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雀臺!
真的是銅雀臺啊!
那一瞬間,內心世界簡直是地動山搖,表現在外,便是身軀都在微微搖晃。
關鍵時刻,還是槿妍之前的突擊式培訓體現了良好的效果。
槿妍是怎麼說來着?
“女郎出身中山甄氏,那也是天下知名的大族,即使是旁支,其言談舉止,亦應有世家的風範。依我所見過的世家女郎行事,其中最重要的,唯在不動聲色這四字上。”
“不動聲色?是不是所謂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說完了才發現,自己又犯了穿越的毛病。這可是北宋蘇洵的話啊,漢朝人槿妍哪裡會聽過。
“女郎這兩句話,用得頗爲精當,”槿妍卻聽懂了,讚歎說:“少君曾說過,五情六慾,並不是人的本心。有如狂風過湖,風浪再大,湖水依然。無論在怎樣的情形下,一個人都要學會剋制自己的情緒。只有在小事上懂得剋制,不被情緒所左右,涵養意志,陶冶性靈,遇大事之時,才能明辨事理,處宜得當。”
想必陸焉就是這樣做的吧,織成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個淡紫的身影,永遠是這樣冷靜、優雅、柔和。
能說出這樣的話語,或許正是他內心真實的寫照。
可是在他這樣一帆風順的人生中,又會遇上多少捲過湖面的狂風呢?
然而這番話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是難的。
世家子受到良好的教養,耳濡目染中,那份淡定已經融入血脈。自己這樣一個半途跑來的所謂甄氏旁支女,憑着一個侍婢幾天的強化訓練,能學到個浮皮潦草的功夫,已經是相當不錯了。
唯一可算優點的,大概是自己來自現代,見多識廣,有着多上千年文明的底氣作爲沉澱罷。
所以,此時的董織成除了眼神略顯呆滯,脣瓣微微開合之外,並沒有做出任何失態的舉措!
槿妍眼中露出欣慰的神色。院丞大人雖然出身並不高貴,但在這樣豪華的樓臺宮闕前,倒也沒有什麼窮酸畏縮之氣嘛。
事實上,織成並不是真的被銅雀臺的氣勢所震懾。
銅雀臺的確很美、很豪華、很壯觀,可是難道還比得過迪拜的帆船酒店不成?好歹自己也去過幾趟外國,看過海洋與冰山,坐過飛機和千萬遊艇!
只不過,因爲眼前這座建築,它是銅雀臺!它的主人是曹操!
她就要見到這後世名聲如雷貫耳的千古奸雄了!
從建安十五年始建,建安十七年剛剛完工的銅雀、金虎、冰井三座樓臺,無疑是代表着當時最高水平、也是最奢華程度的建築羣。
曹操的後半生,幾乎都是在這裡度過。而他迎接蔡昭姬歸來的“敬神衣”大典也選在此處,足見其對銅雀臺的喜歡。
聽說他在這裡蓄養了不少的美人,但凡上過學的人,誰沒讀過那兩句詩?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雖說後人考證出來,說曹操根本沒有起過要納這兩位江東美人大喬和小喬的意思,這兩句詩不過是後人的穿鑿附會。
然而,這樣寬闊的宮室,總不會只住曹操一個人吧?當然要用美人來填滿它。
那些美人,她們住的地方這樣華麗,難道日常的用度就會寒酸麼?
比如,“流風迴雪錦”……
等她們走近時,又有幾支隊伍加入,樓臺之下,已經人頭攢動。織造司這支隊伍人數最多,其主要骨幹當然是綾錦院衆人了,約有二百餘人之數。加上其他隊伍,也有四五百人,男女皆有,美醜齊全。
有的象綾錦院的人一樣,捧着木匣盒盤之類,看不清裡面的物件;還有些捧着大大小小的樂器,不過從服色來看,這些隊伍中人多着石青、紺藍,想必在內府中地位不高,應該是雜役之流。
還有一些內侍在階前調度,他們的服飾氣度,明顯要勝過綾錦院的那些內官們了,指揮喝斥之間,不見粗魯,唯有威嚴,應該是在內府甚至宮中擔任職司的宦者了。
人員雖多,但在這些內侍的調度之下,忙而不亂,連絲毫的喧譁之聲也沒有聽聞。彷彿無數條以顏色分類的河流,不緊不慢地流入自己的河道。
而織造司這條“河流”,被指揮着走入了冰井臺旁邊的側道。
行走之時,離那三座樓臺越發近了。
正如織成多次在關於漢朝的歷史劇中所見的那樣,三座樓臺之間,都架有如彩虹凌波一樣的廊道,貫穿連通。這在漢朝宮殿建築中,往往被稱爲“飛閣葷道”。
正所謂“跨城池爲飛閣,構葷道以上下”,這種形似“虹橋”的葷道,連通了三臺之間,使得在那些樓室之中居住的人們,可以自由地互相通行。
只是這真正的飛閣葷道,整體爲朱漆之色,並飾以雕花曲闌,上有廊蓋遮覆。比之影視城那些徒有虛名的建築,自然是要華美得多,也寬闊得多。
自從入北城以來,就一直垂首而行,顯得暈暈忽忽的明河,忽然輕輕“呀”了一聲,滿是豔羨,低低向織成道:
“姐姐,你看!”
