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元仲又驚又悔,渾身發抖之時,他忽然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元仲,抓住飛鉤,重新翻上去!”
幾乎是話音未落,嗖!
一枝長箭當空射至,正中鉤身!
飛鉤啪地一聲,跌落在地。
那鐵抓鉤原是穩穩地抓在闌干下的一處支架中,且鉤尖銳利,否則也不能承受得起一個人的重量。但便是抓得如此之深,卻被那隻長箭輕巧地射了下來,可見箭枝上力度之強!
顯然射箭者此舉,是防備着元仲重新逃回葷道之上——他們已經存了活捉的心思。
即使是這絳衣女子從天而降,他們也沒放在心上,甚至沒有向她放箭。眼見得她落地之處,與元仲所在相隔只不過丈許。幾乎是她雙足剛觸及實地,便向元仲疾奔而去!
元仲昔日那頑皮又傲嬌的表情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滿臉驚恐,只到看見織成,方如夢初醒般,張開雙臂撲了上來!
織成一把接住他,只覺一個小小軟軟的身體凌空懸起,緊緊貼在了自己懷裡,兩條小胳臂一下就箍住了她的頸子,如八爪魚一般不肯放鬆半分。
元仲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涕淚蹭了織成滿臉,叫道:“飛鉤掉下啦,我們回不去了!阿父他定是不會來救我了!娘!娘!仲兒好怕!”
最後這兩聲“娘”,不知是本能的呼喚,還是神智驚懼之下,將緊緊抱住他的織成當作了自己的母親。
“不要怕。”
織成深吸一口氣,懷中感受到孩子獨有的馨香溫暖,那樣真實地傳遞過來。
這是一種異樣的感受,因爲長這麼大,她還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一個人呢。
即使是在那個時空,母親過世太早,父親雖在她九歲時才病逝,但之前一直纏綿病榻。她沒有感受過,依偎在父母懷抱之中,有着怎樣的溫暖。
後來就是上學、工作,沒日沒夜的努力,爲了生存奔波,自然就疏離了人羣,連個交往親近的閨密都沒有。普通女孩子們一起勾肩搭背地去逛街,於她來說是隔得很遠的體驗。
無論在學校還是公司,與其他女性,永遠只是點頭微笑的交情。
即使是喜歡賀以軒,也總是小心翼翼的,站在遠處注視他、關心他,連手都沒有機會牽一次。
所以此時懷抱着元仲,對於那樣全心全意的依戀和信賴,纔會有排山倒海般的衝擊感,還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讓她從心底深處,油然生出一種溫柔的情懷來。
如果說起初跳下來救元仲,是一種本能。那麼此時,便是情感了。人的情感就是這樣奇怪,有的人相處一生,還是那樣陌生。有的人一見面,卻彷彿是找到了離散多年的親人。
比如元仲。
“娘!娘!”元仲還在叫娘,一邊更緊地抱住了她的頸子,孩子的手因爲恐懼,繃得很緊,而且冰涼涼的。細小的手指痙攣般地抽動着,卻死死相扣在一起,將她的脖頸攬在中間,彷彿這樣就找到了安全的支柱。
元仲的阿父,當真如此無情?她總覺得,這世上的父母,若是見自己的孩子陷入如此困境,應該是拼了命的來救,而不是自己躲在高高的摘星樓上。
“嗯,我在這兒。”雖然知道元仲所叫的娘,不過是一種恐懼下的本能呼喚。但是心中柔軟的地方卻更柔軟了,溫暖得彷彿化成了一汪春水:“你阿父沒來,不是還有我麼?”
真氣已在丹田凝聚,她的心如此柔軟溫暖,卻又明亮如鏡、平靜如井。
銅雀冰井二臺上的驚呼、武衛們興奮的喧囂、急促奔跑的腳步聲、兵刃撞擊時的銳音……這一切浮躁的聲音,彷彿在一瞬間,都在離她遠去。
六識末稍,如蛛網般迅速向四面八方伸展開去,投遞到腦海中的情形,是前所未有的敏銳清晰。
她一手緊抱元仲,緩緩蹲下身子,將那條飛鉤拾了起來。大步逼近的武衛們警惕地瞪着她,只要她妄想將飛鉤投向葷道,藉此帶着元仲逃走,便打算用弓箭再次將其射落。
他們其他的人攔在了銅雀臺和冰井臺門口,而過來捕拿織成二人的是十名武衛!
