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夷則、燒錦庫,無非是逼着司官高喜,爲了完成織錦的任務,不得不任用你這個懂得改良提花機的人。加上五官中郎將的成全,果然當上了院丞。”
陸焉放下瓷盞:“當上院丞之後呢?我不信女郎所作所爲,只爲當這麼一個小小的內官。”
“有少君你的幫助,即使沒有五官中郎將,我也能當上院丞。”織成想到曹丕,在心裡先翻了個白眼。他不是陸焉,哪有那麼好心?
“以後,我還會慢慢往上走。”她輕聲道:“一直走到……走到我想去的地方……”
“爲何不直接向我說出來,讓我來爲你謀劃,卻要自己冒這樣大的險?”他溫和地看着她:“不管你是想做院丞、司官……或者宮中女官……我總可以爲你設法的。”
他以前不明白她的用意,所以纔想過安置她在陸府別院。
如果她只是有青雲之志,在這個紅塵萬丈的凡間,其實他可以成全她。
“不!”織成執起瓷壺,爲他盞中徐徐注入碧清的茶水。淡淡白氣,瀰漫開來,隱沒了他的臉龐,看不清他是什麼樣的神情。
在這個世家公子的心中,可是在暗暗鄙薄她麼?
鄙薄她心愛榮華,卻又自命清高,明明是借他的勢,卻偏咬定了牙不求助。
又或者,象陸焉這樣的人,就算心中再鄙薄,表面上也不會露出來。
她本不必向他解釋的,但這一刻,不知爲何,她想將自己的想法,完全跟他講清楚,她是真的不願他對她失望。
“在外人看來,既然我一心往上,何必如此造作?反正是欠了陸君不少的人情,索性再欠一些便是,爲何還要假清高,一定要靠自己來謀取這個職位?難道是天生就喜歡殺人放火?”
她的詞鋒很犀利,哪怕對自己也不留情面。
“你總歸有你的道理。”陸焉的笑容,還是那樣溫潤如玉:“女郎不是凡俗的女子,但也不是嗜殺之徒。”
“既入凡間,便是凡俗的女子了,而且俗得不能再俗。”織成微笑道:“說來很簡單,陸君固然能讓我坐上院丞之位,但如果我自己沒有展現出過人之處,其他人又豈肯服我?”
“所以你就設下這個連環局,主要目的是爲了展示自己的才能,讓人認爲你是因才而得到這個職位,而不是僅僅靠着貴人的提攜?”
“這樣會少很多麻煩。”織成很坦然:
“我不喜用一些陰狠曲折的法子來慢慢蠶食人心,費時耗力,我也沒有太多的精力用於內耗。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他們很快看清,我既有貴人欣賞,又有極大能耐,跟着我,有肉吃。”
“有肉吃?”陸焉顯然沒明白這句粗鄙之言的出處,織成不禁撲噗一笑,道:
“總之就是有好處了。這天底下,沒有人不喜歡好處。而且,只有我自己走出來的這條路,才通往我想去的地方。”
陸焉驀然明白過來!
這個女子,她從來就不注目於個人恩怨,她所做的一切,是爲了往上、再往上。辛室的織奴們也好,院丞夷則也罷,這些人是她前進的障礙,所以她才毫不猶豫地搬掉他們!
這樣的女子,簡直不象是女子……與傳說中沖淡清逸的神女,也似乎不太一樣呢。
陸焉的目光,有了些微的變化,沉吟片刻,才道:
“你說要一直走到你想去的地方,那地方,可是,對一個女子而言,這世間的巔峰,只能是在宮中……”
“我要的不是榮華。”織成斟酌着詞句,想着要怎樣回答他:“我要去那地方,是想找到一件東西。這件東西對我很重要,就象……就象陽平治都功印之於你一樣……”
“那件東西在哪裡?皇宮?”
陸焉目光一閃:“所以你不肯呆在鄴城別宮,也不肯呆在我的府第,卻願意進入織室,是因爲織室隸屬內府,你能夠更快地接近……那件東西?”
“是。”織成對他的敏銳有些暗暗吃驚,但覺得真相與他所猜的也不相差,坦然承認。
“原來是這樣。”
陸焉恍然道:“如果你所要的東西,並沒有違犯禁忌,或許我……”
“我要的當然不是那些禁忌的皇室之物,龍袍玉璽什麼的,對我來說有什麼用。不過,我想要的東西,即使以你的地位,幫不了我。”織成苦笑道:“因爲我也不知道它在哪裡。”
“那件東西,可是與織錦有關?”陸焉問道。
織成嚇了一跳:“你怎麼猜到的?”