織成擡起頭來,只見連通銅雀臺與冰井臺之間的葷道上,有一羣女子身影,宛若驚鴻,翩然而過。
爲首的女子梳反綰髻,正中插一枝步搖,飾以金珠鑲花,兩邊垂有五色珠玉,遠望只覺金翠盈目,寶氣氤氳。她身着一件長可曳地的絳紅深衣,外籠同色紗羅,薄如蟬翼,且那紗地上以硃紅、粉白、銀灰、金棕諸色,描繪出雲水紋與藤蘿紋,花地分明,華麗多姿,正是用了時下最流行、亦是最豪奢的印花敷彩工藝。
翩然行走時,那紗羅迎風飛舞,輕若煙霧,恍若神妃仙子,降落人間。
她身後隨侍有十餘名侍女,都着黃衣綠裳,衣襟裾帶繡有精美花紋,顯得端莊秀雅。髮束中分,垂腦後作髻,並綴有珠玉爲飾,隨着步伐前移搖動不已,卻沒發出絲毫聲響。
這是織成來到這個時空後,第一次看到如此美麗的女子。初時固然是華採無雙,眩目奪魂;仔細看時,愈覺其步態儀容、髮飾衣妝,無一不美到了極處,且行走之間,那美千變萬化,流離不定,一時間竟然看得呆了。
忽覺臂肘處被人輕輕一碰,是槿妍低聲道:“快不要看了,這是宮中貴人,當心失儀,惹來殺身之禍!”
她這幾句話一出,正悄悄擡頭張望,且露出癡迷之色的明河等人,便嚇了一跳,慌忙低下頭來。
織成只是瞬間的神弛心搖,但一聽槿妍提醒,心中也是一凜,知道在這個時代,自己等人與這些貴人相比,無異於雲泥之別。如這般肆意張望,的確會犯下諱忌,連忙低下頭去。
但不知是否錯覺,在低下頭的一瞬間,她彷彿看到,那飛閣葷道中恍若神仙的絳衣女子,略微轉過頭來,向她投來了冷冷的一瞥。
一路無話,很快她們被引到了冰井臺中,一處偏僻的宮室的外室之中。
與在外面所見到的那些華麗宮室相比,這間宮室雖然頗大,但也十分簡陋。牆壁地面都沒有經過任何裝飾,露出夯得緊實無比的黃土,溼潤的空氣中還帶有淡淡的土腥味,以及一些……別的味道?
織成看了看通向內室的通道,但除了緊閉的兩扇門外,什麼也瞧不見。
槿妍又在她耳邊低聲道:“上次我隨少君來的時候,聽人提起這銅雀、冰井、金虎三臺,各有不同的用途。其中銅雀臺最大,是用來宴飲歌舞的,聽說還蓄養了不少美人伎樂在那裡。這冰井臺上的殿室是用作臨時招待來賓所用,頗爲華麗。臺下殿室卻是用來儲存冰塊、煤炭、糧食、菜蔬等物,咱們所處的這間的內室想必也是庫房之一了。所以味道未免怪了些。”
織成暗忖:“銅雀臺那許多人都要吃喝用度,的確需要這樣大的庫藏才能供應。”又問道:“那金虎臺呢?又有什麼用途?”
槿妍猶豫了一下,答道:“虎者,猛也,金者,兵也,象徵軍陣之威。所以金虎臺是屯兵所用,那裡的殿室中多藏弓箭刀矢之類的兵器,臺下還暗藏有轉兵洞,也就是運送兵士的通道。”
槿妍果然知之頗多,難得她只隨陸焉來過一次,便能記得清清楚楚。其見識心性,的確不是織室中人所能比擬的。
織成看向她的目光中,不禁又多了一分欽佩。
“誰是織造司的司官?”
