍,共有二十四治,其中“首府”陽平治,正在彭州境內的陽平山。故此在整個漢中地區,彭州也是天師道勢力最爲穩固之地。如果董真去了那裡,自然不會有人再能尋她的晦氣。
而董真當年還爲甄氏時,曾與陸焉有着怎樣的交情,崔妙慧比李不歸更加了解。
“天下之大,我們還有何處可去?”
李不歸沉聲道:“主君與女君皆是大有見識之人,當知如今時世,無勢不行。主君自葭萌起家,歷盡波折,爲劉備也殫盡心血,卻仍然落到如今這地步,難道還看不出,若是主君想要有一番大事業,單是精通織錦之道,亦遠遠不夠!”
“無勢不行?”
崔妙慧冷笑一聲,秋水般的眼睛冷冷掃來,道:“若是依你之意,卻是要讓主君借誰人之勢?你們陸天師?”
李不歸昂然應道:“有何不可?”
崔妙慧凝視着他,緩緩道:“我知道不歸你也是一番好心。然而恐怕你非但不懂主君,甚至也不懂你們天師。陸天師若是讓主君投庇於他,又何必派你們十六人過來?直接將主君接去,不就皆大歡喜了麼?”
李不歸心中一動,不覺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崔妙慧。
“天師與主君相交日久,這個世上,恐怕他纔是最懂主君之人,也是主君最爲信賴之人。可是天師沒有接主君,主君也沒有去找天師。”
崔妙慧鬢邊絲髮,被江風吹得當空飄舞,如玉的臉龐之上,露出一縷與她麗色不甚相配的滄桑之色:
“因爲他們都知道,即使是落到如今倉皇奔逃的地步,其實一切事情,都尚在主君掌握之中,並沒有真正淪入絕境。你並不懂得主君。若她要全然投庇於人,絕不會等到今日。她昔日曾遇到過比如今更爲艱難險阻之境,當時唯她孤單一人,連侍從護衛亦無一人,仍然走到了今天。如今至少她有我們,有金錢,有已經打開局面的織坊,還有那些早就準備好的計劃。”
崔妙慧的心中,忽地浮現出無數往事,想到在那漫天大雪之中,董真孤身逃出曹操等人的追殺合圍,搖了搖頭,兩道目光落在了李不歸臉上:
“主君心志堅毅,百折不撓,這世間女……子或是男子,都是多有不及的。”
李不歸忽然想起,艙中臥着的那個年輕郎君。即使是在昏迷之中,臉色蒼白,嘴角仍然微微抿起,帶着一縷淡淡的倔強和毅然。
崔妙慧說得不錯,即使是此時正在逃遁途中,但其實這逃遁,也是極爲有序的安排,並非真正的倉皇逃竄。
龐統說得沒錯,早在董真決定爲劉備供應糧草之時,便已經起了真正的決絕之意。
爲劉備供應糧草,看似是一個極不討好的賠錢買賣。但事實上,藉着運糧的幌子,她可以做的事有很多。
劉備與劉璋翻臉之後,控制的益州巴蜀之地並非只有葭萌和涪城,還包括了永安、巫山等地。永安也爲入蜀的重要通道,劉備入蜀之時頗有心機,邊走邊拖,事實上在與劉璋翻臉之前,已經將各要道一一佔踞。與劉璋開戰之後,整個益州便成了圍中之城,東吳、魏地的東西進不來,而益州的東西也出不去。
運糧的車馬除外。
人人都知道,董真以一已之力,四處奔波,支撐劉備三萬大軍的糧草。那麼小小的葭萌、涪州等地,一時支應不來也是在情理之中,向別的城池購買並運輸,同樣不會受到阻攔。
這些糧草貲費巨大,全由董真出資,劉備是擺明了要佔這個便宜,他的屬下又豈能不識趣,竟阻礙他佔便宜?所以董真四處奔走,焦頭爛額地籌集糧草,劉備的屬下們只是暗暗爲其主公感到倍兒爽。認爲董真賠了錢還耗了心力,簡直是天字第一號傻瓜。
她運走的並非只有糧草,還有人、金錢、諸多用具。
她留給劉備的,只是空蕩蕩的離雲別館和錦園。
而之所以留給劉備,是因爲她說,總有一天,她還要回來取走這一切。甚至,以她對劉備的瞭解,他絕不會拿區區兩座宅第出氣,爲了維護他愛惜曾經屬下的仁厚之名,他還會令人善加看管這兩座宅第。
而且李不歸發現,跟隨在董真身邊的心腹護衛,只有半數左右,其餘人包括楊虎頭在內,皆都不在身邊。
她將一切都安排妥當,纔有了這次的一怒奔離?
