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陽光,透過輕紗窗槅透入室中,因了周圍蔥籠的綠樹,似乎這陽光也被染了一層淡淡的碧綠,在窗外的鳥鳴聲中,越發清新怡人。
然而崔妙慧一身常服,坐在內室董真的榻邊,一向淡定的臉龐上也不由得露出焦急的神情,似乎根本未曾留意這初夏的美妙。此時室中只有她與素月二人,便不再顧忌,道:
“主君曾交待我說,無論遇上什麼情況,即使是她有所閃失,仍然要按照她所說去做,不得有半分延誤,故此我……我來成都之後,一直妝成男子模樣,有意在此宅中出入,便是不想讓人知道她如今情形。只是總是藥石無效,可怎生是好?”
爲董真延請醫師,自然是不可能瞞住她的女兒身。但也不能讓那些護衛們發現。這些護衛雖然跟隨董真出生入死,但心中也自有所求,若是知道自己的主君竟是個女子,難免不對前途憂心,尤其是在剛來成都又與劉備決裂這種特殊時期。
所以她們是由董媛裝病,佯作在路途之中不慎從車上落下摔傷,延請醫師之後,卻是入內室看了董真的病。
龍居等人畢竟是男子,如今董真昏迷,內宅皆是女子,崔妙慧不批准,他們也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守在旁邊。
但即使是延請到了據說醫治內傷最爲高明的醫師,仍是對董真的病情束手無策。
那位白髮蒼蒼的老醫師甚至拒絕了診金,搖頭說道:
“恕老夫直言,貴府這位夫人氣脈雍塞,丹田空蕩,譬如車輪一般,既無動力相驅,亦無榫油潤滑,哪裡轉動得起來?老夫醫術淺陋,實難診治。”
崔妙慧這些時日在外扮作董真出入,外人雖只能遠遠看到軺車上一個人影,但她今日遊青羊觀,明日觀賞錦江,間或還要到市集上去轉上兩圈,以證實“董真”活蹦亂跳,加上董郎容顏無雙的美譽早就傳到了成都,雖然只是隔着層層輕紗,但端坐在車中的崔妙慧的確是氣度非凡,宛若神仙,引得不少女子注目。當然成都畢竟不比涪城,這裡的女子更爲風雅,投擲之物竟然不是鮮花亦非瓜果,而是各類錦料,當然不是整匹擲過來,而是足夠裁一件衣袍的布料,以巧妙的手法,團簇成一朵大花形狀擲來。
雖然素月等人偶爾苦中作樂地取笑一番,說是主君所得的錦料,恐怕足夠穿幾年的衣服。但對於崔妙慧來說,既要維持自己的風度,又要時刻防備有人太過於接近,委實不是一個輕鬆的差事。
而董真昔日所承擔的,比起她如今情形,豈不是還要辛苦百倍?
從前她總覺得自己在崔氏族中,學到了許多本領,現在看來,那不過是打理後宅、慶弔往來,另有一些風雅的技能罷了,真正在這樣的世間行走,卻是一無是處。
倒是董真,能夠越過那麼多的陰謀險惡風波,最後從劉備面前全身而退,還能佈下不少後手,崔妙慧自問無法做到。
尤其是董真的識人之能和辨事之敏,她只能嘆爲觀之。
如今董真忽然病重,她雖然依着董真從前的安排,率衆來到成都,投書益州牧府,又在青羊觀附近安頓下來。但唯一的意外,便是董真傷勢沉重,在路上就已經昏迷不醒。
但益州牧府如今看上去雖是淡淡的,不過是想晾一晾董真的性子罷了。即算是沒有董真拋出的那個寶藏的大炸彈,不管是衝着董真如今的名聲,還是董真在涪城爲劉備獨力支撐數月糧草的功績,甚至單單隻爲了打一打大耳賊“仁厚寬治”的臉,劉璋都不可能對董真置之不理。
你劉備天天喊着貴胄之後,仁愛待下,逃命時都不會拋棄百姓,那董真這個大功臣,怎麼被你逼得舉家逃到益州,甚至不惜投靠自己這個與之有殺弟之仇的對頭呢?