一個陰柔的公鴨嗓響了起來,織成望過去,只見正是帶他們前來的內侍。
高喜連忙站出隊伍,行禮道:“下官便是。”
“爾等織造司人,便在此等候,這裡是冰井臺的庫房,不可隨意走動。”內侍冷冰冰道:“今日朝中貴人,雲集於此,爾等需謹言慎行,稍後自有你們的司官來帶領你們前往銅雀臺。其間若有肆意喧譁者,斬!隨意走動者,斬!犯上作亂者,斬!”
連着三個斬字,寒冷如刃,令得衆人都是一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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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喜也是身上微顫,恭敬地答道:“喏。”
室內一片死寂,內侍也不理他,轉身便走出去了。
織成無意間瞥了槿妍一眼,只見她眸中浮起一抹擔憂之色,但隨即垂下頭去。
身爲綾錦院的院丞,織成要做的事情很多。
她再一次檢查了所有織室準備的物事,包括要展示的“神衣”、織奴們獻衣時所着的服飾、諸般道具甚至是樂器等物,又小聲地交待了槿妍提前就在織室中給她們培訓過的禮儀要點。
而那些織奴們本着愛美之心,也彼此間互相來檢查對方的妝容、髮髻是否仍然整潔。庫房旁居然也有一排廁房,更令人驚奇的廁房外設有長形水槽,槽裡還有流動的活水源源不絕,水質頗淨,可以取來飲用,對於整理面容也多了許多方便,倒有些象現代的盥洗室了。
一番忙碌下來,也不知在室中待了多久,但由那內侍帶來的森寒殺氣,終究在慢慢散去了。
忽聽一織奴道:“咦,外面好象有聲音了?”
衆人都停了下來,側耳聆聽,果然聽見一陣鼓樂之聲,從外面隱約傳來,更有無數人齊聲吟唱道:
“大孝備矣,休德昭清。
高張四懸,樂充宮庭。
芬樹羽林,雲景杳冥。
金支秀華,庶旄翠旌……”
樂音厚重寬和,莊嚴高妙,頗有黃鐘大呂之律。中間還夾雜着整齊的腳步聲,並轟然的應喏,震得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顫動,也不知來了多少人。
想必是大典正式開始,朝中官員正在依次進入銅雀臺。
鼓樂之聲持續了很久,然後漸漸平息下來。
但過不多時,又有悠揚的絲竹之樂響起,有清亮的女聲合唱道:
“……芝爲車,龍爲馬。覽遨遊,四海外。
甘露落碧水,芝生銅池中,仙人來下飲,延壽千萬歲……”
都是些頌祝的句子,倒也悅耳動聽。
接下來又唱了許多曲子,伴隨着各式各樣的樂音。
大約鐃鼓磬鐘都上了場,熱鬧得很,不過織成也分不清都有什麼意義,估計就相當於後世的“開幕式”吧。
鬧了很久後,在安靜了片刻後,換作了風格清婉的樂曲,一聽就比較輕鬆。估計是“開幕式”完成,進入了娛樂環節吧?
織成精神一振,趕緊又去交待了一下綾錦院的內官和織奴們,讓他們抓緊時間吃些東西。
他們是卯時就起身了,此時估計已是已時過了,將近午時。但顯然這裡沒有人會管他們的飲食,連高喜也無人搭理。
不過幸好織造司的人都頗有經驗,都自己帶了乾糧。
不過其他三院的院丞,可就沒有織成這樣低調又關心下屬了。包括高喜在內,早就在較乾淨之處鋪好了自帶的錦褥,踞坐其上,由他們的屬官侍候着,慢吞吞地咬着麪餅,並鋪以食盒裝好的各色菜餚。餐後還有專門準備的蜜漿飲用,十分愜意。
綾錦院衆人看在眼裡,不免有些覺得自己對院丞關心不夠,生出幾分歉疚來。
其實槿妍有想過爲織成準備飯食,綾錦院方面的內官也有提醒過,甚至明河都勸了幾次,但織成覺得完全沒必要在這種昏暗的庫房裡,還要擺出與衆不出的款兒。
更何況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啊!那可不是靠擺款就能贏的!
所以她不但什麼都沒準備,甚至索性就與衆織奴一起坐在草墊上,匆匆地喝完了豆粥。
吃完豆粥後,她交待衆織奴不要多飲水,怕引起內急,在正式場合失了儀。
其實這些織奴們在織室中時,已被有經驗的織頭反覆告誡了許多次,但看到院丞能夠如此周到細緻地交待自己這些,再瞧瞧其他三院那一臉漠然的院丞們,心中還是頗爲溫暖。
就連綾錦院的內官們,受到這種溫暖的感染,也分外地比平時對織奴們耐心了許多。甚至還有人自告奮勇地幫着打水,給補妝的織奴們淨面。
這親熱和諧而又井然有序的場面,被高喜瞧在眼裡,只是暗暗納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