“我聽說水族神女,擅能織綃,而女郎你似乎對此道也很是精通,你又極力要求進入織造司,所以……”
織成想了想,繼續胡謅:“那是一件天衣,我便是失了那件天衣,才被謫貶凡間的。只有找到天衣,我才能贖清罪過,返回天庭。”牛郎織女可不就是這故事?
“也是象我們初次相逢時,那件可令人飛翔的天衣一樣麼?”陸焉的神情有些怔忡,不知是否想起了初次相逢時織成的驚世駭俗。
“跟那件……呃,不一樣。每件天衣都有自己的功效啦,比如有的能飛,有的就是純粹好看啦!啊,我要找的那件天衣,質地花紋都非常美麗,不是凡間輕易能見到的哦……”
織成繼續胡謅,腦海中卻浮現出賀以軒室中的那幅洛神小像。那畫中洛神所着的“流風迴雪錦”衣,有着那樣迷離萬千的花紋和顏色,的確不是凡間輕易可見之物啊。
但事實上也的確是嘛。她又補上一句:
“那時我恢復法力,說不定就能找出你的陽平治都功印,並且還給你!”
“原來如此。”陸焉站起身來,笑意象蔭間掠過的風:“女郎對我有救命之恩,所謀之事甚遠,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請儘管出言。至於槿妍,就讓她給女郎做個幫手吧。”
其實槿妍留在自己身邊,還是很不錯的。正如槿妍自己所說的那樣,她這種世家大族精心培養出來的侍婢,的確能給在這個時代一抹黑的自己,起到很大的引導和幫助作用。
織成恭敬地目送那個護衛簇擁之中,漸漸遠去的俊美身影,暗自吁了一口氣。
她對陸焉說的話,除了天衣這種胡謅,其他的,都是心底的真正想法。
只是陸焉,對於自己這個與本朝女子截然不同的所謂“謫仙”的想法,他是否真的能接受呢?
來到這個時代,她覺得自己已經變了很多了。似乎以前因爲賀以軒,而萌生的那些柔軟的女兒情懷,全部被埋藏了起來。現在展現出的自己,倒象是少時的那個董織成,自私、大膽、真實……無情。
至少在現代社會,她是沒有沾過血案的。
但來到這裡,她卻親手了結了幾個人的性命。她有點害怕自己,覺得自己似乎越來越不象自己。
或許,是穿越過來後的這個時代,太象一個夢境。所以在夢境中,她才分外的肆無忌憚吧。
又或許,是因爲遠離了以軒,時刻處於存亡危急的關頭,所以只有冷血,沒有柔情了麼?
以軒、以軒。
她在心底輕聲呼喚着這個名字,卻自己也不明白,呼喚時,是否真的帶上了柔情。
請讓我快點找到“流風迴雪錦”吧,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就象回到了小時候,沒有人可以愛,也從未被人愛過,所以只好一步一步,走向冷血的深淵。
之所以那麼愛賀以軒,矢志不變那麼多年,其實是因爲太愛他帶給自己的希望吧。
那個希望告訴她,只要得到了他的愛,她就不再是那個自私又冷漠的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尋找愛的方式,只不過她董織成,選擇了最難最費夷所思的一種——她穿越了!
