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痛的心情,大概在心底已經壓得太久了吧。
孫婆子、辛苑、槿妍……這都是共過生死的人啊,就這麼一個個離開了她。
不是楊阿若的那種離開,那是朋友互道珍重的別離,帶着離思也帶着溫暖。而且他們還有見面的機會,而孫婆子她們,卻是永遠地離開了。
離開了,再也不回來。
爲什麼自己總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呢?可是甚至不能向任何人傾訴。即使是楊阿若,即使是陸焉……
因爲她心裡清清楚楚,這只是朋友而已。
朋友之間,雖然重義信諾,熱血慷慨,甚至到了某個地步,還能做到士爲知已者死,但朋友之間,也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則,那就是儘量給對方少添麻煩。
楊阿若他們,爲她做了很多,如果她還要將自己的不安、恐慌、難受都傾訴給他們,恐怕即使是他們,也會在不知不覺之中,離她漸漸遠去罷。
越是英雄豪傑,卻是見不得負能量。
他們愛惜她、尊重她、保護她,不過是因爲見她是個難得的女子,如果發現這女子竟與尋常女子一樣,無論看上去多麼無堅不摧,其實內心深處仍是在企盼着能得到溫柔的庇護,他們還會如此另眼相看幺?
無論是出身封建社會的士大夫階層,還是看似豪邁英武的遊俠首領,他們心中的庇護,沒有比娶回家更妥當了。
當年陸焉曾這樣流露過,楊阿若臨行前也一樣委婉地暗示過。
可是董真要的,卻不是這個。
她想要的庇護,是並肩而立的兩棵橡樹,在風雨雷電中的互相枝葉的輕拂、依偎、和共同面對。而不是一株菟絲花,緊緊地纏着樹幹而生存。如果有人將菟絲花從樹幹上扯下來,它還能生存下去幺?
她想要的,爲什麼從來就沒有人給過?
在柯以軒那裡沒有,在這個時空也沒有。
還有曹丕……
想到曹丕之時,心中感覺複雜莫名。
這個話語不多,爲人冷肅的男子,卻總是給董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一定能懂得她在想些什麼。
他也多次表示,可以給她安穩的生活。但是在她委婉拒絕後,他也並沒有流露出多少的忿恨和失望。彷彿他心中早已知道,她會有這樣的態度。
以他的權勢和能力,如果一定要將她羈靡在身邊,定然是可以成功。可是他從來未曾用過哪怕一點的強權,施加於她的身上。
後世說到曹氏父子,都說他們跋扈、專橫、雄才大略而又才華橫溢。
曹操強橫地掌控了朝堂,而曹丕,他敢做了其父不敢做的事,居然敢自己當了皇帝。因爲擔心來自弟弟們的權勢過重,甚至將曹植、曹彪等人一貶再貶,甚至幾乎要取了其性命。可見此人對自己欲得之物,向來是有着必要得之的決心,而且根本不懼物議人論。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對她表現得那樣寬容。
不但敢冒其父之雷霆之怒,私自放走了她,還予她以方便。
無論是在洛陽,還是在蜀地,沒有曹丕的及時援手,董真縱然有着毅力與韌心,縱使再加三分運氣,也未必能掙扎到今天。
可是也正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她或許自己都未曾察覺到動心的時候,他竟然納了她昔日的侍女兼姐妹——明河。
而明河,竟然就是歷史上的郭皇后。
若是甄洛不死,按照歷史上的記載,最後便是死在這位郭皇后的謀劃之中。而曹丕對甄洛的一往情深,董真可是親眼所見。
那麼明河此後會受到怎樣的寵愛,根本無法想象。
這樣強大的對手,叫董真怎麼還敢靠近曹丕呢?
