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華從未預料到會與蘇蘇不期而遇。
人羣熙攘中,迎面相逢,擡眼相望的那一刻,周遭所有的景緻都好似成了陪襯。
看着小姑娘的眼神,錦華知道她是瞧不起自己的,塗了口紅的嘴巴微微一扯,露出恰到好處的笑容:“蘇蘇,好久不見。”
蘇蘇站在錦華的正對面,自然看到了她,蘇蘇拉了拉身上的棕褐色羊絨大衣,心裡一陣莫名,她全身都是冷的,像是浸泡在寒潭中,又像是被人澆了一大盆涼水,她突然怕極了看見這個毀滅掉高寬的女人,捏了捏手上提着的書本,看着面前的笑臉,一頭撞了過去:“你怎麼好意思...”
“蘇珊,怎麼這麼沒大沒小,該叫嬸嬸纔對。”高文軒不知何時站在了錦華身後,他生怕錦華受委屈,手掌不知輕重的一把捏住了蘇蘇胳膊上的嫩肉。
突如其來的疼痛使得蘇蘇頓了頓身子,站住了腳。她扭過臉瞧看二人時,黑白分明的大眼中不由溢滿嘲諷:“嬸嬸?我何時有過叔叔?”
站在蘇蘇身旁,錦華心知肚明,曉得蘇蘇仍舊記恨高寬的那件事,她心裡也如同被捶打一般極不是滋味,越發的羞愧,也越發的難言。
將蘇蘇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通,她突然發現蘇蘇又瘦了許多,像是筆墨畫中的人物圖一樣,輕飄飄的,頭大身小,身子單薄如同紙片人,不由伸出手抓住了高文軒:“文軒,你先鬆開蘇蘇。”
蘇蘇聞言,白臉上氣出了一點潮紅,兩隻眼圈也是紅的,顯病的面孔上寫滿了憤怒,一向好性情的她,一向端莊秀麗的她,突然氣涌如山的朝着榮錦華嚎了一聲,杏眼變成了尖銳的刀子和着言語朝榮錦華射去,她冷森森笑了一聲,指着榮錦華的鼻尖,一字一句的逼問道:“你怎麼有臉繼續待在高寬的地方?怎麼有臉?!跟着這種人廝混?!”
對於蘇蘇的歇斯底里,錦華無力反駁她的每一句話,她對不起高寬,無論如何都是對不起的,於是低下了頭,緘默不言。
蘇蘇面容肅殺,她像是這春寒料峭中摧毀春花的冷風一樣,將自己所有的仇恨一股腦向着榮錦華席捲而去,在北平的每一日裡,她都將復仇的場景排演千萬次,她無法相信榮姐姐欺騙她,她那麼信任的榮姐姐,那麼尊重的榮姐姐,可...
榮姐姐傷害了高寬,背叛了高寬,也...背叛了她。
“怎麼不說話,榮錦華你也知道理虧?!”
高文軒扭住了蘇蘇的胳膊,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叫聲,他對着蘇蘇低低的罵了一聲:“蘇珊,閉嘴!”
蘇蘇聽着高文軒明裡招呼,暗裡威脅的聲音,嘴角半勾了起來,她一手甩開了高文軒的禁錮,將手在隨身帶的帕子蹭了蹭,有些嫌惡道:“少碰我!”
錦華將蘇蘇的仇恨清晰無比的看在眼裡,她突然覺得喉嚨發疼,在蘇蘇的仇視下,不自覺朝着高文軒伸出了手,她將他的手從蘇蘇肩膀上拿了下來:“文軒,你先鬆開蘇蘇。”
高文軒無奈的看着錦華,欲言又止的鬆開了手。
“你裝什麼大尾巴狼!你以爲我現在還會相信你?你以爲我會原諒你!榮錦華,賭坊只是開始,我要讓你爲自己犯下的錯誤付出代價,高寬的死,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蘇蘇像是被侮辱一般的跳腳,若不是高文軒擋在面前,錦華猜蘇蘇怕是會一巴掌打過來。
“高家的人可不是任一個丫頭調遣的,記住我的話,你要是敢去找場子,我就讓那老東西以及你們這些賤種全部給她陪葬!”高文軒將錦華拉在了身後,在蘇蘇面前輕描淡寫的留下了一句話,隨後他便握緊了錦華的手,作勢要將蘇蘇拉走。
錦華鬆開了高文軒的手,定定的看着蘇蘇,伸手習慣性的想要去摸她的頭髮,但蘇蘇,卻一巴掌響亮的拍到了她的手上,冷硬的罵道:“別碰我!”