可是劉備是何等樣人,真會許她就這樣逃脫?明面上都不惜派了龐統伊籍出來追趕,暗地裡……
畢竟他們現在身處於劉備的地盤之中!
彷彿是爲了迴應他心中的疑問,有護衛略帶驚慌的聲音,驀地從舟首傳來:
“龍隊!前方渡口似有甲士相守!”
龍居如今的頭銜,是董真自己安排的,是護衛隊的隊長。沿續另一個時空的叫法,董真讓衆人叫他龍隊,自然也是董真身邊所有護衛的首領。李不歸等人的身份,卻更象是悠然世外的客卿。只是因爲陸焉的重託,他們對於董真的着緊程度,自然不是普通的客卿了。
此時崔妙慧騰地站起身來,而龍居已不知何時飛奔而至,滿面凝重,向崔妙慧道:“女君!前方果真有甲士,約有三四百人,且旌旗衣着,確爲劉備麾下!”
李不歸冷笑一聲,道:“大耳賊當真是假仁假義,居然在此設伏!且看他數百甲士,是否能留下我等!”
他自認爲一向武藝高強,且輕身功夫極佳,若得龍居等人相助,殺出一條血路而出並非難事。平時一向表現得清淡自若,此時兩道長眉微微掀起,倒多了幾分殺氣。
素月也聞訊趕來,皺了皺眉,委婉道:“除了這一處渡口外,可還有其他地方?若是繼續行舟,避開這些甲士,是否可行?”
龍居知道這位素夫人雖然一向不如崔妙慧光彩奪目,但實在也是董真十分看重之人,且心思縝密,遠勝尋常女子。
自然也就明白她的意思,董真畢竟曾爲劉備的客卿,劉備如此及時便能派來甲士相候,顯然是動用了自己最強的力量。但以劉備的性情,絕不會令這些甲士身着劉軍衣甲,在此公然擊殺董真,最多不過是想要劫掠並軟禁她而已。
若是公開撕破了臉,二人再無轉圜餘地,恐怕未必能活着逃出劉備的勢力範圍。
眼下若是能避開,自然最好。然而龍居苦笑一聲,道:“此處渡口最是荒涼,原本是廢棄之地,靠岸尚要冒些風險,何況其他野岸?其餘渡口皆有重兵把守,更難逃走。”
巴蜀之地,與吳越不同,山勢多險,水勢亦惡。涪水雖不甚大,但也是激流奔湍,河底起伏不平,多有暗礁。這些渡口皆是人工整頓過,或是專門擇到的暗礁較小、水流平緩、適合靠船的地方。若是隨意停靠,水情不明,船隻極易被暗礁擊破而下沉。然而這涪水通往閬水,連接漢中等地,其軍事地位也委實是十分重要。故此劉備沿途渡口都設有守兵。
董真在前往涪城之前,已經安排了逃亡,連這一段水路也都勘測過,好不容易纔找到這一處被廢棄的野渡。誰知不過半日,劉備在這樣短的時間內便反應過來,竟然派兵迅速趕到這處野渡,張開羅網,靜候董真等人的到來。
崔妙慧瞬間便想到了是何人所爲,不禁恨聲啐道:“龐士元非人矣!平時與主君何其親厚,居然還在此時暗插一刀!”
除了龐統,誰人能如此快地反應過來?有又誰能如此察覺到董真的安排?
董真自己此前也多次感嘆道:“知我者,士元兄矣。”
可是誰知道這種曾經相互知已的情意,此時也成了催命的尖刀。
龍居無奈地苦笑一聲,道:“女君,男子處世爲人,看得最要緊的莫過於功名前程、所謂忠義事主,忠義忠義,忠在義字之前,即使龐士元爲了其主公加害於主君,世人也只會感慨一聲忠義難兩全罷了!”