這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孩子而已,他們插翅難飛!
可是那個絳衣女子並沒有藉着飛鉤逃走的意思,她做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動作:
單臂迴環,只微一用力,便已將元仲拋到了背後。元仲剛帶着哭音叫出一聲“娘”,她另一手又拋出飛鉤的繩索,迅速回纏幾圈,最後在胸前打了個結,麻利地將元仲緊緊捆在了自己背上。
“娘帶你離開,你先乖乖聽話。”織成回過手腕,拍了拍背上扭動焦躁的元仲,柔聲慰道:
“咱們一定會回去的,你最愛吃什麼?”
“吃……我愛吃玉晶糕……”元仲畢竟是個孩子,聽到吃的,抽了下鼻子,立馬想起了自己的最愛:“又糯又甜……”
“玉晶糕要配上梅子湯吃,這樣才酸甜可口,又不膩味。”
織成笑着說道:“用酸梅子熬汁,煮沸放涼,再加些碎冰,或是放井水裡鎮一鎮……”她的話語很鎮定,不緊不慢,彷彿此時身處之所,是在後苑廚下,有種家常的安寧感。
元仲不由得咕嘟吞了聲口水,旋即看到了殺氣騰騰獰笑逼來的武衛,不禁又哭了起來,叫道:“可是他們……”
織成伸手從腰間,拔出了那柄名爲“淵清”的匕首,面對大步逼來的十名武衛,淡淡一笑:
“殺了他們,咱們回去吃玉晶糕,喝梅子湯。”
最先趕到的一名武衛五指箕張,往着織成的臂膀抓去!
織成眯上眼睛,剎那間,彷彿進入了深井般的境界之中。那武衛的一切動作變化,都彷彿電影中的慢鏡頭回放,一點一滴的逼近過來。
她只將身形微微一側,“淵清”匕鋒上撩,恰好迎上那隻箕狀的手掌!噗地一聲,只聽那武衛大聲呼痛,卻是那隻手掌非但沒有抓住織成,反而正插在了匕首之上!
織成用力一拔,鮮血四濺中,已將匕首重新拔出!隨即腳下向左滑出,揮匕橫掃,精準如電,又割開了另一名武衛的腕脈,血線飈射出來,頓時染紅了一大片地面。
兩名武衛的大聲慘嚎,頓時響徹了廣場!
不但是餘下的八名武衛,甚至是兩邊城臺之上的觀者,也都大吃一驚!誰也料不到這樣一個纖弱的女子,竟然上來便施了殺手,且她這兩式如兔起鶻落,兼又狠辣無比,儼然已是高手風範!
武衛中便有人怒聲喝道:“你這妖女,究系何人?”
織成輕蔑一笑,回敬道:“爾等妖人,不配知曉!”
元仲伏在她背上,原已驚得呆了,聞聽此言不禁也雀躍起來,緊緊摟住織成的頸子,仰起頭來,破涕爲笑道:“正是!我娘是天下一等一的奇女子,你們這些叛賊,也配知道她是誰?”
那八名武衛都是自負武勇,被派來擒捉女子*時,本來大是不屑,認爲簡直是殺雞用了牛刀。誰知這女子如此狠辣,只一個照面,便已重傷兩名武衛,尤其是後者腕脈已斷,相當於是個廢人。
聽她如此回答,更是怒火中燒,也顧不得體面,只聽其中一個首領模樣的武衛喝道:“殺了這女子,留下那小兒!”
他們爲皇家禁衛,長年出入宮中,並不是沒有見識之人。單看織成的衣飾,便知不是什麼貴人,這般護着男童,想必不過是親近些的侍婢之流,即使那男童呼之爲娘,但不過是驚嚇之下失了神智;留着也沒什麼用處,不如殺了泄憤。
他此言一出,其他武衛便一涌而上,虎狼般地向着織成二人撲了過來!
