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般的謀士被主君如此問策,接下來就會對其主君直言攻打南陽的利害關係。但是賈詡並不這樣,面對張繡這樣一位新晉主公,賈詡明白張繡此刻最需要是養成一位主公該有的思維方式。
所以賈詡反問張繡:“將軍以爲新野如何?”
張繡想了一下:“新野位於襄樊與宛城正中間,若是佔有新野,便可以切斷宛城守軍與襄樊的聯繫,如此一來宛城守軍士氣勢必大跌。”
賈詡頷首笑道:“看來將軍對荊襄一帶的地理也做了不少功課。那將軍以爲,蔡瑁率軍駐紮在新野,又是爲何?”
張繡:“那自然是爲了保證襄陽與宛城之間交通無阻,若我軍攻打宛城,劉表及蔡瑁也好救援。”
賈詡:“那既然如此,將軍還想直接攻打宛城嗎?”
張繡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那先生是教我先攻取新野,後取宛城?”
賈詡:“非也。將軍攻宛城,新野蔡瑁可馳往救之。將軍攻新野,襄陽劉表亦可馳軍救之,且宛城守軍也可能出兵背後夾攻之,如此則將軍危矣。”
張繡:“那……”張繡本想說那直接攻打樊城和襄陽,話到嘴邊卻又咽回去。攻襄陽?那和攻宛城一樣會被駐紮在新野的蔡瑁出兵背後夾攻的。
見張繡若有所思,賈詡微微一笑:“若將軍兵馬足夠,則可以三路齊攻,虛虛實實教劉表防不勝防。而如今將軍麾下不過萬餘精兵,則只可攻一處。”
張繡暗自握拳:“這蔡瑁駐兵在新野,本來我沒把他當回事,卻不知這新野竟如此要緊!劉表出兵新野這一招,卻好似扼住了我軍咽喉。”
“非也,非也”
賈詡搖了搖頭:“劉表此舉,亦可能爲其他之計。”
劉表居然還可能有其他圖謀?張繡有點驚了。
“劉表雖割據一州之地,兵士雖衆,但荊州承平日久,士卒久不經戰陣,軍隊戰力較之中原諸雄尚弱,更不及吾西涼健卒。這點想必劉表自己也清楚。而荊州諸將如蔡瑁張允黃祖之輩,皆不如將軍武勇。所以他並不一定會讓蔡瑁帶兵與將軍爭奪宛城,也有可能是借蔡瑁駐紮在新野之便,將宛城所屯大量錢糧經新野運至襄陽。而後就算蔡瑁與將軍交戰失利,宛城也失守,但到時候將軍您所奪的不過只是一座空城,於劉表損失亦不大。”
“論行軍打仗,劉表蔡瑁張允之輩加在一起或許也不敵將軍一人之勇,然而論經營錢糧,十個將軍怕也是算計不過劉景升。”
張繡哪裡想得到區區一個蔡瑁駐兵在新野竟會有這麼多的利害關係,被賈詡一波分析之後頓時目瞪口呆。
自己實在太過低估了古人的智慧,哪怕是作爲守土之犬這個名詞代表人物的劉表劉璋之流,那也只是相對於曹操、劉備和孫氏兄弟這些人而言的。劉表劉璋甚至袁術這些個人的機謀和才幹也遠非當世以及後世大多數人能比的。
而對於張繡而言,無論是來自後世的屌絲大學生張秀還是歷史上的張繡,論城府和智謀比起在三國亂世中能穩坐荊州近二十年的劉景升都有着天差地別。
聽賈詡將劉表屯兵新野這一着棋分析的頭頭是道,張繡得悟的同時不禁發問道:“照先生所言,所有的關鍵在於屯兵在新野的蔡瑁,那若是我現在率軍急襲新野,切斷宛城與襄陽的聯繫,那麼再攻打宛城是否就會事半功倍呢?”
賈詡笑道:“若是將軍選擇前幾天率精騎去襲擊蔡瑁而不是來迎接老夫,現在已經全據新野以北的土地錢糧了。而如今蔡瑁必定已經挖溝築壘嚴陣以待,將軍率軍前去就算取勝,也必然是慘勝。”
張繡本以爲憑藉着自己腦中上千年的兵法戰例和智慧來到三國,可以料事如神隨心所欲,但卻不想才穿越十幾天就痛失一大取勝良機,自信當即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頗爲失神道:“攻不成,守無糧,先生叫我如何是好?”