錦華神色自如的收回了手,沒有再說什麼,從蘇蘇身旁走開了,緩緩挽住了高文軒的胳膊,輕輕淺淺的對着滿臉擔憂的高文軒莞爾一笑,沒有說一句話。
她比任何時候都要明確自己的人生,也知道蘇蘇一時半刻是勸不住的,倒不如什麼話都不要說爲好。
“錦華,你何必。”高文軒眼中的擔憂漸濃,看着錦華,他皺了皺眉,握住了她的手。
錦華沒有迴應他的話,笑吟吟另轉了話題:“文軒,我們今天去做新衣服吧,朱姐姐給了我一個男裝的新圖樣,我想你穿着一定好看。”
高文軒將她兩隻手抓在手心裡,低頭在她纖細白嫩的手指上輕輕一吻,笑容滿面的回答道:“好,都聽你的。”
錦華心裡雖然有所惦念,但在面上卻是一點都不肯流露,她明白高文軒的性子,知道她要是表現出一點情緒,這傢伙說不定真會把蘇蘇一槍給斃了,這件事情沒有必要鬧得太僵,蘇蘇是阿寬的親妹子,她要是對蘇蘇做出什麼,那才叫忘恩負義。
高寬的那份情義,是怎麼都還不了的。
高文軒牽着錦華的手,他暗裡觀察這小姑娘的表情,他橫行霸道慣了,忍不住想暗地裡做掉蘇蘇和白崇,他纔不管什麼叔侄情分,纔不管什麼白家,他就這麼點本事,就是不能讓他的小姑娘受委屈。
“想什麼呢?”高文軒捏了捏錦華的臉,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錦華愣了一愣,擡頭看着高文軒的手指有半刻,突然的笑了:“我在想你穿什麼花樣的布料好看,條紋的怎麼樣?還是要格子的?我記得原來在上海,瞧見的那種白西裝的顏色也好看。”
高文軒也笑了起來,他用力的抓緊了她的手,溫溫和和的回話:“只要是你挑的,我都喜歡。”
錦華睫毛微微一顫,瞟了他一眼,道:“這怎麼行?萬一我挑的不好看,你不穿不就浪費了。”
高文軒湊在了錦華的眼前,腆着臉皮,得意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皮相,穿什麼不好看,你挑的,肯定更好看。”
“得了吧你。”錦華被高文軒這麼一逗,突然的輕鬆起來,一拍他的肩膀,又道:“今天去吃炒仔鴨?”
高文軒點了點頭:“求之不得,正想着吃鴨子呢,我們真是心有靈犀。”
蘇蘇的事情對情深意濃的二人而言只是一個小插曲,去布店買了衣料後,高文軒又找裁縫給錦華制了一件水粉色的旗袍,錦華嫌水粉色過於濃豔,高文軒卻說,春天總要穿得像回事。
錦華有心使壞,就讓裁縫多取了一件桃紅的呢料,囑咐道要給高文軒制一件漂亮大衣。
高文軒有些哭笑不得,對裁縫說小姑娘鬧着玩的,不要當真。
錦華卻非要逼着做,高文軒心想着反正還是做於她穿,於是笑着應了,臨出門的時候,他對着裁縫林師傅使了眼色,林師傅招了招手,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錦華將二人的互動看在眼裡,不由覺得有些好笑,不過沒有揭穿高文軒,而是撈着他的胳膊,喜盈盈的跑去吃炒仔鴨。
進了飯館,夥計小李便迎了上來:“老樣子?”
錦華和高文軒在堂子裡尋了一處乾淨的地兒坐了下來,高文軒點了點頭,又道:“今天多加一份炒仔鴨。”
小李去廚房報了菜單,隨後便提着小茶壺來給二人倒茶,一邊倒着水,一邊講話:“今天你們可是來對時候了,再晚些就沒位置了。”
錦華看了四處空空的飯堂,挑了挑眉,問小李:“今天的生意這麼好?”
小李斟完了茶,將茶壺擱在了一旁,清了清嗓爲二人解惑:“這您二位就不曉得了,今兒店裡是給白家包下了,要不是看您二位是常客,纔不會讓您二人進來的。”
“哦?白家?”錦華慢慢的喝着茶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高文軒。
高文軒把玩着茶杯,瞧見了錦華的目光,心領神會的對小李一招手,從兜裡掏出了幾個錢塞了過去,問道:“白家可是有什麼事?”
