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頭哼了一聲,不悅地說:“到了家不說先帶孩子來給我們看看,反倒先去逛什麼院子,院子擱在這兒還能跑了不成?”
許玲子這才知道老爺子是爲什麼不樂意,笑着說:“我們住好幾日呢,到時候保管住得你看見他們就煩,一個個能鬧着呢!”
許老頭的氣兒這才順了些,說:“你娘知道你今日回來,非得親自下廚弄你最愛吃的菜,你哥嫂他們攔都攔不住,這會兒估計還在廚房那邊,不知道你到了呢!”
“我進門時碰到三嫂了,她應該跟娘說了,我過去看看。”許玲子說着往前頭走,正碰見一邊擦手一邊回來的許老太太。
“娘!”許玲子趕緊迎上去,笑着說,“給我做啥好吃的了?”
許老太太道:“我想着你愛吃茄盒,打算去給你炸點兒,結果如今年紀大不中用,還差點兒讓油給燙了,你嫂子正好說你回來了,我就不在竈間給她們裹亂了。”
許玲子聽了這話,再看着頭髮鬢白,都已經是遲暮年紀的父母,剛纔的酸楚漸漸上涌,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
老許頭知道她們母女挺長時間沒見面,肯定有很多話要說,自己又看不得閨女淌眼抹淚兒的,當即就揹着手,去找許老三和鄭琦一處抽菸說話。
果然,許老太太直接拉着許玲子的手,就往自己的房間帶。
剛拉着人坐下,她便一股腦地問:“這次又生了個閨女,公婆有沒有給你臉色瞧?女婿有沒有說啥?家裡日子還好麼?幾個孩子都怎麼樣?”
不等許玲子說話她自己又道:“源兒今年也五歲了,差不多該請個人給開蒙了吧?鎖兒就是五歲開蒙的,如今書讀得好着呢!”
“娘,你就放心吧。”許玲子一一答道,“雖說這次生了個女兒,婆母也很喜歡呢,這次我們回來,她還說路途遠,要不把小女兒留在家裡她照看幾日,我想着該抱回來給你們看看,婆母也沒硬要留下,還說難得回來一次,讓我們住幾日再回去。孩子他爹也還好,比不上諾諾能幹,但也還算勤勉,家裡日子也過得挺好,幾個孩子都好,源兒跟鎖兒比不了,鎖兒從小是諾諾帶大的,不會寫字的時候就會背詩了,有幾個孩子這樣聰明的,我打算等六歲再給他開蒙,太早怕拘着他不愛學了。”
“那也行,你自己心裡有數就好。”許老太太點頭,如今她脾氣也溫和了許多,不再像以前那樣強勢,什麼事兒都必須要聽自己的才行了。
“娘,你最近身子好麼?”許玲子就忍不住問,“上次諾諾捎信兒去說你的腿疼,如今好些了沒?”