若是一般的幕僚和主公的關係,主公如果如此喪氣失神,那幕僚怕是會考慮易主之事了。畢竟在這個亂世,幕僚和武將炒主公魷魚的事情也不少。
但賈詡和張繡之間並不僅僅只是普通主公與幕僚的關係,還有同鄉之情和好友之誼。賈詡此時便立刻是將自己的身份從幕僚謀臣切換到張繡的同鄉和忘年交的身份上來。就好像在幾年前西涼軍羣狼無首將要作鳥獸散那時一樣,緩聲開導張繡道:“將軍所憂,無非糧草就食之事。將軍所需,無非南陽一郡之地,我自有一計,可解將軍之憂,亦可滿足將軍所需。”
張繡心有所動:“先生之計,需多少兵馬?吾自當全力配合……”
賈詡仍是微微一笑,並不作回答。但是在張繡看來,賈詡皺巴巴的老臉笑的實在莫測難猜。
數日之後,賈詡教張繡率軍撤出唯一佔領的城池穰縣,張繡不明所以,但因城中糧草已搜掠殆盡,便是聽從了賈詡的意見。同時因爲缺糧少衣逃兵再次增多,甚至一天曾有上百逃兵的出現。而原本因爲張繡攻佔了穰城而歸降於張繡的部分南陽郡縣邑此時又重新倒向劉表一方。
荊州的文武官員們聞訊後皆向劉表道喜,劉表卻並未顯出任何一點高興的神情,反而在衆人面前說道:“張濟張繡叔侄因窮途末路而來,我作爲主人卻如此無禮,以刀兵見之,致驃騎將軍客死異鄉。這並非我的本意,故我只受弔唁而不受祝賀。”
荊州文武不禁愕然。
當天,劉表便派使者到張繡軍中,名爲停戰請和,實則打探軍情,行分化招降之事。不僅如此,劉表還派人四處招降張繡軍的逃兵,以無主荒棄之田及豐厚錢糧賞之,成效甚著,短短十日竟然招降了近千西涼逃兵散卒。
先是白白讓出了好不容易打下的穰城,又即將斷糧。西涼軍中軍心浮動,張繡自個也不明白賈詡葫蘆裡要賣什麼藥。而賈詡卻不慌不忙,在即將斷糧前一日纔派出幾撥小股兵馬分別前往附近的安衆、南鄉等縣催糧,又以橫行無忌的西涼鐵騎威嚇南陽豪強大族進獻錢糧。
賈詡此舉令張繡大爲不解。攻下穰城之後,張繡也派人前往周圍各縣徵糧,但收效甚微。穰城附近的各縣雖然名義上歸降了張繡,但都不過是懾於張繡攻下穰城的兵威而只是虛與委蛇,西涼軍每次催糧,各縣的掌權大族都只象徵性地派人送來一點點糧食。各地築塢建堡自守的豪強宗族也自恃塢堡堅固,拒不納糧。張繡曾想過派兵劫掠,但是西涼軍長於野戰而不善攻城。再者分兵四出掠糧,又唯恐爲荊州軍逐個擊破。
但是這一次,令張繡瞠目結舌的事情就發生了。賈詡前一天才派出催糧的信騎,才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晨霧彌矇之際,大營附近不知道從哪冒出來數百輛各式各樣的牛車馬車驢車,將道路堵塞得死死的。車上拉的滿滿當當的都是西涼軍急需的糧食衣帛,竟然全都是周圍縣邑和塢堡主連夜派人趕了一晚上路送來的。西涼軍不要還都不行,有好幾個押車的頭領都哭喊着張繡收下自家進獻的糧草衣帛,說什麼要是張繡不肯收,他們就跪在營門外不回去了。
原來穰縣周圍的縣邑和各個塢堡聽聞西涼軍棄了穰城,又迴歸了流竄狀態,各個都害怕第二天張繡就帶着窮兇極惡的西涼兵來洗劫自己了,一時之間居然是爭相派丁獻糧。令張繡頭疼了大半個月的糧草問題竟然就這麼輕鬆解決了。
這時劉表派來的使者也來了,卻正好碰見西涼軍上下正忙着清點各種糧食布帛,自知難行分化招誘之策,便是回報劉表。
劉表聽到張繡軍大營每天都有車隊絡繹不絕送去糧草布帛的消息終於有些不淡定了,原本裝的悲傷這下成了真的憂愁了。但還好劉表還沉得住氣,直到數日後蔡瑁終於將原本宛城所囤的上百萬石錢糧都運回襄陽樊城了,劉表這才趕緊再派使者去見張繡。這次卻是帶上了南陽太守的印信。
這次劉表開出條件,不僅不計較張濟張繡叔侄的無故相攻之仇,還願意讓張繡率領部下屯兵在宛城,並暫代南陽太守之職。
劉表如今的正式身份是荊州牧,而南陽郡轄屬於荊州。箇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對於劉表而言,南陽郡以前雖然因地利之便號稱天下第一郡,民戶百萬,農產工商業發達,富庶繁榮冠絕中州。但是四通八達的交通也意味着南陽郡在戰爭時期必然是兵家必爭之地。黃巾之亂、關東聯軍討伐董卓時南陽地區一直都是戰事的重災區。尤其在經歷過袁術這樣一任窮奢極欲,搜刮無度的太守“治理”後,南陽郡早已不復往昔,而是衰敗不堪,農業生產和商業經濟已經遠遠比不上地理位置更靠南,更安寧穩定的南郡。
