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纔是卯時,但到了夏季,天光出來得早,院中早已頗爲明亮。
清風徐來,院中綠樹的枝條們便輕輕搖動,在簌簌的碎響聲中,帶來清新的葉香。
這是一個明媚的夏日清晨,身着青碧兩色衣裳的織奴們,早已在各室織頭的帶領下,恭敬地立於階邊,排如雁翅一般齊整。
她們平時在織室中時,都穿衣袖窄小、未曾染色的麻衣或粗葛衣,以方便勞作;偶爾會有織頭們穿一些細葛布衣,但也很少有如此鮮亮的顏色。款式雖不是典雅的深衣或秀麗的襦裙,但裙襬卻一直長可覆足。
仔細辨看,還能發現有些愛美的織奴,用松花綠或是豆綠的絲線,將自己的衣裳領、衽、袖、裾等處,都悄悄繡上了捲曲的花草紋形。使得那本來是代表了平民身份的青綠衣色,也多了幾分說不出的雅緻清麗。
髮髻倒是清一色的椎髻,端莊大方,面妝也頗爲清爽,只用了口脂、胭粉等物,但眉目自然清秀起來,與平時灰頭土臉的樣子,當真是有天壤之別。
織成梳洗罷,從門裡出來,見到的便是這一副賞心悅目的場景。
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越看越是覺得賞心悅目,不禁大聲讚道:“各位姐妹今日真是清麗動人哪!”
院中垂手立在一邊的內官們,不禁愕然相視,甚至連這些織奴們都是一愣。
只因誰也想不到,肅然靜立了許久,又是“敬神衣”大典將至,以爲出發前院丞大人必會生言厲色,辭令嚴正,好好訓斥一番衆人,方顯得對大典的敬畏和重視。
沒想到院丞大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稱讚她們的美貌。
然而織奴們畢竟大多爲年輕女子,且一年中難得有這樣的閒心來妝扮自己。愛美之心,早就盈盈待溢,一聽織成出口稱讚,初時雖然一愣,但很快便都歡喜起來,便有大膽些的織奴,紛紛嚷道:
“多謝院丞!”
“大人謬讚了,哪裡有大人美貌!”
“正是正是!我等站在院丞大人面前,當真如螢火當於明月,毫無一絲光采了!”
“沒想到院丞大人梳起髻來,竟是這般高貴大方,倒象是宮中的貴人們一樣。”
“還有院丞大人今日的衣衫,顏色是絳紅罷,倒襯出了大人的肌膚如雪呢。”
“那是自然,若不是茜草染就的紅,又如何會這樣純正……”
羣雌粥粥,頓時驚飛了綠樹枝上棲息的灰鵲,喳喳大叫聲中,紛紛展翅飛走。
織成不由得浮起一縷笑意。
她實在沒想到,自己的發言猶如一塊石頭擊入波心,擊起這樣大的浪花。
然而心中又有些溫暖。因爲這種熟悉的場景,讓她彷彿回到了自己所來的那個時空,而這些嘰嘰喳喳的織奴們,宛然便是大學時藝術節將至時、聚在一起通宵苦戰,在教室反覆練習裁剪的那羣女同學。
“承讓,承讓。”
她苦笑着看向織奴們:
“我們再互相奉承下去,不單別的院聽到了笑話,只怕咱們自己的內官們,就會嫉妒得緊了。他們既不會繡花,又不會梳髻,且連個口脂也塗不成。”
此言一出,織奴們鬨然大笑,而那些內官們卻尷尬地互相看看,終於忍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這樣一來,原先院中肅然的氣氛,便融洽了許多。
各室間雖然客客氣氣,但也知道在“敬神衣”之中,各自都是強勁有力的對手,又有陳順容例子在先,事涉前途榮華,心底其實早已劍拔弩張。
但這會經織成一取笑,不知怎的,心中的弦卻有些鬆了。
便是那些原本在織奴們面前自命不凡的內官們,也覺得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似乎忽然間才發現,原來自己與這些織奴們,不管地位是否懸殊,其實都是綾錦院的人,都是“自己人”。
