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逃到碭山附近,清點人馬只剩不過百餘人,男者多帶創傷,女者蓬頭垢面,劉協不免與董承王子服等人相抱痛哭。來日收攬散兵,伏完吳子蘭等人終於重歸劉協面前。然而人馬已然不到三百之數,面對強賊盜匪尤有不敵之態,自然是不敢再立即出頭去徐州。
又過一日,卻有十餘人尋上了躲藏在碭山谷林的天子一行人,出乎劉協意料之外的是,領頭者不是別人,正是前夜在兵亂中離散了的荀彧荀文若。
貴爲尚書令的荀彧面見劉協的時候也是一副蓬頭垢面朝服不整的模樣,這等姿態絕不像是被夏侯淵所救,如今前來勸降的,因此劉協直接發問荀彧爲何不趁大好機會脫難,反而來尋自己。荀彧的回答很簡單直接,也很明確,他是如是道:
“棄君王於困厄而獨善其身者,不足謂脫難。爲君王指明路而爲其行者,則謂之脫難。君王脫難,臣則無難。”
荀彧一番話當即惹得劉協又是一番痛哭,也不知是不是喜極而泣。周遭一圈文武百官聞知也感同肺腑,紛紛落淚恨嘆。
劉協雖然愛哭,但是並不代表他沒出息。倘若真沒出息,他也不會如今這般模樣出現在此,安安逸逸在許昌做自己人人朝奉衣食無憂的漢之天子豈不美哉?
等心頭那股苦勁過去了,劉協上前一把扯住荀彧的雙手,忽的撲通一聲跪在荀彧面前,哭顫着聲音道:“還請荀令君教我!”
周遭的百官大臣見皇帝下跪,卻是無一人上前扶勸,相反的,居然也是一股腦的齊刷刷跪拜了一地,雙手舉過頭頂哭聲呼道:“還請荀令君輔我大漢中興之業!”
劉協和百官的這番反應大大出乎荀彧的預料,不過若是細想,也在情理之中。眼下天下雖大,能有復國中興之術者不過寥寥;人才俊傑雖輩出,但心存漢室者不過十之一二;仁人志士不少,現今能爲天子面前所用者更是屈指可數。能同時滿足此三種條件者,不過荀彧荀文若一人而已!
有能耐是有能耐,但是荀彧絕不是恃才之人。其德之高不在才之下,天子下跪,百官伏拜,荀彧立即同跪於地,將頭顱緊貼在地,直接省略了客套話,直接了當到道:“陛下若能聽從微臣這三句話,則臣必效命相隨!”
“何止三句,縱是一千句一萬句,只要荀令君能輔佐朕左右,則朕無事不應、無求不準!”
“其一,陛下切莫寄興復漢室之望於外藩諸侯!”
“準!”沒有絲毫猶豫,劉協直接答應了荀彧提出來的第一句話。事實上從東歸洛陽宣詔天下迎駕而爲曹操逢迎到許都被操縱以後,年輕的劉協就明白過來了,時代已經變了,擁有兵權的外藩諸侯早已不再把天子看做天子,把朝廷看做朝廷。天子朝廷於他們不過就是傀儡與玩具而已。是故儘管年前便有得知袁紹起兵伐曹的消息,但是對於劉協而言不過虎狼交替而已,漢室的處境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其二,陛下即刻停止東行,劉玄德其人雖有漢室血緣之親,然其心思與曹袁等人無異焉,甚至比之袁曹有有過之而無不及,陛下萬萬莫備其表貌所惑!”
“準!”劉協下意識的開口就是準,但是猛的反應過來,卻是睜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看着荀彧驚道:“荀令君何至評人於此?難道這世道就沒有一個有高祖光武之志的漢室宗親了麼?”
荀彧也是擡起頭與劉協對視,面不改色道:“以前有,但是如今的漢室宗親卻絕無一人有心扶漢,他們所做的,不過是扶自己而已!”
撲通~
這話要是別人說的,劉協保不準當即變臉怒斥。但是如今這話卻是從荀彧荀文若嘴裡說出來的,劉協的第一反應卻是直接癱軟在了土地上。
“諸位!”荀彧朝着周圍的漢室忠臣們拱了一遍手,又面向劉協:“陛下,莫要被劉玄德此人的忠厚嘴臉和兢業姿態騙了過去,只需對比此人從漢室得到的和他對漢室所做的,便能差不多明白了。”
劉備從漢室得到了什麼?從一開始舉着漢室宗親的大旗起事積攢聲望,暫且不論其到底是不是正統的漢室帝胄,至少去年劉協正式賜予了劉備皇叔的名號。這算是給予了劉備在漢末羣雄之間立足的最雄厚的資本。而至於官爵的冊封,更是一升再升,有求必應。什麼左將軍、宜城亭侯、豫州牧、徐州牧,都是給予了劉備行事的極大便利。
而劉備爲漢室做了什麼呢?