這恐怕是織成所遇的最爲危急的時刻了。
以前無論是在洛水中遇龍,還是洛神廟遭伏,無論是在辛室衝突,還是在綾錦院中謀剌,身邊都有人相助。
唯獨此時,她孤身一人,陷入重圍之中。心知不會有任何人前來救援,而她的身邊,還跟着一個拖累——元仲。
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
人來這世上一遭,總要有自己的意義。或許,愛一個人,爲之奉獻所有,便是最重要的意義。
即使她是曾經那樣自私又冷漠、最擅於保護自己的董織成,也不例外。
過去她也曾幻想過,終有一日,她也會拋下所有的算計和自私,瀝盡肝膽地爲一個人。
所以她纔會放棄在那個時空的一切,冒着生命危險來到這裡。她以爲這就是她能付出的最大的愛了,爲了賀以軒。
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時空,她遇到了第一個她可以爲之連生命也肯拋下的人,這種付出更勝過了當初對待以軒。
而這一切,竟與愛情無關。
這個令她肯付出生命的人,竟然是元仲。
人生一世,她終於也有了自己生命的意義。朝聞道,夕可死矣,只要能實現這樣的意義,活一天,還是活一百年,又有什麼區別?
整顆心靈,是前所未有的充實,還有寧靜。
孫婆子曾經說過的話,清晰地浮上了腦海:
“我們這一派的功夫,名爲天一神功。天一生水,顧名思義,其功法內涵,皆從水德中來。
五行之中,道家最讚的就是水德。老子就曾經說過,水德近於道。一個人的言行如果有水的品德,那麼他就是聖賢。而如果一個人能將水德運用於武功之中,那麼他也就通曉了真正的武道。”
記得自己當時很驚奇地反問:“水是最平凡之物,無生無息,怎會象人一樣具有德行呢?”
孫婆子回答說:
“天地萬物,無論是人獸草木,都離不開水的滋養,可是水從來沒有向他們索取過,這難道不是仁嗎?
水在流動時彎彎曲曲,但一定都是從上往下的流動,這難道不是懂得遵循自然的規律嗎?
水看上去沒有堅固的力量,可是天下間哪怕最細微的地方都能到達,這難道不是明察嗎?
水的態度最爲卑下,處在萬物的下方,卻能包涵萬物,這難道不是量嗎?
水能帶走所有髒的東西,沖洗掉污漬,自己卻始終能保持潔淨,這難道不是定力嗎?
水的來和去,都浩浩蕩蕩,沒有窮盡,這難道不是道深的境界嗎?”
“所以,”孫婆子當時總結道:
“水是天下最接近‘道’,最具有力量的東西。
我們女子天生力弱,即使是最弱小的男子,也能輕而易舉地在體能上超過女子,如果我們來修習武道,怎麼才能戰勝他們呢?就需要使自己具有水一樣的力量。
看似卑下,卻包涵萬物。看似柔弱,卻所向披靡。這纔是天一神功的奧微之處。
首先你要練的,就是這個‘柔’字訣。”
對於織成來說,最不好練的,也莫過於這個“柔”字訣。
她本是性情剛強的人,不然也不會一個人生活了那麼多年,又勇敢地穿越時空來到這裡。
她習慣於用簡單的、俐落的、直接的然而也是狠辣的手段來解決問題。這是她在社會中練就的本領。
所以她雖然也一樣按照孫婆子教授的辦法練習吐納,但真正上場拼命時,靠的還是過去的狠勁。最多不過是憑藉了練過天一神功後,更輕捷些的身法,來佔些便宜罷了。
但是此時,她忽然發現,自己潛意識裡一直排斥的“柔”字訣,恐怕此時不得不用了!
因爲眼前的武衛們,他們比她更狠辣、更兇猛。
以弱勝強,乃柔之訣。在此刻,她纔是弱者。
真氣流轉全身,甚至自掌中亦逸出一縷,瞬間鍍滿“淵清”的匕身。先前那樣森寒的劍氣,經這真氣一裹,頓時收斂了許多,卻有了肉眼難以察覺的柔潤之意。
兩柄長刀挾持風聲,已經劈空而至!一剌前胸,一攻小腹,是先趕到的兩名武衛,毫不猶豫地對她下了毒手!但他們只攻擊她的要害,顯然是仍存有保持元仲活口的打算。
而織成在這一瞬間,彷彿忽然變化了。
她的腰肢如春風般柔暖,只是款款一擺,便已向後閃出尺許,兩柄長刀頓時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