“沒啥事兒,你三哥他們對我挺好,平日裡啥也不讓我幹,有吃有喝的養着,能不好嘛?”許老太太不當回事地說,莊稼人辛苦了大半輩子,誰能沒有個腰疼腿疼的,如今自己這日子已經算是頂好的了,村裡不知多少人羨慕得眼珠子都紅了。
許老太太這些年也想通了不少事兒,老三一家當年淨身出戶,如今卻是最出息的,又不計前嫌地把自己老兩口接過來照顧,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再看許玲子,託了老三家的福,日子也是越過越好的樣子,如今兒女都有了,踏實過日子也就是了。
“諾諾那丫頭,前兩日回來,還說要買個丫頭來服侍我們,給你爹嚇得頭搖的跟什麼似的,連聲說自己享不起那個福,有人伺候,手腳都不知往那裡擺纔好了,諾諾這才作罷……”許老太太唸叨着這些瑣事。
許玲子是個心細的,很快就看出許老太太似乎是有心事的樣子。
“那您咋看起來,還是憂心忡忡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許老太太嘆了口氣:“你們各自都成了家,我哪裡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只是老大如今是真的變了,幾乎不管我和你爹了,你二哥又在老家那麼遠,我跟你爹死前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上一面……”
“娘,您這是說的啥話,您和爹身子這麼好,別說胡話!”許玲子如今最聽不得這些,偶爾想到爹孃的年紀,說不定沒幾年就會離開自己,都會忍不住抹幾下眼淚,如今聽許老太太這樣說,更是心裡難受。
“你若是想二哥,便叫人寫信去讓他回來一趟,再怎麼說也是一家人,打斷了骨頭還連着筋呢,怎麼就非要老死不相往來。”許玲子安慰道,“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慣是刀子嘴豆腐心的。”
“再說了,如今老三一家伺候着你們二老,家裡吃得好住得好,孫男娣女的都在身邊,何苦再爲了大哥傷心難受,最後吃虧的還不是自己。”
許老太太又嘆了口氣,“唉,我也知道這麼個理,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哪有能不惦記的?”
“娘,這話你當着我念念也就罷了,可別當着別人說。”許玲子攔着她,還特意起身前後看看,見都沒有人才又回來坐下,低聲道,“當初分家的時候三哥淨身出戶,把自己的那份財產都留給你和爹,諾諾還跟里正說,今後會給你們二老養老,如今人家樁樁件件都做得妥帖,你可不能再讓人家寒了心。”
“大哥人是老實,可架不住有個上躥下跳的媳婦兒,你若跟三哥說,想讓老大回來,三哥那麼孝順,肯定不會不同意,可回來以後咋辦?讓三哥再養着他們一家子麼?鬥米恩升米仇,親戚間也是救急不救窮的。”
“要說窮,當初誰有三哥家窮?可你看人家現在如何?”許玲子嚴肅地說,“人只有自己想往上爭,才能往上走,爛泥到哪裡都是爛泥,怎麼都是扶不上牆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這不就跟你念叨唸叨麼!”許老太太被她說的連連點頭,表示自己也沒有想把老大一家叫到身邊來的意思,“我只是跟你說上幾句,瞧你這心都拐你三哥三嫂那邊去了。”
許玲子聞言,也不否認,反而是直接承認,“誰叫三哥三嫂人好呢?諾諾雖然偶爾潑辣,可是對自家人那是沒話說的。”
“是是是,你說的都是,我以後保證不念叨了還不行麼?”
許玲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母女二人也就不繼續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了,而是說有些關於婆家啊,孩子之類的瑣事兒。
得知許玲子在婆家依舊過得很滋潤,許老太太也有些感嘆。
“當年是我錯了,若不是老三老四堅持,再加上諾諾那孩子拿錢把窟窿堵上,那如今你……”
母女二人又聊了會兒,就聽見外邊鬧哄哄的,栗子的聲音尤其大,扯着脖子地喊:“大姐,大姐。”
“是諾諾那丫頭回來了。”許老太太此時說起許諾諾,早沒有了當年的不屑,笑眯眯的滿是疼愛的口氣。
許諾諾因爲生意的關係,總要往城裡跑,乾脆就在城裡也買了處小院兒,兩邊地住。
昨個兒清明回來上墳掃墓,本打算多住幾日等許玲子走了再回城,誰知道還沒等從山上下來,鋪子裡的夥計就又追了過來,說有單大生意,掌櫃的不敢做主,得讓諾諾趕緊回去。
許諾諾沒法子,只能下午趕回城裡,等生意談成天都黑了,只好在城裡住了一晚,本打算今天一大早就回來的,誰知又被山子絆住了腳。
清明掃墓是各傢俬事,哪怕是訂了親的,也沒有跟到對方家裡去掃墓的,所以山子就一個人被丟在了城裡,這次回家過寒食,加上許玲子一家回來,山子就非要跟來。
許諾諾開始是不肯的,說我姑姑姑父歸寧你來做什麼。
可架不住山子像膏藥似的粘着她,最後到底生磨硬泡地跟着來了,手裡也少不得拎着大包小裹的。
許老三見女兒和準女婿回來,自然是一臉喜色,趕緊上前接過東西。
葉氏卻忍不住責備道:“又不是不知道你小姑和姑父要來,怎麼回來的這麼晚!”