小李眉開眼笑的收了錢,四處瞧了瞧,見掌櫃的在專心致志打算盤,於是在二人身旁坐了下來,繪聲繪色的講道:“白家二爺回來了,據說白家已經接到了那白二爺的手上,聽說啊,白二爺從北平帶回來一個女人,今天是要租下場子給那位小姐接風。”
高文軒一邊聽着小李的話,一邊從筷子筒裡抽出了兩雙竹筷,然後用茶水涮了涮,遞了一雙給錦華:“今天筷子有些沒洗乾淨,湊活着用吧。”
錦華接了筷子後,兩人都將目光轉到了小李身上,小李一瞅這陣勢便知道是什麼意思了,訕訕的自行催菜去了。
高文軒看着黑漆的大桌,將手上的筷子兩頭對齊擺在了茶杯上,雖然他動作利索,但眼神怎麼看都有一種心事重重的樣子。
“怎麼了?”
高文軒擺了擺手:“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對勁,白家的廚子可是比這小飯館裡的廚子好得多,我說,他們怎麼想着來着兒吃了。”
錦華想了想,高文軒這麼一說,她也不由覺得奇怪了,的確是這樣的,白家大富大貴,白崇寵愛媛媛都來不及,怎麼會將媛媛帶到這種地方吃食。
兩人正想着不對勁,這時候,店子裡“啪”得一聲槍響,攪碎了寂靜,連那個打算盤的掌櫃都嚇得軟在了地上,一時間槍聲、喧嚷聲、算盤落地聲,以及後廚噼裡啪啦的碎瓷聲,響作一團,可謂熱鬧至極。
錦華同高文軒對視了一眼,兩人一同起了身,錦華摸出了刀片,而高文軒則從身上掏出了手槍,兩人循聲而去,發現槍聲響起的地方正是店鋪二樓。
交換了一下眼色,高文軒又坐了回去,他將槍收到了袖子裡,同錦華說道:“我們不要動,吃飯。”
錦華看了看一陣吵鬧的二樓,又瞧了瞧高文軒,當機立斷的坐了下來,她頭上滲出了一點冷汗,在看向高文軒的時候。
高文軒自然是察覺到了錦華的不對勁,抓着她的手想讓她安心一點,這時卻聽見錦華低低的耳語:“唐麗,上面是唐麗的人。”
“唐麗?”高文軒不由自主的擡頭瞧,一邊瞧一邊有些不大相信的說道:“這怎麼可能,阿明和麗姐要是過來,肯定會同我知會的。”
錦華搖搖頭,擡眼正對着高文軒,十分肯定的說:“我確實看見唐麗了,確定不會認錯。”
高文軒沉默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半晌,他伸手抓住了錦華的手腕:“要不我們今天換些花樣吃?去吃火鍋,毛肚怎麼樣?”
錦華心裡突然有幾分不快,但還是憋住了想問高文軒的那些話,點了點頭:“好哇,我現在突然不想吃鴨子了,我們就去吃毛肚吧。”
男人裝傻,女人裝癡,只要他們不直言直語,不撕破臉皮,總會是一對恩愛戀人。錦華在朱太太的帶領下,多少學會了一點小花招,也知道女人總該要隱忍些,她靜靜的看着高文軒,起了身:“走吧。”
高文軒起了身,柔情似海的挽住了錦華的胳膊,他臨走前又瞧了二樓一眼,眼中閃逝一點陰霾。
方纔擡頭,他確實也看見了唐麗,唐麗身旁是西裝革履的白崇,白崇手上拿着槍與唐家兄妹針鋒相對,高文軒猜出來,方纔打出的那一槍怕也是白崇開的。高文軒心裡清楚,唐家兄妹也好,白家和蘇蘇也好,現在他與錦華是最不適宜摻和進去的,最好的辦法便是坐收漁翁之利。
跨出了門,高文軒眼中的陰霾徹底轉變爲了熱烈的春光,握着錦華的手,笑嘻嘻的提議道:“吃完飯後,要不要去看看戒指,突然想起來要送你戒指的。”
錦華同他十指相扣,一言不發,過了半刻,方纔道:“我們先去吃火鍋吧。”
高文軒感覺到了她的不高興,更緊的抓住了她的手,一五一十的將自己的打算交代了:“我知道你瞧見的是唐麗,但我們現在不便插手,這件事情說不清楚,晚上回家了我跟你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