崔妙慧隨便想一想,便知劉璋心中實在十分熨貼舒適。
這些時日,崔妙慧已經婉拒了不少織業人士的拜訪,就是擔心自己被看出破綻。畢竟到後來與他們打交道的人是董真,前後不一致,難免到時不好善後。但若是劉璋親自下令來召她入府,她卻是無法拒絕。
素月這數日來一直不眠不休親自照料董真,雖然也有董媛、董嫺等人相助,但她最是受累,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
她聽到崔妙慧的話,卻仍是拿着一塊濡溼的絲帕去爲董真擦試手指,道:“主君一定會醒過來。”
“我知道主君過去一直算無遺策。”崔妙慧有些焦急,道:“但她也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忽然傷勢變重……”
董真的內傷是上了大舟之後,忽然變重的,初時還能依靠李不歸的口訣調息,略略多些精神,到後來便漸漸昏睡,開始還會隔幾個時辰醒來一次,最後便是一睡不醒。
崔妙慧已經習慣了在董真的身後,按照她的安排去做事,也很滿意自己如今的“崔夫人”身份,這樣新鮮剌激又安全穩妥的人生,是她從前暗暗憧憬卻從未想過可以擁有的。她跟着董真,經歷過無數次的陰謀詭計,看過那麼多的山河秀色,分明是並無什麼高貴的頭銜和身份,卻能每到一處,都令那些權貴們無法要挾,始終都保持了爲人的尊嚴。
如果董真再也醒不來……
她心頭一凜,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不敢想象,沒有董真的日子會怎麼樣。龍居他們是男子,或歸本家,或投新主,而她們這些女子,失去了董真的庇佑,只怕很快就會淪爲權貴的玩物。
“我想,主君當衆擊敗吳蘭,爲的是可以帶着我們全身而退,而又不會損壞聲名。可是主君自己的武功並不高深,爲了擊敗吳蘭,也不是買通伊藉,憑藉區區一柄環首刀就能做到。會有什麼後果,或許也早在她的預料之中。”
素月是從織室之中,就跟隨董真,見過董真是怎樣衝破重重黑暗走到今天,對其有一種篤定入骨的信賴和崇敬:
“夫人,主君一定會醒過來的。若是益州牧府果真提前來下召令,我們再想法拖延便是。倒是要交待龍隊他們,恐怕主君來成都之後,會引發多方猜忌嫉恨,尤其是劉備不得不防。”
她們太瞭解劉備的行事作風,董真曾救過他的性命,又爲他效力頗多,尚且被他如此無情狠辣地對待。如今公然決裂,豈能輕易放過?
“我早就安排他們加強戒備。不過我現在想來,主君或許早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纔將那個寶藏的消息傳揚出去。”
崔妙慧的嘴角終於露出一絲笑意:
“素月,你想想,如果我們躲躲藏藏,劉備就是將我們全部誅殺也無人得知。但我們一到成都就公開了身份,又說出身懷寶藏,恐怕這宅子四周,早就有了劉璋的人在暗中戒備,尋常剌客決難入內。再說,如果人都死掉了,寶藏可找誰去要呢?”
崔妙慧畢竟出於鐘鳴鼎食之族,對於這些上位者的心事十分了解。
她神色忽然一黯:“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主君總是對那一位敬而遠之。據我所知,他們曾經相當親厚,怎的就到了今天的地步。”
素月自然是知道她說的是哪一位,沉吟片刻,道:“也許只是因爲緣份。”
“緣份?”
“主君有一次晚上在看書,我添燭時曾問主君,看什麼如此着迷。主君答道,在看‘齊大非偶’。”
“齊大非偶?”
崔妙慧自然是知道這個故事,忽國太子被齊侯看中,願將公主許嫁。太子卻拒絕了,旁人十分惋惜,認爲齊國爲中原霸主,忽國卻只是小國,若是太子娶了齊女,便多了一個強援。太子卻說,齊國大強大了,不是我合適的佳偶。這齊大非偶四字,便是來自此典。
“主君說,這世間萬事,皆要廛究緣份。其實所謂緣份,無非是時機、家世、能力的組合變化而已。那個人這三樣皆太爲出色,主君卻唯有能力而已,故此只能遠離。”
“那陸天師呢?”
崔妙慧只覺心頭紛亂,或許連她自己也沒發覺,自己原來是如此脆弱,幾乎已無力支撐如今的局面。
“陸天師,與魏公世子,難道不是一樣,天生便佔具先機、家世、能力之人麼?”素月反問道:“這樣人中之龍,即算想與之比翼齊飛,也唯有鳳凰而已。主君說,如果自己始終是隻麻雀,只能遠遠望着飛龍在天,卻永遠無法跟上。即使強行想追上飛龍,也抵擋不住颶風的襲擊。”
“原來如此。”
崔妙慧眼神一動,投向牀榻之上,那臉色蒼白、合目沉睡的女郎。
一種悲愴之意,不由得涌上了心間。
自己不也一樣麼?
雖是崔氏嫡女,父母卻早已不在,族中叔伯,又有誰真心可爲她的憑恃?故此在宮中稍有些風吹草動,她便被家族毫不猶豫地舍成了棄子。
從前她只是怪自己命不好,怪族人太過無情。如今素月一番話語,卻如醍醐貫頂!