抗擊黃巾軍?曹操袁紹甚至董卓都幹過的事,不值一曬。
匡扶漢室?貌似聽到過的最多一句話就是這句,但是實質性的事情呢?哪怕像張楊那樣,給流難的劉協送點糧食都算支持漢室了,但是貌似還是沒有?
血書衣帶詔,與董承等人約定裡應外合?呵呵,在前天之前劉協還是百分百相信這句話的,但是現在呢?劉備他人在哪裡?在泰山郡!在和袁譚在攻打兗州,劉皇叔地理難道學的不好,不知道許昌乃是在豫州的麼?
放棄直接攻打豫州這個完全可以解救自己於許昌的戰略,卻是選擇率領主力戰兵去攻略徐州北部和兗州等等和許昌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這就是這位劉皇叔的裡應外合之道!
劉協不敢再想,董承和伏完等漢室百官也是不敢再想下去!
劉備這大耳賊,完全是給自己這些人畫了一個大餅,然而自己卻躲到一旁去吃餅去了啊!
看來不光世道變了,連自家人的人心都變了!
劉協不敢再想荀彧說出來的第三句話是什麼,然而內心的趨勢卻使得瀕臨崩潰邊緣的他張開了乾裂的嘴脣:“這條,準了,荀令君的第三句話呢?”
見劉協已經徹底明悟過來,荀彧心中終於是放下了最大的那塊石頭,正襟震聲道:“其三,求人不如求己,臣以爲,中興大漢的關鍵,在於陛下,只要陛下挺直脊樑放寬了肩臂,不再寄希望於其他任何事任何理由,願意用自己的手腳腳踏實地去打拼,那臣願相隨陛下再創光武之業,萬死不辭!”
荀彧最後一句話說完,兩隻手臂完全放平在了泥土上,頭顱也是結結實實磕在了地面。
劉協面對匍匐於地的荀彧,卻是久久未曾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劉協終於是開了口,苦笑道:“朕算是明白了。原來這就是你有扶漢之心卻寧願委身事賊也一直不願於直接投身於朕的身後緣故。”
兩行老淚潤入泥塵,荀彧泣不成聲:“陛下明悟!”
……
譙郡,竹邑。
張繡前日才率領主力攻下了此地,此刻正在休整兵甲,安民葺城。
現如今手下文武衆多的張繡自然不用操心這些瑣事,每攻克一地,張繡所必做的事便是讓屬下拿來本地的戶籍名冊,然後讓俘虜了的本城官吏一一介紹本郡縣的人才俊傑有哪些,或是有哪些異於常人的少年兒童。目的很簡單,就是希望聽到一兩個漢末三國熟悉的名字,然後直接收至麾下。
這一日,張繡照例呆在縣衙正堂,堂下立着兩個原竹邑官吏輪番念讀戶籍名冊介紹本地風情,自己閉目仰躺在蒲墊上,身旁兩個嬌俏侍婢,一個扇風祛暑,一個往張繡嘴裡填切分好的瓜果熟食,好不愜意。
堂中並無任何的親衛把守,甚至就連從不離張繡身邊半步的親將胡車兒也沒在張繡身旁護持,享受地主統治階級的腐朽生活,怎能讓自己的身邊人看到?
然而快活的時刻總是很短,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便是將張繡從半迷半醒的狀態下勾回了魂。
半睜開眼,原來只是自己的頭號親將胡車兒。也是,除了他,還真沒有其他人有任意出入張繡左右的特權,同爲張繡親將的周倉李豐曹性等人亦是不能。
正欲合上眼再眯一回,張繡腦海中卻是一炸,猛的睜圓了眼盯着胡車兒肩膀上一隻黑色的鷹隼,在座位上一躍而起驚聲道:“老毒物來了?”
胡車兒對張繡的一驚一乍習以爲常,悶聲悶氣回了一聲:“不撕”,然後便是向前伸出了自己粗壯的臂膀。
那鷹隼極爲通性地撲扇了下翅膀,從胡車兒的肩膀上躍起向前用尖爪抓在了胡車兒遞前的胳膊上,一雙似能刺穿人心的犀利鷹眼盯着張繡的雙眼。
舒了一口氣的張繡伸出手從黑鷹的腿上解下一段纏繞的黑色帛布,然後攤開放在眼前。
只是看了第一眼,張繡一雙鬆散的眼神卻是已經爆出了精光,待速速閱畢,神色沉肅的張繡大手向旁一揮:“下去!”
那兩個竹邑小吏立刻惶惶然拱手躬身而退,第一次看到張繡冷麪的那兩侍婢更是心驚膽戰,打掃了案幾便是欠身款款而退。
待閒雜人等都下去了,張繡從案几上抽出一卷羊皮圖,攤開放在案几上,一言不發凝神看了片刻之後,乎地一砸地圖上某個位置,開口令道:“立刻去讓曹性去召集本部騎兵,再讓李豐去軍中挑選一千輕騎,半個時辰內,我要所有人馬都要出現在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