心境不再冰冷,再看這位院丞大人時,不覺也順眼了許多。
何況……何況院丞今天的模樣,實在與平時太不一樣了。
她滿頭的烏髮被分成幾股,每股扭至頭頂盤結,並將所盤的髮髻最終又結爲一個大髻,越顯出了白淨的額頭,還有尖得俏麗的下巴。這種髮髻,正是時下女郎們最爲流行的髮髻之一——百合髻。
她身上所着的,卻是一襲斜衽長袍式樣的絳紅絹衣。正如織奴們所讚的那樣,這種絳紅是由茜草染成的,顏色十分豔麗。
當然,若論這件絹衣的質地檔次,是遠遠比不上錦的,甚至還比不上綺。
按漢律中關於冠服的規定,最初綾羅錦緞只能爲貴人穿着。後來因爲紡織業發達,社會富足,漸漸商賈也開始模仿起來,到了最後,甚至連家中的僮僕婢女都能穿絲織品,牆上也用昂貴的絲紈來做爲裝飾。
到了東漢末年時,各州郡都以織物來做爲賺錢的來源,正所謂爲了市場需求,所以基本上也默許了平民甚至賤民穿絲的做法。
當年的院丞夷則,雖然在綾錦院中,常常趾高氣揚地穿着錦衣,其實是與禮不合的,但即使與他有隙的其他人,也沒有誰以此做爲告狀的憑據。相比而言,織成這位新鮮出爐的院丞,平時裡還穿葛衣,就顯得太過質樸甚至可以說是太不講究了。
但她對於綾錦院中其他內官的穿着,採取一種“從前是什麼樣,現在還可以是什麼樣”的態度,並不要求他們也來穿葛衣,所以大家倒也相安無事。
然而,綾錦院衆內官平時穿穿錦綺倒也罷了,現在他們將要參加的,是貴人云集、有當朝丞相甚至皇帝皇后也可能駕臨的大典。這些有品階、有身份的貴人,纔是真正可以穿錦着綺的人,整座內府誰又敢與他們並肩?穿着葛麻之屬,又顯得過於卑微。
所以槿妍幫她選擇了比較輕薄的織物,正適合這個季節的絹衣。
絹也是女子常服的布料之一,它是一種生絲織物,因爲表面有一層絲膠,所以輕易不能着色,以素色爲主。同樣的生絲織物,還包括綃、縞等織物。但漢時染色技術已經相當進步,爲絹着色,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即使是染料的不同,也能決定織物的不同。
這件絹衣的珍貴之處,便在於其顏色了。
象這種用以染料的茜草,還有能染出陸焉最愛的紫色的紫草,便是生長於山林之中,後來才被大面積地種植。但由於連年的戰亂,各地的田地受到很大的破壞,連山林也受到了殃連,不管是人工種植的還是山林野生的,其產量都急劇減少,各地的織室染坊都不得不絞盡腦汁,採用別的植物或是礦物石來進行染色。
但是顏色的純正和鮮亮,自然是遠遠不及正品了。
便是織造司下屬的染院,也一樣爲難。
而織成身上這件絹衣的染料,也是目前綾錦院中不多的正品存貨之一,用的正是茜草。
染出來的絳紅,色澤極爲純正、濃和,豔而不俗,麗而不妖。織成的肌膚原也算得上白晰,經這絳紅一襯,更覺晶瑩似雪。甚至連整個面容,都隱約煥發出一種柔潤的光華。
即使她通身並沒有一件飾物,單隻這件衣服,便已有了華貴之韻。
加上她那遠山着黛的長眉、顧盼生輝的雙瞳,以及被槿妍強行塗點過的花瓣樣的雙脣,當真是明媚鮮妍,容光照人。
所謂人靠衣裝,在織成覺得織奴們賞心悅目的同時,綾錦院衆人也彷彿只到此刻才發現,這位新任的女院丞,竟是如此絕色的一位麗人。
但他們並不知道這位“麗人”滿腦子的思緒,都被今日謀劃之事所佔滿,似乎並不知道今天自己有多麼美豔,甚至連槿妍強行將她扯在鏡前梳妝時,她也一直閉上眼睛,在思慮每一個細節。
她雙掌相擊數下,候得衆人肅靜下來,這才正色說道:
“織造司敕令,令我綾錦院衆人盡數前往銅雀臺,赴‘敬神衣’大典,你們都應知曉了。各室所造新錦神衣,可都準備妥當否?”