這一切只因她自己沒有實力,如同水中浮萍一般,是無根之草。
正如董真,當初鄴城之中的少府甄氏,曾得到曹丕、何晏和陸焉三人的當衆求親。那是每一個女子都無法拒絕的虛榮,可是她偏偏就以一朵奇葩爲由,將這三人全部婉拒。
那時她也曾笑話過甄氏的不識時務與自命清高,現在看來,甄氏纔是真正的聰明之人。以其毫無根基的織奴出身,即使嫁作任何一人,看似風光的背後,只怕退一步即是萬丈深淵。
那些後宅中的刀光劍影,從來也是靠實力支撐,而非男子所謂的愛情。
但即使如此,董真又爲何要逃出來,曹操又爲何要追殺?
崔妙慧從未從董真口中知曉過原因,但此時腦中靈光一閃:大寶藏!
那個在她看來不過是用來糊弄劉璋的權宜之計,難道竟是真的?
素月卻嘆了口氣,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爲何主君不去東吳呢?且不論陸先生在東吳已頗具盛名,便是那吳主,也比劉璋英明得多。”
門上篤篤兩聲,隨即傳來侍婢恭敬的稟報聲:
“夫人,藥湯已好。”
崔妙慧眉間浮現疲憊,道:“進來罷。”
素月忽地一凜,厲聲道:“且慢!”
一個“慢”字尚未說完,門扇驀開,伴隨着侍婢的慘叫聲和藥盞的落地脆響,一道寒光破門而入,徑奔牀榻而來!
崔妙慧反應極快,她也是習過武藝,隨手掄起自己所坐——董真發明的一種木頭所制被稱爲“椅子”之物,劈面就砸了過去!
張口厲聲喝道:“有剌客!”
噗!
寒光閃處,那梨木所制、木質堅密的椅子居然當空裂成無數碎塊,而那寒光只被阻得一阻,仍是疾速射來!
但只是這麼阻了一阻,素月已飛快地將被褥一帶,瞬間連人帶錦被捲了一個卷兒,合身抱住,迅速往榻下滾落!
噗!
寒光堪堪斫在牀榻之上,數寸厚的墊褥頓時裂開一道大口,連那錦枕亦被斬破,裡面填充的鴨絨飄飄灑灑,頓時飛了滿室。
這鴨絨枕也是董真的喜好,說是最爲鬆軟舒適,填充了不少在枕內,此時飛出來,那形象也頗爲可觀。但是那剌客見此,眼中卻掠過一道厲光,出手更是疾狠,反手一劍,素月躲避再快,也覺面頰一涼,些許鬢髮飄揚下來,臉上感到了火辣辣的疼痛,且有冰涼的液體流了下來。
崔妙慧此時反應過來,一把抄起跌落在榻間的一柄短劍,和身撲來!
嗆!
雙劍相交,那剌客手中長劍竟然只是豁了個小缺口,而崔妙慧卻被震得整個人退了幾步,砰的一聲,背脊已重重地撞上了榻板。
她心中大駭,昔日在閨中時,一向以文藝雙全而自詡,所習劍術也是跟隨名家,平時頗爲敏捷,否則當初鄴宮起火之時,她也不會反應那樣迅速地逃出來。便是董真與她對仗,也並非是面對面地打一硬仗。
後來雖然跟隨董真流落江湖,但仍算養尊處優,也並未與人親自動手。誰知自己那點劍術,與這剌客一動手,竟然是天壤之別!她無意中抄起的兵刃,乃是董真所佩的短劍“淵清”,在董真昏迷後一直放於枕邊,她早知這是一柄十分鋒利的神兵,斬鐵如泥,剌客的長劍明明遠遜於她,但她卻連一招都無法敵過!
那剌客冷笑一聲,並不急着了結崔妙慧的性命,反而撲向素月抱着的董真,手中劍光舞出一片寒影,當頭籠罩下來!
素月見她身法迅疾,如鬼似魅,自知無法躲避,但心中對董真迴護之意,已經出自天然,當下身形一轉,將董真抱在懷中,卻咬牙將自己的背脊,堪堪對準了那道滿含殺意而來的劍氣!
劍氣沛然,激起了她僅存的半邊鬢髮,颳得肌膚隱隱生疼。
但在這一瞬間,素月看清了剌客的模樣:
剌客穿着一身淡綠短裝,連鬢髮口鼻也以一塊淡綠絲巾矇住,在滿目碧綠的這所宅第裡,一向只聽說剌客多着黑衣,但或許是白日裡,選擇淡綠比黑色或許更容易作爲保護色。但那短裝卻顯出了她嫋娜的身形,竟然是個女子!
淡綠絲巾之上,隱約露出一雙黑如點漆般的眼睛,只是那眼睛宛若冰冷的深潭,毫無半分生氣,便是映在這“潭”中的素月與董真,也只是毫無生氣的剪影一般。
不,或許在這剌客的眼中,她們早就該死,早就該是個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