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8-12-04 13:41:17字數:3077
事已至此,朱信之心中確定了大半。
他反而不慌了。
一顆心更靜,思維前所未有的清楚起來。片刻之間,他完全理清楚了所有的來龍去脈——青憐姑姑如此懼怕提起這件事,想來她當年和親,多半也是跟這件事脫不了關係!
也對,當初朝中明明還有適合和親的公主郡主,孟家卻一力主張將青憐姑姑送去和親,青憐姑姑在和親後九死一生,流落軍營等諸多種種,遭遇了非人的待遇,從前長輩們不讓提起,大概就是爲了能將這事兒塵封於此,一是爲了皇室的顏面,而是爲了姑姑的顏面,三來是爲了掩蓋一些真相吧!青憐姑姑被找回來後,這麼多年來,一直不曾踏出長公主府,只在他成婚時出去過一次,背後肯定還有別的原因。
朱信之霍然擡頭:“姑姑多年來深居簡出,原來不是爲了照顧皇室的顏面,而是爲了自保,對嗎?”
朱青憐聞言,手中那半杯茶水再也握不住,轟然墜地砸成了碎片。
瓷片飛濺,朱青憐連脣瓣都在抖:“你,你……”
“姑姑莫怕。”朱青憐的模樣着實可憐,朱信之嘆了口氣,輕輕的將她的手握住,不斷的安撫她:“今日侄兒前來,便是爲了能替姑姑討要一個公道的。很多事情姑姑不方便開口,那就讓侄兒自己來猜,若是猜中了,姑姑點點頭即可。”
朱青憐眼中含淚,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朱信之不忍逼問她,然而,他太想知道真相了。
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就問:“當年姑姑和親並未自願,對嗎?”
“是。”這個可以說,朱青憐開口:“當年我已有心愛之人,我同長門秦家定了婚事的。”
“後來,是孟哲平脅迫姑姑的,對嗎?”朱信之又問。
這個沒什麼可說的,朱青憐微微頷首。
朱信之沉默了片刻:“姑姑消失的那幾年,父皇登基爲帝,也跟着就立了陳皇后爲皇后,姑姑是因爲知道這些,才斷然不敢回京的嗎?”
“是,也不是。”朱青憐嘆了口氣,她平穩了很多:“你可能不知道,當年北魏同我們東陸宣戰,我去和親後便淪爲了北魏的軍妓。我不配回到朱家來,尤其是你父皇登基後,我更不能回來給他丟臉,讓天下人笑話他有一個爲妓的妹妹。”
朱信之鄭重道:“父皇從來不覺得姑姑丟臉。姑姑爲了東陸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東陸若有人以姑姑爲恥辱,才真正不配做東陸人!”
他擲地有聲。
朱青憐心中少暖,眼神微晃:“曾經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
朱信之一愣。
朱青憐已轉了話題:“信之,你今日來問我這些,是兄長已經知道,還是……”
“不是,我只是在查證一個陰謀,順便牽扯到了這些,只得來問姑姑。”朱信之對朱青憐是坦白的,這個人沒有威脅,他不擔心。
朱青憐一愣:“陰謀?”
“關乎社稷。”朱信之一字一句道。
朱青憐本已平緩的內心,此刻卻一下子起了驚濤駭浪,她猛地竄了起來:“關乎社稷,你是說,你是說……”
她是女子,剩下的話不好再開口問自己的侄子。
然而,她是何等聰慧,不用朱信之說,她也能猜到如今還有什麼能關乎社稷。她用眼神質問朱信之,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半晌,卻見朱信之沉重的點點頭:“對。”
他肯定了朱青憐的猜想。
朱青憐身軀一晃,眼前一陣發白,整個人就往後倒了去。常年跟在她身邊的宮婢張嬤嬤立即扶住了她,低聲說:“長公主殿下,您別激動,御醫說了,你的身子骨不好,不能有太多悲喜。”說着,又扭頭跟朱信之說:“王爺,長公主身體不適,請王爺回吧。”
朱信之起身,朱青憐卻一把拉住了他。
她的手很用力,指節泛白,恨不能掐進朱信之的手臂裡去:“信之,你別走,別走!你跟我說說話,我要聽,當年的事情是什麼樣子的,我要聽,我一定要聽!”
朱信之只得重新坐下來。
朱青憐拉着他:“信之,你說。”
她很失態。
“我查到,太子殿下可能並非我父皇親生,他的生父,應該是孟哲平。我現在還沒有找到能夠指證一切的證據,然而,真相是不會被掩蓋的,姑姑如果能夠助我,一定能夠早日查明真相。”朱信之也不瞞她,一五一十的全部說了。
朱青憐聽得眼淚汪汪:“原來,這就是當年他們極力想要掩蓋的真相!”