所以一定要在巴蜀之地,打下一片江山基業。至少在這三年之中,纔不會受曹丕所制。
她潛意識的,想要離他遠一點。
她是懼怕的,她從來都是懼怕的啊,只不過要裝得不怕,也一定要告訴自己不怕,只有這樣才能活下去。
在那個時空是如此,在這個時空也沒有絲毫的變化。
可是,還是不捨啊,不捨啊……
不捨得那雪夜的飴糖梨水,絮絮的交談,溫暖的貼近。不捨得那山上凜冽的梅香,凝目遠視中的道別。
眼前的霧氣夜色,都化作曾經的一幕一幕,在眼前活靈活現地浮現出來。
槿妍啊,辛苑啊,爲什麼我容忍了你們的背叛那麼久,因爲我懂得你們對愛情的渴望和折磨,同爲女子,我都懂得的啊。
董真的眼中,終於撲簌簌落下淚來。
她自然未曾發現,有一雙眼睛躲在某處岩石之後,已經悄然盯視了良久。
董真居然在哭?
那個從來都是堅強而驕傲的人,爲何站在那亂石叢中,竟然神情百變,忽而惆悵,忽而恐懼,忽而悲傷,忽而蒼涼,口中似乎還在喃喃自語,然後竟流下淚來。
此時,是該攻,還是退,還是靜觀其變?
董真此時的眼淚,如斷線珍珠,不斷落下,只是瞬間便已淚流滿面。
心頭有無數情緒,如雨後新草,爭先恐後、密密麻麻地冒出來。有一個聲音彷彿在說:哭吧,哭吧,盡情地哭上一場。
不哭上一場,怎麼能緩解心中這窒悶的痛楚呢?
可是哭得久了,那鬱氣也只能稍稍舒緩,彷彿有千軍萬馬要過路,卻有山峰擋在前面,雖有一個小山洞可以通過,卻畢竟是緩慢得緊。
不若來個如先巴國之大力士那般的人物,手揮巨斧,砍劈了那山,活生生剖開一條寬暢的金牛大道來!
那一直盯着亂石林中的眼睛,忽然眨了眨,因爲聽到一陣歌聲,自亂石林中,揚然而起,歌詞古奧,並不似中土言語,然而那曲調古怪而優美,縱然不明其詞中之意,卻仍然百轉千徊,讓人感受到其中的惆悵與憂傷,彷彿那些珍珠般落下的眼淚,一顆一顆,都在這歌聲中查清了來處。
“這是什麼歌?”
眼睛微微閉上,彷彿還在回味那歌聲中複雜的意蘊和美麗的曲音,喃喃道:“雖然聽不懂,但是聽了真的也很想哭啊。”
亂石林中的董真,自然是感受不到還有另外之人的心緒,也隨這歌聲而動。她唱的是當初自己最喜歡的歌曲之一,是那首曾經風靡一時的韓文歌曲。雖然時間隔得久了,但唱出來時,仍是一字一句分毫不差,當然也就難免不被別人所聽懂了:
“到底能否瞭解男人的心
何時愛我
把心交出
而你卻棄我而去
你曾說第一次這樣心動
去感受一個特別的人
這話讓我深信不疑
讓我幸福
你說的話還在我的耳邊
你的愛卻已不再
傻傻的我卻還追在你的左右
不要利用女人的善良本性,,
爲了愛不惜一切
身爲一個女人
被人愛是如此的難
雖然我在埋怨你但我心裡是那麼的想你
因爲把愛視爲全部我是女人
……”
唱到這裡,董真忽然一頓,輕聲道:“因爲是女人,萬年公主、槿妍、阿苑,你們是不是也會如此想法呢?”
她慘然一笑,又是一行眼淚,緩緩自頰上流下來。那寒如星辰的眸子,此時也彷彿蒙上了一層盈盈的波光,茫然無依,越發顯得朦朧而柔潤。
而那聆聽的眼睛的主人,忽然一凜,從歌聲中回過神來,驀地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面前的一塊岩石。
不好!
董真現在的模樣,怎麼都不象是尋常的心有所觸,倒象是……倒象是受到了外物的影響,以致於心情激盪,將平時壓制得緊緊的情緒全部釋放了出來!
這倒也罷了,只是這何止是釋放,恐怕還加重了情緒的惡化。尋常人若是在心情上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便會對五臟六腑造成嚴重的損傷,何況是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動搖了董真那樣強烈的情緒?
董真若是再脆弱一些,當場崩潰甚至是神智不清,都極有可能發生!
