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清芬園中,董真不知爲何,心頭浮起一種隱約的熟悉之感。
漢朝建築多愛築建華美的高臺,且室閣緊連,如千閣萬戶一般,這座益州牧府先前既然是由從前的蜀王宮改建,自然也是保留了這種風格。
只是這清芬園中,卻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與外面那個莊穆華肅的府第完全不同。
到處可見高大的槐楓之木,投下片片綠蔭。那些館閣便藏在綠蔭深處,不高的臺基皆用白石砌成,唯有斗拱上彩繪着各色花草和禽鳥走獸圖案,顏色鮮明而悅目。
明姬帶着她走在這庭院之中,一路上幾乎沒有見到什麼人,連僕婢的影子也沒有。很多閣室的門緊緊關着,也不象是有人住的樣子。
只是,隨處可見杜若芸蕙之類的芳草,生滿了階下石間。有的還開着細碎的淡白花朵,空氣中充盈着草香的清芬,頗有山野之致。
在一座庭院之外,明姬恭敬地請她停下腳步,說是要去稟告主君。
董真這才反應過來,劉璋,居然就住在這裡。
青灰色的屋瓦,丹柱、石階,還是那種鮮明而淡雅的風格,一株特別高大的楓木長在院中,華蓋般的樹冠幾乎要蓋滿了半邊庭院的天空。
董真不由得幻想道,若是到了秋天,這株楓樹所有的葉子皆都變成了火紅色,又會是怎樣美麗的一副畫面?
只是,蔡夫人的壽辰之日,那樣多的賀客,女賓們都在碧波樓中由蔡夫人主持,男賓們理當由劉璋親自主持纔對,可是看這清芬園中的情形,分明是冷清得很,怎麼也不象是壽宴的所在地。至於明姬說要帶她帶芸臺,這個名字聽起來就不象是什麼酒宴場所。
彷彿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明姬善解人意道:“芸草香氣,可以令簡書不生蠹蟲,故此書房四周,多種植芸蕙等香草,而主君的書房也就被稱爲芸臺。”
董真心中一動,忖道:“芸臺二字,怎的聽起來也這樣熟悉?卻象在哪裡見過一般。”
明姬留她在院中,恭聲道:“賤妾前去稟告主公,請董君在此暫候。”
董真頜首,明姬便娉娉婷婷地離開了。
董真正立在那楓樹之下,但見明姬行走時嫋娜多姿,在那深衣的襯托下越顯出身段的曼妙,與劉玉如倒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難道劉璋身邊的女子,皆是這一型的?又或者他偏好這一型,故此連劉玉如的培養方向也是如此。
董真覺得自己實在有些無聊,居然在這樣的險惡之地,想起這樣八婆的問題。她可是剛剛對這府第的女主人惡言相向,還拔了刀子,傷了男主人的女兒,居然還有閒心去評點男主人的審美觀。
正失笑之際,但見庭院之中,遠遠有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出來,匆匆經過董真身邊時,忽然停下足,看了她一眼:
“可是洛陽董君?”
應該是問是否從葭萌來的董君纔對,不過葭萌如今在劉備手中,地位微妙,那文士就換了言辭,反正董真本人也知道是在問她。
這文士相貌普通,頜下蓄有長鬚,清癯而又有一種神采。
董真見他既從那芸臺出來,一定是劉璋手下得用的謀士,遂行禮道:“在下董真,不知如何稱呼君子?”
那文士卻不答,只是打量他幾眼,失笑道:“聽聞你方纔在碧波樓中,當面喝斥蔡夫人,又劍擊縣主,原以爲是個魯莽漢子,原來也知曉些禮節!”
董真既做下方纔那些事情,當然預料得到會受到一些責難,淡然一笑,道:
“對堯舜而暢談仁德,遇商紂則揚戈奮起。君子氣性如水,所置容器不同,自然形狀有異。”
那文士不料她竟這樣回答,不由得目光更深了些,看了半晌,才道:
“然你既爲劉氏族婿,又是前來投奔使君,如何能冒犯使君夫人及縣主?不孝不悌之人,使君又如何敢用?”
董真哼了一聲,擡起眼來,反將那文士掃了一眼。
那文士但見她一雙眼睛燦如寒星,這掃過來的一眼,竟然凌然生威,令得他心底都不禁一怔。
卻聽她道:“我妻出自清河崔氏,如何算得上劉氏的族婿?真,不屑攀附姻親,所倚恃者,不過是身有長技罷了。”
這幾句說得更是大不客氣,且相當驕傲。
但那文士也不禁一滯,卻無法反駁。
董真正妻,的確是來自清河崔氏的女郎,這是衆人皆知之事,劉玉如送去也不過是姬妾,如今還不見董真有任何回禮,這就是說明劉玉如並沒有側夫人的待遇。
嚴格地來說,這還不算正規的姻親關係,董真如此說法,即使劉璋本人,聽了也只能生生悶氣罷了。
那文士終於也忍不住露出惱色,哈的一聲,問道:“你身有何技?不過是織錦罷了,我蜀中珍錦無數,織坊林立,亦不多此一家。至於那寶藏,”
他收起笑意,蔑然道:“靈帝若真有寶藏,如何遇黃巾之亂時,不曾掘起寶藏安撫萬民?你這一套虛詞,連我都騙不過,何況是使君?”