她豁然擡頭:“你說,會不會陳皇后也是知道的?”
朱信之搖頭:“我不知道。”
“你想要證據,我告訴你。”朱青憐猛地深吸了一口氣:“當年的事情,我是唯一的目擊者,我曾經撞破了陳皇后同孟哲平之間的私情。”
朱信之愕然。
他早就想到會聽到一些真相,然而,真相到來時,仍然讓人猝不及防。
他懷疑自己的兄長,然而,事實證明,他的兄長確實並非親生。
朱青憐總算開了口。
她一字一句的說着當年舊事,將當初對高行止說過的話,又一次說給了另一個人聽。朱信之聽得一時間憤然,一時間又十分同情她。待聽她說起在北魏軍中那段悲慘的往事,朱信之按住了她的手臂:“姑姑,不用說這一段,您太累了。”
“不,我要說。”朱青憐固執的咬牙:“這些都是刻在我的骨子裡的,這麼多年來,他們日日夜夜的折磨我,這種滋味,我一生銘記。如果沒有這些,我不會那麼憎恨孟家人,不會那麼憎恨陳皇后,我或許早就死在了北魏的戰場上,等不到兄長將我接回來的時候,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看到他們全部下地獄。孟哲平死了,他死有餘辜,可宮裡還有一個。我不會說出真相,但不代表我心裡不恨,我的母親曾經跟我說,天道好輪迴,人在做,天在看,他們惡事做盡,天會給他們報應,我就等着看他們的報應,孟哲平死了,下一個就是她!”
她自打回到東陸後,就很少有過這樣的失態。
朱信之被長公主朱青憐厲聲詛咒的模樣嚇到,悶聲不敢答話,朱青憐的話語回想在這屋子裡,縈繞在聽的人心頭。
那張嬤嬤早就心疼得直流淚,她喚長公主:“小姐,別想了,都別想了,老奴求你了!”
朱青憐聽着她滄桑的話語,悲從中來,伏在桌子上大哭起來。
短時間內,她被逼問了兩次,早就徹底的崩潰!
朱信之聽着她嚎啕大哭,心中越發愧疚疼惜——從前他只說這位姑姑不容易親近,每每拜見,都不一定能見到人,小時候還跟母妃抱怨過好多次。
他從未想過,原來在獨自無人的時候,青憐姑姑一直被自己的噩夢困擾,恐怕夜夜都在驚醒痛哭。他看着朱青憐早就不復年輕漂亮的容顏,和那雙日漸渾濁的眼睛,心口一揪一揪的疼。他還有另外一位長公主姑姑,然而,那位姑姑不曾去和親,早早嫁做了他人婦,在邱家生了一雙兒女,如今子女都很有出息,那位姑姑活得開心省事,前些日子瞧見,明明已過了四十的婦人,愣是不過三十出頭。
相比之下,青憐姑姑還比她小好幾歲,看着卻憔悴蒼老得多。
而那雙眼睛……
恐怕,那也是夜夜痛哭後留下的癥結吧?
他素來不會寬慰人,然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幾個月來在裴謝堂的耳熟目染下,有些暖心的話他也能拈手即來。
他跪着靠在朱青憐的跟前,柔聲說:“姑姑請別難過了,祖母說得很對,他們都會有報應的。孟家的報應已經到了,陳家的想來也不遠。您要保重身子,才能親眼看着那一天,不是嗎?”
朱青憐又哭了半晌,總算收了聲。
朱信之又道:“姑姑喝些熱水潤潤嗓子,您一個人在公主府中,不如多去淮安王府走走,我的妻子您也見過,是一個很活潑的人,您會喜歡她的。”
“信之。”朱青憐得他柔聲寬慰,感動非常,又奇怪的拿眼睛打量他:“你變了,你從來不會說這些話的。”
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含着眼淚裂開嘴角:“你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有一回,你母妃回家省親,帶着你來我長公主府小坐。我們說到從前的事情,你母妃跟我都觸動了心事,兩人一個看着一個掉眼淚。那時候你手足無措,不知寬慰哪一個好,只會走到你母妃跟前,伸出小手給她擦眼淚。你母妃看着你,你翻來覆去只會說,別哭。”
她露出恍然之色:“一轉眼,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她糾纏於往事和心結,也有好多年。
朱青憐回頭看朱信之,莫名的開口問:“你方纔邀請我多去淮安王府坐坐,是真心話嗎?”
“當然是真心的。”朱信之頷首。
朱青憐太孤獨了,裴謝堂好動,她會喜歡裴謝堂的。
朱青憐沒說話,只入定了一般站在窗戶邊,朱信之都以爲她要逐客了,才聽見她又說:“信之,你常出城,你知道城門外的那棵松樹如今還活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