趕在飯口到家,這也就是自己家罷了,不然是要被人瞧不起的。
“本來起得挺早的,可臨時有事絆住了腳。”許諾諾只能扯了個謊,總不能說自己是被山子給煩的纔回來晚了。
“不妨事不妨事,又都不是外人。”鄭琦趕緊上來打了個圓場。
許諾諾跟山子去後面見過許老太太,然後說:“奶,小姑,吃飯了。”
許玲子便扶着老太太起身,去廳裡吃飯。
如今家裡地方大了,也不像以前那麼拘束,乾脆就擺了一大桌子,大家圍坐一處吃飯。
鎖兒和栗子如今也都是快十歲的大孩子了,兩個人一直在讀書,被許諾諾教得都很有規矩。
鎖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比以前大了不少,栗子卻是從小到大都很能吃,如今看着,竟跟鎖兒的飯量差不多,好在她小時候雖然胖,但是到了六七歲,身子就開始往高了長,如今已經比鎖兒高出大半個頭了,看着倒是瘦了不少。
許老頭很是高興,因爲一大家子有很久沒有這麼開開心心的一起吃頓飯了。
許老太太卻忍不住想,要是老大和老二也在這兒,那該有多好?
想到這裡,筷子上夾着的菜就掉在了桌上。
葉氏心細,察覺到了她的心思,安慰道:“娘,多吃點兒,有空我陪您去看看大哥吧!”
許老太太聞言,心中一陣溫暖,卻也說不出來什麼漂亮話,只得在飯桌下,暗暗地握了握葉氏的手,低聲道,“好好好,還是你想得周道。”
許諾諾卻突然開口道:“奶,我二叔過陣子可能要回來。”
許老頭一聽這話先瞪了眼,嚷道:“他回來幹啥!”
“回來看看你和奶唄。”許諾諾其實早就看出許老太太想兒子了,但她畢竟不是葉氏,不想給自己招惹禍害。
所以她什麼都沒說,卻派人往老家去了一趟,旁敲側擊地打聽了許多許老二的情況。
回來之後跟許老二託人捎回來的家信一一驗證,果然沒有欺瞞或是誇大,心裡就先放心了許多,然後又得知許老二到那邊也是混了幾年的,後來發現混不下去了,才收了心,老老實實地種地娶媳婦,如今膝下添了一兒一女,就是年紀都小了點兒。
瞭解清楚了這些之後,她讓人給許老三送了信去,邀他有空的時候回來看看爹孃。
許老太太聽了諾諾的話,心中那點兒最後的擔憂,都一併散去了,激動得紅了眼圈,連聲道:“好,好……”
許玲子扯出帕子給許老太太擦拭眼淚,扭頭卻把話題丟向了許諾諾。
“諾諾,你和山子訂親也好幾年了,準備啥時候把婚事辦了?說不定你二叔正好能趕上你成親呢!”