岩石的鋒利巖面,幾乎要割破了手掌,但這眼睛的主人都不放在心上,甚至掌上一用力,便待躍出身去,衝向那亂石林中。
但尚未躍出,腳下一怔,忽然僵住了,整個人再次伏在了岩石之後。
因爲董真彷彿打了個寒噤,陡然擡起頭來,往四周仔細地看了看。
月光之下,但見她眼神清澈起來,先前那種朦朧的迷茫之感,彷彿消散了不少。
同時董真拔下發髻,在手腕上重重一剌!
岩石後的人幾乎同時身子一顫,董真的腕上流下一縷暗色的鮮血來,但是她的精神卻振奮了許多。
足見先前的心智雖一時受到了衝擊,但此時已經鎮定下來,雖然臉上淚痕猶在,卻恢復了七八成昔日的冷靜和淡然。
她果然是清醒了。
董真此時心中,卻是驚駭極甚。
她幼遇坎坷,一路走來,其心志之堅,本來就勝過尋常女子。何況來到這個時空之後,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在陰謀與殺戳中打滾,便是尋常情感得失,都難以撼動她的心境。
誰知方纔竟如此多愁善感,甚至哭得象一個柔弱無助的孩子般,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初時只以爲是一時深夜寂冷,偶爾觸動了心懷。
但心底畢竟有一點靈性不滅,且那團沉于丹田的天一真氣,卻是在無意識又自覺地在體內遊走,一點一點衝破心底那層層堅冰,終於豁然碎裂,彷彿有暖流驀地涌入心中。
神智也陡然清明起來。
不,不是什麼所謂的心有所感,偶爾觸懷!
什麼時候有過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左慈,萬年公主墓!
難道這裡當真是寶藏所在?
左慈原是世家子,後來迷戀於方士之術,遊走江湖,精通諸般道藏,又博採羣家之長,遂成天下聞名的方士。奇門遁甲,設陣拒人,亦是他頗爲擅長的奇技之一。
左慈對萬年公主一往情深,萬年公主甚至將藏寶圖都交給了他,這裡的陣勢爲左慈所設,也決非不可能之事。
何況從前在鄴城時,董真也曾聽曹丕提過,當初鄴城郊外的萬年公主墓前,陸焉也曾失陷於左慈佈下的迷陣之中,短暫地迷失心智,明明是平坦一片的地形,他卻如行走於崎嶇山嶺之間,臉上神色也複雜難測,雖然未曾當真崩潰,卻也是在盡力壓制心中的驚懼之意。
據說左慈佈下的陣勢之中,便有八門,奇門遁甲中所謂的門,即“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每陣之中,必有八門,一步走錯,便如墮深淵,再難回頭。迷陣看似尋常,但靜中蘊動,動變無窮。若人進入陣中,眼前便出現萬千幻象,漸漸心志迷惑,不知不覺的,便聽從了陣勢的擺佈。
當初以陸焉之能,深陷於驚門之中,也出現那樣的異常之狀,須知驚者,驚慌恐亂之意。入這門中人,心中恐懼將被無窮放大,並幻生出各類惡象,若是靈臺不能清明,則恐懼之意會越來越重,最終無法剋制,即使在陣中未遇意外,也會心悸而死。
方纔若不是天一真氣自動運行,護持住自己的心境,恐怕那種惡劣情緒一發不可收拾,當真神智失常也未可知。
而當初陸焉在陣中雖遇險象,最後卻毫髮無損,不知是否也是得到了與天一真氣同淵的天師道功法的保護呢?