是故劉表入主荊州以來,一直以南郡的襄陽爲州治,拉攏南陽郡世家豪族南遷,鼓勵民衆往樊城、新野、江陵等新興城邑乃至荊南地區遷徙。在這樣的經營方針指導之下,宛城則被劉表當做了一座進可以出入中原,退則可以屏護荊襄的軍鎮。而宛城現在雖然仍名爲南陽郡治,但其實際人口甚至沒有其下轄的位置更靠南的穰縣多,其糧草生產根本不能自給自足。是故劉表之前纔在宛城囤積了上百萬石糧草。
而眼下張繡軍無城無地,空有雄兵數萬,糧草全靠搜刮欺詐而來,解得了一時之渴卻解不了長遠之計。所以劉表認爲如果將宛城讓給張繡,一則可以表示讓步,一定程度化解誤殺張濟之仇而避免雙方繼續交戰。二則只要滿足供應張繡部的糧草,則可以讓這羣西涼武夫爲己所用,替自己把守住荊州門戶,從此高枕無憂。
對於西涼軍和張繡而言,繼續與劉表軍死磕確實不見得有什麼更好的結果。而宛城是一座城牆堅固設施完備的城池,整個南陽郡的底子也都還在,乃是亂世中比較理想的庇身之所。雖然寄人籬下不甚光彩,糧草供應也受劉表所制,但是相比於關中那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爲了糧食和地盤而整天廝殺不止的諸多軍閥強的不是一點半點。況且劉表的勢力在當今天下也不弱,張繡也算是找了一個靠譜的靠山。
張繡這時才理解了賈詡讓出穰城的根本意義何在。原來是一招以退爲進。張繡繼續駐紮在穰城已經並不能給劉表構成什麼實質性的威脅了,反而會一直有與劉表交惡的口實。但是若是歸還了穰城,精於算計的劉表自然不會糾結之前的損兵折將,反而會盤算怎麼將張繡這股勢力變害爲利。
劉景升和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漢室宗親都有着一個很大的相同點,仁義爲懷,崇禮重文而避武爭,只要仇敵示弱便絕不會趕盡殺絕。劉虞、劉繇、劉璋,還有早期的劉備都是如此。
賈詡的一招以退爲進不僅死死拿捏住了劉表的心理,也拿捏住了南陽各豪強大族的心理。一開始這些地主豪強見張繡駐兵穰城,便是認爲西涼軍要與荊州軍對峙,無暇顧及到自家產業,便閉門自守冷眼相待。但西涼軍忽然又棄城別走,這些人自然而然認爲西涼軍要劫掠荊北各地,便是爭先恐後獻糧以求自保。
是故賈詡一計雙策,一舉解決了張繡軍的內憂外困,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千餘無甚心氣的逃卒。
只是西涼軍內部仍有部分將卒認爲故主張濟之仇不可不報,而張繡自己也認爲張濟身爲自己的親叔父,於情於理,劉表手下的士兵射死了張濟,自己怎麼也不應該歸附於劉表麾下。賈詡只能從大局出發,對張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規勸張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張繡本就對死去的張濟沒什麼感覺,只不過礙着名分,被這麼一勸便是鬆了口風。
西涼軍上下因最近的糧食都是賴賈詡才所得,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張繡及衆人也都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依賈詡之計,暫時接受劉表的招撫。
張繡率部到達宛城之後,一切果然如賈詡所料。劉表果然沒有食言,先將偌大的宛城拱手相讓,緊接着又讓蔡瑁之弟蔡中帶三千士卒一次性便送來了張繡軍過冬所需的全部糧草衣帛。
除此之外,劉表不僅沒有派遣兵馬收復穰城,反而還命令南陽各軍都撤至新野屯駐,使得張繡軍得以實際控制包括穰城在內的新野以北的大半個南陽郡。
劉表的寬懷大度使得西涼軍上下終於是緩和了一點對荊州軍的敵對情緒。而張繡也終於有了點一方諸侯的樣子,有兵有糧有了地盤。雖然要仰人鼻息的活着,但比起之前如喪家之犬般飢一頓飽一頓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