她做事不厭其煩,在數日之中,便已前往各織室,一一親自看過她們的演練。覺得這種大典上對“神衣”的展示,有些近似於後世的時裝秀。
不同的是,時裝秀是靠燈光、模特、音樂來盡情顯示華服的特點和美麗,如果去除了視覺和視聽效果,就顯得有些單薄。
而因爲科學文明的限制,不能用光怪陸離的各種射燈,來營造迷離變化的境象,所以織室中的“敬神衣”之儀,就要更多地依賴於視覺和聽覺,當然最好用的,便是歌舞類的文藝範兒了。
加上這次“敬神衣”的主角是那位蔡大家,爲了表示對她的尊重,和對她遭際的安撫,曹操刻意地要擡高她的地位,因此所有的神衣也都是爲了要敬獻給她,也是由她親自挑出最好的一幅來爲蠶神披掛的。
所以這“神衣”出不出採,可以說她的評點,具有決定性的力量。
雖然這位蔡大家剛從異域返歸,身份複雜而敏感;但她畢竟是蔡邕的女兒,天下知名的才女,所以各室在表現“神衣”之美的時候,多是要表現出高雅的意趣。
因爲織成畢竟出身辛室,而辛室的神衣也是她一手主持,所以她只是下令綾錦院中儘量供應她們所需的物料,並且也只看了一遍其他織室的演示,以確定沒有什麼違制甚至是觸忌的地方。對於她們的創意,卻沒有置喙。
但是心中還是十分感慨,只因這羣織室的女子,實在是蘭心慧質。平時面黃肌瘦,瞧着並不起眼,但到了關鍵時刻,她們平時所隱藏的智慧和修養,便迸發出了耀眼的光芒。
相比而言,她所主持的辛室“神衣”,的確要黯淡得多,也平淡得多。
難怪明河等人爲此憂心忡忡,她們到了這個地步,自然不象其他織奴那般,有着強烈的通過“敬神衣”直上青雲的念頭,但是卻擔心身爲綾錦院院丞,又是前任辛室織頭的織成,因此丟了顏面。
但織成心中主意已定,所以只是微笑,雖不反駁,亦不接納。實在是令明河等人也無計可施。
此時聽她問話,衆織奴便一起應道:“喏!”
“咱們去參加這次大典,只當是展示綾錦院中織錦之風采,並不是爲了爭強鬥狠,甚至同室閥閱。堂堂正正的贏了便是贏了,若是想些旁的歪門邪道,讓我知道了,定然不饒!”
織成目視階下,只見衆人如泥塑般一動不動,也不知道自己的話語,這些各懷心思的織奴們到底聽進去沒有。想了想,又補上幾句:“今日貴人云集,各位需行事謹慎,若有疑難,直接找我,務以保全自己爲重!”
她這幾句話一說出來,階下各內官織奴卻都愕然地擡起頭來,又面面相覷。
過去每逢這樣的大典,院丞訓話都要講到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主要是莫負皇恩,謹言慎行之類,但也不過是些套話罷了。事實上織室中的織奴時常更換,有的新織奴首次參加這種場合,即使是綾錦院內官們提前教習了一些禮節禮儀方面的東西,但也只能保持大場面不出岔子。
私下裡不慎失儀甚至是無端成了貴人泄怒對象的,每年都要出現那麼幾樁。
在那樣的場合,即使是內府有職級的宦官們,卻唯唯諾諾不敢違逆貴人,更何況是內府中地位最爲低賤的織奴們?
織成嚴令她們不得互相下絆子,這種話聽聽也就罷了。但象她後來這樣明白地說出來,要他們學會在那種場合保全自己,甚至暗示說出了什麼岔子可以向她求救,實在是前所未有,也費夷所思。
明河立在織奴之中,心頭大急,恨不得要出言攔阻織成的話語,但終是不敢,只是急得連連向織成使眼色,偏她根本沒有看見。
素月倒是垂首不言,只盯着地面,似乎那裡隨時便開出一朵花來。只是她藏在衣袖中的雙手,卻不由得微微顫動。
槿妍站在織成身後,面無表情,心中卻輕輕喟嘆一聲。
這個織成,明明是個心狠手辣的女子,可爲什麼護起短來,便象個濫好人呢?
不管衆人作何感想,織成習慣性地衣袖一拂,恰似平空浮起一朵紅雲。她昂然挺立,如男子般,負手身後,朗聲道:
“當初辛室之中,我曾對同室姐妹許下諾言,我在,則你們都在!如今這諾言,卻是向綾錦院許下的!君子一諾,絕無戲言!……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