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諾諾難得聽到葉氏這麼一本正經的誇獎自己,頓時還有些不好意思,擡手抓抓頭髮道:“我也就是聽話學話,都是大夫說的罷了。”
“等這次回去了,讓你爹帶你去吳家一趟,好歹出了這麼大的事,去看看你師父師孃,以後可要好生跟着學本事。”葉氏說到這兒,伸手摸摸女兒的頭髮,目光中卻帶着一絲遺憾,以諾諾的脾氣性情,加上如今這番境遇,若是能託生個男兒身,以後說不定當真能做出些名堂來,只可惜……
牛車一進村兒就正遇上李氏,許老三客氣地問:“二嫂,這是要回家不?上來捎你一段兒。”
李氏頓時不客氣地爬上車,斜眼看看葉氏說:“弟妹不是回去挪騷窩兒,咋恁快就回來了?可是孃家住着不習慣?”
“姥孃家住的可好了,吃的也好,每頓飯都七八個菜,頓頓都有肉吃。”許諾諾不等葉氏說話,搶着道,“只是鎖兒認牀,在姥孃家夜裡睡不好總是哭鬧,而且我娘身子不好,要回來找大夫把脈,正好今個兒我爹去了,我們便一起回來了。”
“知道的是這樣,不知道的村裡人看到,只當你孃家都不樂意讓你多住呢。”李氏沒好氣地說,瞥了眼拉車的牛,又道,“如今每隔兩日就要進城抓藥,如今還要接來送往的,好好一頭牲口這些日子都累瘦了,當真是不知道心疼。”
“去的時候是我姥娘和三舅來接的,壓根兒沒用家裡的牛車,什麼接來送往的,二大娘說得該不是自個兒吧?”許諾諾只要看到李氏就會下意識的炸毛,同樣的話放在被人嘴裡說出來,她也不會這樣一句頂一句的不落,可只要聽到李氏那陰陽怪氣的話,她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
李氏被噎了個正着,當初她回家挪騷窩兒,孃家都沒來人接,最後還是許老二趕着車把她和孩子送過去的,她頂着哥嫂的不待見強住了六天回來,大人和孩子都比剛出月的時候瘦了一圈兒,如今被許諾諾一刀捅在痛處,直忍不住倒吸涼氣。
路邊忽然有人喊:“諾諾——”
許諾諾不用回頭就聽出是山子的聲音,忙拍着車轅道:“爹,快停車,我要下去,你們先回家吧,我等會兒自己回去。”
“三叔,三嬸兒。”山子招呼道,然後低聲回答着許老三和葉氏的關心。
“呦,這是沒瞧見我,還是把我不放在眼裡啊,再說這是你哪門子的三叔三嬸兒啊?”李氏的氣頓時衝山子去了,想起女兒回家說的,山子一門心思地對許諾諾好,對她卻不理不睬,就越發看着他不順眼,冷哼了一聲道,“閒着沒事就過來找諾諾,也不知道懷的什麼心思。”
許諾諾看着山子人瘦了一圈,原本總是掛着笑容的臉上,如今勉強扯起嘴角露出的也是苦笑,已經覺得很是心疼,聽了李氏這話,兩眼一瞪說道:“二大娘,飯能亂吃但話不能亂說,我如今吳家三叔的徒弟,我師父讓我跟着山子哥學怎麼跑山認藥材,他來找我有什麼不對?再說,你一個做長輩的,青天白日下,這些腌臢話怎麼說得出口,要知道,英子姐如今正是說親的歲數,現在有什麼難聽的話傳出去,壞的是你閨女的姻緣,我還小咧!”
李氏被她氣得幾乎仰倒,手指點着她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卻又不捨得從車上下來,兩個人便這樣僵着。
“爹,趕緊回去吧,我天黑前肯定到家。”許諾諾擡腳踹了踹車輪道,“呆久了當心桃子學會些不三不四的話。”
桃子原本伏在葉氏的懷裡睡覺,後來車上吵起來她便有些驚醒,但還是迷迷糊糊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會兒聽到自己的名字,才從葉氏懷裡擡起頭來,看到山子頓時笑着招呼:“山子哥!”