她定下神來,但見眼前卻依然是迷霧一團,那些煙氣飄來蕩去,山巒、坡谷、灌木皆是茫不可辨。
若不可辨,不辨便是。
她索性視那些煙霧爲無物,只在心裡默默誦道:“妙哉符五氣,彷彿見宸門。嵯峨當醜位,壬癸洞靈君。分輝凝皎潔,盼鄉赴思存。仙歌將舞蹈,良久下金天……”
這正是天一神功的心法總訣,也是當初孫婆子在織室之中私下相授。
自己數次遇險,也都是靠着這天一神功才能脫險,若是再手無搏雞之力,不要說衝鋒陷陣,就是一個稍有武功的人都能輕鬆將自己害死。孫婆子的師授之恩,實在是重逾泰山。
如今孫婆子殞身在山崖之中,自己卻還未找到寶藏。
她臨終前並無別的意願,唯一希望的,便是寶藏不要落入外人手中。
甚至是明知無澗教如今已堪人才凋零,萬年公主既逝,孫婆子也遇難,那麼地位最高的便是仙使。仙使行事不但狠辣,且大有私心,孫婆子對萬年公主亦師亦婢,感情深厚,如何能容忍萬年公主當年辛苦創下的無澗教落入仙使手中?何況孫婆子早就說明,董真——織成纔是萬年公主真正的衣鉢傳人。
而那天一神功,也果真是沒有絲毫傳給仙使。
但即使如此,孫婆子仍然沒有逼迫董真擔當起什麼振興無澗教的重任,甚至都不曾要求她把寶藏拿去復興漢室。
或許是孫婆子那雙歷經滄桑的老眼,早已看出漢室傾頹,再無回天之力。又何必要搭進去無辜之人呢?
她對董真有恩,董真除了這兩日的親身服侍外,竟無以爲報。
這寶藏,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且找個妥當的用法,纔對得起孫婆子的一片深恩啊!
她跌坐在地,雙腿交盤,手撫膝頭,默默吟道:“分輝凝皎潔,盼鄉赴思存。仙歌將舞蹈,良久下金天……”
方誦到此處,忽覺眼前微微發亮,那些煙霧竟然在慢慢往兩邊退去,彷彿垂下的帷幕,被無形之手,緩緩拉開。
明月驀地躍出,清光四射。
董真愕然擡目,但見眼前亂石陣仍在,但是情形卻發生了變化!
亂石聳立,宛若密林。或尖銳如劍,若踞盤如獸,形態各異的石頭,在這樣皎潔的月色之中,竟有幾分猙獰之意。
仍是有淡淡的霧氣,在石林之間,若有似無地穿梭不定。
然而……這片亂石林,卻並不是方纔的那片亂石林了!
就在亂石之中,自董真足下,有七八條碎石小徑蜿蜒而去,消失於目光所不能及的岩石背後。
這是路麼?
是定下心來之後,不再受那陣勢所迷之後,所表現出來的真實道路?
可以如果這陣勢當初就是左慈幫助萬年公主所設,那麼這些道路也當一樣遵遁奇門遁甲中的八門之奧。若是一個不小心走了死門,恐怕便是萬劫不復的結局。
可是如果不去走一走,只怕要一直困在這裡了。董真纔剛剛發現,自己的背後,已經不知何時,又騰起了大片大片的煙霧,將她的身影,幾乎完全掩蔽。
董真緩緩站直身子,只覺雙腿在微微發抖。
所有的小徑,都有一個起點,那就是在董真的足下。
她盯着眼前的路,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似曾相識的圖形來,也是幾根歪歪扭扭的線條,繡在一方晶瑩雪白的絲織物上,似圖非圖,似畫非畫。
然而那可不正是眼前的情形?那些線條,正是眼前這些蜿蜒而去的路徑!
難道迴雪錦上的藏寶圖,指的居然是如何通過這個陣勢的方法?
迴雪錦雖然不在身邊,但那上面的圖形,卻是被她背得清清楚楚。即使是此時偶爾想起,眼前也會纖毫畢現地展示出來:
錦面雪白,那些線條也多是雪白,若非是織法的不同,令得線條所在處的經緯更爲緊密,恐怕還看不出來有這些線條。唯有一條的顏色爲米白色,可若不仔細看,也未必分辨得清。
那條米白色,從正面來看,是偏東而去,時而蜿蜒,時而伸展,時而蜷曲,有如一根……忍冬花藤?
無春之澗,卻開滿了忍冬……昔日所聞無澗教的傳說,又在此時想起。
她心中重重一震!
目光投向了偏東的第二條小徑,只覺眼前這碎石雜亂,只粗略可辨其形的小徑,漸漸在眼前清晰起來,甚至是頭尾都彷彿昂揚而起,宛若在夜風之中復活,化作了一根迎風招展的忍冬花藤!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已是目光堅定,擡步往那小徑上,毅然走去!
一踏上小徑,似乎周圍的一切景象,陡然明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