董真聽了此言,卻不象那文士所料想的那樣,又羞又急,反倒是不緊不慢地反問了一句:
“既然如此,使君何必宣我入府,又爲何不在方纔直接於碧波樓中將我打殺,反帶到了這清芬園?”
那文士再次語塞,欲要再辯駁幾句,董真卻向他微微一笑,擡起下頜,直直看向前方,一副“不再與無關人等交談”的模樣。
那文士一時氣急,跺了跺腳,拂袖而去。
就在不遠處的另幾株小些的楓木後,有一雙眼睛,已看了許久,此時悄然離去,緊走幾步,踏上臺廊,露出嫋娜的身形來,卻是明姬。
她在一處室閣之外,低首躬禮,恭聲道:“方纔黃公出言詰難,反被董真辯駁,只得拂袖而去。董真此子,倒是與那些世家公子不同。”
“哦?”
室中有一中年男子聲音淡淡傳出:“依姬看來,有何不同?”
“多智多技,是爲其一。昔日在葭萌時,不但精於織錦,且擅長匠技,據說葭萌錦園之中,所有織機,皆與尋常織機不同,竟有些似是魏地織造司中那些織機一般。然而董真初至葭萌,手下並無匠人,這些織機,據說乃是其親自設計改造。甚至是天雷霹靂之物,皆是出自董真之手。此人巧思,的確世所罕有。”
“唔?”
“勇毅果敢,是爲其二。”
明姬繼續說道:“若是今日碧波樓中,董真爲夫人其勢所壓,即使留在府中,效力於主公麾下,不過一走卒而已。”
“唔。”
“他卻不退不避,貌雖急燥,實則冷靜,依賤妾看來,的確是有大依恃之人。”
“大依恃啊……”
室中那中年男子沉吟了片刻,道:“那麼,就傳他入內罷。”
明姬微微一凜,遂躬身應道:“遵命。”
董真站在一間寬闊的屋子裡。
地上鋪着方形青金石,低看去,那石面光亮如鏡,沿邊雕鑿有精細的花紋,卻是渾然一體,雅潔大方。四周高高地磊起大櫃,幾乎佔據了整堵的牆壁,櫃中堆滿了帛書竹簡。當中一面薄紗屏風,隔開了空間,想必屏風之後,便是這室中主人的坐臥讀書之處。
不聞人聲,連個侍女也不曾見着,室有特別空曠,有種幽冷之氣。
方纔明姬引了她入內,神態自然,帶着與先前一模一樣的恰到好處的禮遇與恭順,似乎董真並沒有與那文士發生任何的不愉快。
但是董真相信,這分明處於劉府心臟部位,卻處處空曠靜寂的庭院之中,必然有着許多她未曾發現的眼睛,在暗中監視着她的一舉一動。
但是她既然來了,就沒有退路。
她站了有一柱香的功夫,屏風之後卻寂然無聲。和其他的高門華屋不同,這室中冷清安靜,連香爐都不曾有過一尊。幽幽的氣息,是來自屋子自己久遠的記憶。
董真並不在意這樣的被冷落。
冷落是另一種方式的觀察。這些權貴,在馭人之道上,似乎各有各的怪癖。曹操的低賢下士,伏後的故作謙和,劉備的仁德敦厚,劉璋的……若即若離?
“董……真?”
彷彿是過去了很久,屏風後終於傳出了一個冷淡的中年男子聲音:
“洛陽董真,最近倒是好大的聲名。”
“聲名不過浮雲耳,何足掛齒?”
董真應道,且很快向着屏風後長揖一禮:“在下董真,拜見使君。”
“你既聲稱有靈帝寶藏,欲獻於我,不知是真有此事,還是譁衆取寵?”
中年男子聲音並無波動,但話語卻並不平和:“你既效力於玄德,如何因一言不合,轉而投我?若非事涉先帝,連見你一面,吾亦不屑爲之。”
來了!
早在決定投往益州這一方時起,董真便知,必然會面臨這樣的詰難。
畢竟,在這個強調忠君之能、故吏之義的時空,她卻因爲一些摩擦轉投劉璋,非但劉璋對其會起疑心,並不信任之外,還有對她的鄙薄之意。
即使劉備的確待她有些過份,但至少沒有明晃晃地對她下毒手,也並沒有公開羞辱,至少在吳蘭這件事上,劉備也全然可以推到吳蘭自作主張爲人狂驕上去,輿論的大導向仍是不會向着董真。
所以,先有蔡夫人之辱,後有劉璋之詰。
她沉吟不語,從劉璋所處的屏風後看去,她低垂着頭,眉頭微蹙,神色惆悵,似乎是在爲自己感到羞愧。
可惜劉璋並不瞭解她。若是瞭解,便不會這樣認爲。
但他的語調卻放緩了一些,徐徐道:“那靈帝寶藏,當真在你手中?”