屋裡的人頓時都沒了聲音,全都盯着許諾諾看。
許諾諾雖說不是個面皮薄的,但是桌上卻還有孩子在,而且山子也在,突然說這件事,讓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中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一直拖着還不肯成親,嘴上說是捨不得爹孃和弟妹,但其實心裡是覺得,趁着自己還沒嫁過去,先給家裡多積累點兒產業,不然等自己嫁過去,別說是在古代了,就算是在現代,一直貼補孃家也容易被夫家不滿,與其到時候矛盾多多,還不如再多拖幾年。
但是這話她卻從未與人說過,連自己爹孃都不曾說,又怎麼會當中說出來,就只含混地說是因爲生意上的事還沒完全進入正規。
反倒是山子開口幫她解圍道:“其實也不光是生意的緣故,我家對醫藥有些研究,知道女子太早有孕產子,對身子未必是好事,諾諾的身體底子不好,這幾年我三叔也一直在用藥膳給她調理,再說我們兩個也都不急,先立業再成家也是一樣的,所以打算再等兩年。”
山子這話說得有理有據,十分讓人信服,而且這也算得上是有些私隱的話題了。
許玲子深覺自己問得太唐突了,桌上其餘的大人也都沒了聲響,誰也不曾往這方面想過。
成親和身體哪個要緊,那自然還是身體更要緊一些,更何況吳家非但沒有嫌棄,還一直在幫許諾諾想辦法補身體,哪裡去找這麼好的親家。
許老三和葉氏聽了這話,也是有些慚愧的,女兒身體底子不好是爲什麼啊,還不是因爲小時候吃不飽吃不好,還要幹活受累。
所以飯桌上的氣氛登時變得有些奇怪,大家都一個勁兒地開始給許諾諾夾菜。
許諾諾胃口本來就不大,如今不做力氣活了更是吃不下太多,一股腦地都撥到了山子碗裡。
飯吃飽了,男人們還在喝酒,女人們抱着孩子去廂房歇着,一邊哄孩子睡覺一邊聊着家長裡短的閒話。
許諾諾吃得有些飽,看着外面太陽挺好,乾脆打算溜達着去藥田裡看看,山子自然也跟着去了。
許諾諾路上一直沒吭聲,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其實對山子不太公平,他們兩個這麼多年的情分,已經比許多夫妻之間還要有默契和溝通,可有些話,她還是不敢說。
因爲她總覺得,雖說山子很尊重她也很包容她,但從根上說。兩個人的思想不是同一個時代的,她怕有些話說出來,會讓兩個人之間生出嫌隙。
平常這個時候,一般都是山子拉七扯八地沒話找話,但是今天山子也出奇地安靜。
二人轉了離家較近的幾塊藥田,然後找了棵大樹坐下歇腳。
“晌午多謝你給我解圍。”許諾諾低頭扒拉着地上的雜草,悶聲說。
“諾諾,咱們認識這麼多年,你心裡在想什麼,我覺得我大致能猜出個七七八八。”
許諾諾聞言,擡頭看向山子,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山子也不再多說,而是從懷裡摸出了一疊文契,塞到許諾諾手裡。
許諾諾一頭霧水,低頭看向那些文契,發現都是一些店鋪的轉讓文契,那些文契上,寫的都是許諾諾的名字。
“你這是幹什麼?”許諾諾騰地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家裡老的老小的小,你怕嫁過門之後,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幫着家裡了。”
山子見許諾諾急着要解釋什麼,又攔着她搶先道:“你也知道,你若是跟我明說,我肯定會同意你幫着家裡,但是你卻不願意那樣做,就好像當年你寧願只拿工錢,也不願意接受三叔給你的分紅一樣。”
“安慰承諾的話我都會說,但我覺得,這些並不能真正的讓你安心,倒不如干脆一步到位。”
山子說到這裡,站直身子,笑着對許諾諾一揖到地,拖着戲腔道:“娘子,如今這家業,就全交由你來打理,爲夫今後便全要仰仗娘子了——”
許諾諾被他一番話說得眼圈發紅,就聽山子又道:“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地兒睡,最重要的是有你在我身邊,其餘都不是事兒。”
許諾諾丟開懷裡的文契,直接撲到山子懷裡,雙臂在他腰側收緊,耳朵貼在他的胸口,聽着他撲通撲通越來越快的心跳,眼含淚花,嘴角噙笑地說:“咱們選個黃道吉日,成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