山子伸手掏了掏懷裡和袖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今個兒來的匆忙,忘了個桃子帶些玩意兒了。”
“早就跟你說不用帶哪些,看把她寵壞了怎麼辦。”許諾諾能感覺出山子今日有些茫然和心不在焉,等牛車走了之後,便引着他往河邊走,“山子哥,先跟我來吧。”
兩個人一直走到河邊一棵大樹下面,許諾諾撩起裙襬打了個結,麻利地爬了上去,然後坐在樹杈上對下面招手道:“山子哥,上來說話。”
山子爬上去發現,許諾諾坐的地方是大樹中間一處分叉,粗壯的枝椏根部形成了一個小平臺,頭頂是翠綠的華蓋遮擋太陽,耳邊是潺潺的流水聲,瞬間整個世界都變得清涼靜謐了。
“怎麼樣,地方不錯吧,我平時總來這裡。”許諾諾示意山子像自己一樣,放鬆身體靠在身後的樹幹上,然後才說,“山子哥,你瘦了好多,我本來想去的,但是我娘說算命的說我魂魄不穩,不能去參加白事,怕會有衝撞……”
“沒事。”山子搖搖頭,雙手往腦後交叉躺在樹枝上,看着頭頂偶爾簌簌抖動的樹葉,嘆了口氣說,“其實放山本來就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事兒,只不過爺爺一輩子放山都太順利了,家人都已經要忘了這裡頭的危險。”
“其實爺爺這麼大歲數的人,早就不該再上山了,可是他自個兒仗着身子骨還硬朗,總是不肯服老……”山子說着沉默片刻,又道,“都怪我們太順着他了,若是能攔着不讓他去,說不定就不會出事。”
許諾諾到現在還不知道,吳老爺子到底是因爲什麼去世的,但是她知道山子這會兒需要的是傾訴,所以就雙手抱膝地坐着,靜靜地聽他說。
“其實爺爺還是喜歡去放山的,他總說山上雖然苦,但是心裡痛快,總呆在家裡渾身都不舒服……”山子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我爹說,祖輩很多把頭都是死在山上的,有些連屍首都尋不回來,說這都是命,山神老爺要留誰,是誰都改變不了的,即便躲得過這次也躲不過下次……”
山子的眼神十分矛盾,迷茫地看着頭頂的樹葉,他努力想說服自己,爺爺這樣過世並沒有太多的遺憾,想要說服自己,這樣纔是一個參幫把頭應該的宿命,但是心裡那種他現在還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卻時時刻刻地糾纏着他,讓他無法像其他大人那樣看得開。
許諾諾嘆了口氣,其實道理誰都會說,但是親人過世這種情感上的坎兒,對一個孩子來說,也許當真是太難邁過去了。
她見山子沉默了好久沒有再說話,這才慢慢地開口道:“山子哥,其實……老爺子過世的事情,你傷心難過也是在所難免的,尤其是你心裡還揣着對老爺子的遺憾,自然就更難放下,我不會說什麼大道理,也不會勸你怎麼看開,我覺得如果一個很疼我的人突然離開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上一次見面就是最後一面,我也會難過得不行。”
山子聽了這話,猛地閉上眼睛,擡手蓋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許諾諾的聲音很低,只堪堪能蓋過樹葉和流水的聲音,卻好像能潺潺地流進人的心裡。
山子覺得自己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這幾天所有的人都在勸他不要傷心,唯有許諾諾能明白自己的感受,他都已經記不起參幫出發那天自己都對爺爺說了什麼,從得知老爺子去世的消息開始,他就一直在努力在回想,但絲毫都想不起來,似乎就跟以前多少次的放山一樣,說了幾句討好的吉利話。
他一直覺得,最後一面明明應該更加慎重正式的,卻因爲這個意外,變得如此潦潦草草,成爲心裡一個解不開的結。
許諾諾繼續低聲說道:“這種遺憾和難過,也許會伴着你很長很長時間,也許這輩子想起來都是遺憾,但是隨着時間過去,只要你一直向着老爺子希望的方向去努力,讓自己生活得很好很幸福,這種遺憾應該也會慢慢變淡,老爺子在天有靈,也會覺得欣慰的。”
山子沉默地點點頭,兩個人良久都沒有說話,夏日的風輕拂過樹梢,帶來些微河水略腥的氣息,卻並不難聞。
一隻鳥落在樹杈上,扭頭用喙打理着後背的羽毛,在爲下一次飛行做着準備。
山子盯着那鳥兒,直到它再次起飛離開視線,這纔開口道:“其實,爺爺應該是想讓我繼承家業的,雖然他當年差點兒斷了祖業的根兒,可我覺得,他後來是真心喜歡放山的,從小他就給我講參幫放山的故事,給我唱那些個放山漢子們瞎唱的小調兒……”
“手拿小鎬頭喂,腰裡彆着小紅布,咱們來到深山裡,見到好參哪,都不要吱聲,慢慢地挖呀,別傷了蘆頭,別毀了根兒,這是寶哇,換錢買了高粱飴,給我的小孫兒甜個嘴兒喂……”山子唱起一個小曲兒,明顯像是哄小孩兒的歌謠,唱到後面他嘴角上翹,眼裡卻已經噙滿了淚水。
許諾諾把頭埋在雙壁之間,不去看山子,給他留下恢復情緒的空間。
山子擡手抹了把眼淚,苦笑道:“其實放山哪裡有那麼輕而易舉,我早就知道,這不過是小時候哄我玩兒瞎編的罷了。”說到這兒,他忽然又扯着嗓子唱起另一段曲調蒼涼的小調,“放山苦,放山苦,衣裳破了沒人補,吃菜沒油白水煮,要不開眼白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