董真擡眼看了看屏風,那屏上雖是極薄的紗羅,但卻細密柔滑,宛若一片粼粼波光。分明是輕透之極,但不知爲何,董真這般看去,只瞧見自己的身形,清清楚楚映照在絲光之上,但卻是瞧不見屏風內絲毫情形,連人影也是模模糊糊,即辨不出形狀,亦看不出大小。
想來這跟後世有一種鏡子相似,外面瞧着就是一面鏡子,清清楚楚映出自己的形像,實則鏡後人卻看外面透亮也似。
這屏風後的人,是否正在觀察她?
說得這樣鄙夷,用的藉口也是姻親往來,明擺着是不會接受她這個背棄故主而來的人,但若真是這樣淡定,又爲何要在這樣偏僻之地見她?
“是。”
董真並不避諱此事,反正已宣揚得人人知道,再說這是進身之階,自然要篤定十分。
“那寶藏……”劉璋頓了一頓:“可只有你才知曉?”
董真心中一動。
劉璋這話問得並不奇怪。他招她前來,不是爲了寶藏,難道當真是要雙方論一論姻親?
當初劉玉如送去給她作妾,不過是因爲董真那時在劉備身邊,一派欣欣向榮氣勢。多個臥底眼線沒什麼不好,即使是董真處處提防,但有劉玉如在,總是能給劉備添堵。
可是如今董真公然奔了劉璋而來,這堵就添給了自己。
幸虧還有個寶藏,可以作爲念想……
只是……劉璋的語氣,怎的有些怪?
自從修練了天一神功之後,董真的武力值沒有什麼特別大的進步,真正與人相鬥時,所憑的還是她自身一種血勇悍氣罷了,只因天一真氣本身就沒什麼戾氣,正如一個本性柔婉的女子一般。只是,這樣柔婉順和的真氣,卻偏偏與她有緣,想一想也覺得奇妙。
練的時間越長,倒是六識越發靈敏。比如此時,對於劉璋的說話,似乎便有了微妙的感知。
只是當初孫婆子似乎並沒有這樣靈敏的六識,倒是武力值要遠勝過自己,那又是什麼原因?難道真正促進了六識精進的,不僅是天一真氣,還有左慈留下的《金液丹經》?
這些念頭,皆在心中一晃而過。
唯有一點沉澱下來:劉璋的語氣,絕非是驚喜若狂,而是意外、驚疑還有……厭憎?
即使心中有異,但她不得不答:
“自然只有在下知曉。”
寶藏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所有人都知道下落呢?劉璋這一句,不象是詢問,倒更象是在肯定內心的某種念頭。
哐!
一陣風過,不知是何處窗扇未曾關嚴,發出一聲悶響。遙遙傳來,卻令得董真悚然一驚。風聲入室,冷意浸過肌膚,她的汗毛竟然根根豎了起來!
不對!
不對!
芸臺即使是劉璋最愛呆着的私人地方,但這樣的權貴習慣了有人侍奉,怎麼可能連個侍婢都沒有?
起先只是想着,恐怕是劉璋接見她,爲了寶藏這樣的私密之事要單獨問詢,自然不願無關人等在側。但是若換個角度來想……
董真眼角處有亮光一閃。
而耳邊似乎聽到了窸窣的衣響,屏風內的溫度,卻似乎在慢慢降下。
這室中空寂,唯一的溫度便是來自於人體。
如果不是幻覺,那溫度稍降,則是劉璋待要離開了?
難道不是應該問到寶藏在何處,有多大價值纔對嗎?此時劉璋爲何二話不說,甚至連個面上話卻懶得丟上一句,便要起身離開?
董真眼皮一跳,再也顧不得許多,隨手抄起旁邊的一盞宮燈,厲聲道:“劉使君!這琉璃燈,可易碎得很哪!”
那燈盞卻並非青銅金鐵所制,而是琉璃。琉璃這種物件,在春秋戰國便有出現,到了漢末,工藝越發精良,但也價值不靡。很大的原因是因爲它剔透而又嬌貴,易碎而更顯得不凡。而以大塊琉璃雕琢爲燈,忍心令其受煙熏火燎之污,而不會有絲毫肉疼的,想來這天底下也只有出身宗室而又身握蜀錦金脈的益州牧,方能在這間刻意顯得清寂的書房之中,有如此低調而講究的豪奢!
砰!
屏風後不知是絆倒了案几,還是帶倒了一捆竹簡。
劉璋的怒叱聲響了起來:“放肆!你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