收攏心神,織成看見不遠處,素月低着頭,邁着小碎步,穿越滿院的綠樹,向她走來。素月的身邊,正是近來越發出落得嬌豔動人的明河。二人雖然還是穿着織奴的服飾,但卻明顯精神了許多,特別是明河,簡直是神采飛揚。
“見過院丞大人。”
二人在階下一齊行禮。
“上來說話罷。”織成點頭示意,二人果然依言入室,在下首跪坐。
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對於綾錦院來說,換了新的院丞,則當然要換些新的內官。辦法也有的是,陷害也好,架空也罷,對於綾錦院各內官們,自然是司空見慣。事實上當初夷則來到院中時,也是好一番清洗。
但是織成入主綾錦院後,卻沒有絲毫動靜。
她除了命令拆除那些礙眼的門扇牆壁,保持“透明化”外,幾乎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
就連她最信任的辛室織奴們,包括了明河等人,也不曾被安置一人到綾錦院來。不過有了陸焉那番話,她已決定將槿妍留在身邊,對外便以侍女的名義安置。
當初夷則也有小內侍隨身服侍,那個不幸身死的小內侍便是侍候他的日常起居。但織成身爲女子,內侍來服侍雖沒有什麼大問題,但心頭有些鬲應也是正常的,要弄個侍女到身邊,還算情理之中。
但是,其他的職位,她暫時不打算去動。
一來,是因爲綾錦院中的內官們關係盤根錯節,他們又是一個羣體,相比起來,倒是殺了夷則更容易一些。動這些內官,只怕一個不慎,便動一發而牽動全身。織成不想冒這個險,而他們暫時也被她的事蹟所震懾,想必短時期內,不會貿然向她發起攻擊。
二來,“敬神衣”在即,這是一件大事,對於織成來說,更是重中之重。此後成敗謀劃,盡在此一舉!不容絲毫閃失。
“這些天我忙於院中事務,一直沒空見你們二人。不知織室可好?”
織成和顏悅色,親手爲二人斟上茶水。
素月悄悄地打量着她。
作爲不入流的內府官職,院丞沒有什麼正規的官服。但是夷則當年在綾錦院經營多年,他生性又十分張揚,不但出入都有隨侍,頗具威勢;且仗着自己原是出自內廷,所以衣着考究。
且因了近水樓臺的緣故,他無論衣鞋,全部用錦緞紋綺之類,極盡華美之能事。雖不曾佩綬,亦沒有官印可帶,更不能着冠,但在整個綾錦院甚至是織造司中,是非常醒目的。
但織成來到綾錦院中,已有數天,和在辛室時比起來,並沒有什麼明顯的不同。
還是穿着細葛裁成的衣裳,顏色也是最平淡不過的天青。自漢成帝以來,青紫因爲染料的關係,會泛出紫紅的光,怕庶民下吏用來充作朱紫之色,所以規定只有貴族才能當作燕居之服的顏色。
但是青、綠二色,因爲十分平和,所以多用於平民的服色。
而織成身上這件天青色葛衣,因洗得久了,那顏色越發平淡。滿頭烏髮雖不至於象在辛室時,爲了遮弊灰塵和纖維,草草用一塊葛布包紮起來的樣子,但也只是在腦後束了個髻,簡單到幾乎看不出形狀。
至於釵環之飾,根本沒有。
口脂朱粉,更是在那張素着的臉上看不着痕跡。
但她那明亮的眸子、微展的脣角間流露出的自信神情,卻使得她彷彿周身都煥發出一種熠熠的神采。
素月在心裡暗暗有些失望,但又有些莫名的欣慰,心緒複雜之時,對於織成的話語就有些溜神,沒有聽清了。
“院丞在說話呢!你想到哪兒去了?”
明河用肘頂了頂她,換了在辛室中的親暱稱呼,嗔道:“幾天不在姐姐身邊,你就變傻了?”
“素月這些天也累了。說起來,那日事成,你二人當記首功。”織成轉身從一旁的櫃中取出兩盤糕點,笑道:“等敬神衣一事完畢,可得好好讓你們休沐幾日!如今咱們的生活條件,可比以前強得多了。”
三人都一齊笑起來,只不過明河笑得最是清脆,而素月只是抿嘴而笑,心中卻都頗爲愉悅。
做了院丞,的確是在吃穿用度上強了不少。除了官中的撥用外,每月還有自己的俸祿三千銖。這三千銖放在市井中,也足夠一家三口的平民一月生活費,此時卻只用來零花。
所以織成來到這個時代,第一次吃到了糕點。
雖然只是最普通不過的棗糕,還是讓小內侍去市面上買來的,但那又甜又糯的感覺還是久違了,三人各自拈了一塊放入口中,卻饞得差點連舌頭都咬掉了。
要知道,陸焉來的時候,她都沒捨得拿出來呢。話說回來,陸焉又豈會在意這種糕點?
但不過同幾塊粗陋的棗糕,看明河素月二人卻吃得那樣開心,織成喜悅之中,又略微有些辛酸。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說起來,織室之中的織奴,就算是丰儀和乙大娘這樣的所謂“壞人”,其實也過得相當辛酸吧。
都是爲了要掙扎着活下來,即使活得那樣苦澀、那樣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