崔妙慧心中卻是一動。
她想到了另一個遙遠得如同雲端的人。
如果董真去俯就於他,以他對董真的情意和看重,又何必在這區區涪城之地,受劉備這等尚未成氣候的小諸侯追殺?
過去她始終不明白,董真對那個人的敬而遠之,究竟是什麼原因。
董真肯屈顏奉侍劉備,爲何不能如此對待曹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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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聽了龍居之言,卻忽然想道:
“龐士元不過是一個謀士,爲了所謂報效主公,成就功業,便不得不犧牲了與董真的交情。曹子桓是堂堂的魏公世子,如今魏公加九錫之尊,天子割冀州的河東、魏郡等十郡爲魏國封地,他以鄴城爲都,且在封地內興建魏國社稷宗廟,又設置尚書、侍中等職,其勢力等同天子,連真正的天子都要仰其鼻息。曹子桓爲他的嫡長子,又是魏公世子,何等權柄風光?將來這天下江山,只怕都會落入他的掌中,這樣有大志向、建大功業之人,若是遇上阻礙,是否會更爲決斷地捨棄掉最爲深重也最爲脆弱的情感呢?”
不知怎的,想到此處,身上竟打了個寒噤。
定了定神,道:“全神戒備,咱們靠近再看!若是情勢屈人,那大耳賊要將我等軟禁,只得先行屈服,再伺機逃走。若是大耳賊是心生殺意,各位不過是拼得魚死網破罷了!”
她雖是女子,但此時身着男裝,說話鏗鏘有力,已帶上了金戈肅殺之音。
衆人凜然聽令,齊聲道:“是!”
好在這艘大舟雖然不甚精緻,但用料極是結實,也頗爲闊大,尤其是艙板足有兩指厚度,除非是那等數百石的強弓,普通弓箭料想無法將其射裂。衆人便皆躲入艙中,將董真放於正中,又以皮盾相護,各執刀劍,凝神戒備。
天色近暮,涪水上有晚風徐徐吹來,微來涼意。大舟上的人屏息靜氣,小心翼翼,將船身向着渡口,緩緩靠近。然後即使是水手身邊,都立有幾個護衛,以皮盾遮身,唯恐對方暴起射來箭雨。
靠得近了,方見岸上甲士密密麻麻,旌旗如林,刀槍森然,且大多爲騎兵,一望便知皆是百戰精悍之卒。當中大旗上一個“劉”字無比熟悉,衆人這幾月來運送糧草,多在劉備軍中行走,但見這陣容模樣,便知確爲劉備麾下,且殺氣騰騰,前爲強兵,後爲涪水,都是無路可走,且不知是否能平安逃脫,衆人心中皆是一涼。
卻見那甲士之中,有一將軍騎馬而出,高聲問道:“來舟可是董君?”
衆人在艙中互視一眼,想着也無法否認,即使說不是,對方一樣會上舟來查看,到時反而受辱。
當下龍居運足中氣,朗聲道:“正是洛陽董真!不知尊駕誰人?因何在此嚴陣以待?”
他聲音清朗,即使在船艙之中而發,對方數百甲士也都聽得清清楚楚,足見其內力之深厚,絕非庸碌之輩,爲的也便是先給對方一個震懾之威。
他自報家門,卻是洛陽董真四字,是暗示劉備,董真並非他的麾下屬吏,若做得太過份,恐冷天下欲投效他的衆英雄之心。
崔妙慧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讚許,想道:“聽說這龍居原也是世家公子,爲着一個女子淪落多年。如今復出,卻依然有昔日風采。”
目蘊秋水,向他微微點了點頭。
龍居一怔,有些不自然地別過臉去。
只聽對方又客氣地問道:“果然是董君!董君可安好?”
他這聲音之中,倒多是歡喜之意,似乎並沒有什麼敵意。
衆人又是面面相覷,崔妙慧腦中靈光一閃,卻站起身來,高聲道:“承蒙賜問,董某自然安好!”
言畢身形一閃,竟然踏出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