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封府(一更)

楚雲沐一雙鳳眸亮晶晶的,興奮地對楚千塵說道:“姐,我今天跟幾個表哥表弟說我昨天去軍營的事,他們都羨慕死我了。”

“他們還從來沒去過軍營呢,我還答應了他們要把軍營畫給他們看呢!”

想着今天在沈氏族學裡自己成了衆人圍繞的中心,楚雲沐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胸,身後的尾巴簡直快要翹上天了。

他這副樣子逗得沈氏與楚千塵又忍不住笑了。

楚千塵笑着問道:“你會畫嗎?”

“我當然會!”楚雲沐激動地說道,“我畫的很好的,連先生都誇過的。”

楚雲沐是個性急的,連忙讓冬梅去給他鋪執、準備畫具,接着道:“姐,你知道嗎?要當大將軍光會武藝可不夠,得文武俱全。”

“薛校尉說了,姐夫可厲害了,什麼都會。就說畫畫吧,北地與赤狄交界的一處地方人跡罕至,還是姐夫帶人進去探索了一遍,然後親自把輿圖給畫了出來……”

“要畫輿圖不僅要懂畫畫,還得懂天文地理算學……”

楚雲沐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他其實很多話也不太懂,就是複述着他記住的那些話而已,最後發下豪言壯語:“娘,姐,我將來也要跟姐夫一樣當統領十萬大軍的大將軍!”

楚千塵又被都逗笑了,轉頭對沈氏道:“娘,我們沐哥兒要當大將軍呢,這永定侯的爵位有什麼意思,不過是個沒落侯爵,承這爵位,還要擔負着侯府的腌臢事。”

“我看這親手打拼回來的前程才更好,沐哥兒,你說是不是?”

楚千塵說的這番話,楚雲沐又沒全懂,但是最後一句話他聽懂了,於是大力地點頭“嗯”了一聲。

他又來回看了看沈氏與楚千塵,總覺得母親和二姐之間似乎有了一種細微的變化。

對了,以前二姐都是喚“母親”,這還是他第一次聽二姐跟他一樣喚“娘”呢!

楚雲沐抿脣笑,鳳眼彎彎,梨渦淺淺。

唔,這感覺不錯,就好像二姐跟自己也更親近了一點。

沈氏:“……”

楚千塵點到爲止,沒往下說,欲速則不達。

楚雲沐一臉期待地看着楚千塵,又道:“姐,我下次休沐能不能再讓姐夫帶我去軍營?”

“這個嘛……”楚千塵拖着長音逗他,“你得問娘才行。”

楚雲沐趕緊又看向了沈氏。

“娘?”他撒嬌地去扯沈氏的袖子,“我會好好讀書的,今天背不出文章只是意外……”昨晚他也是因爲擔心母親的病纔會忘了背功課。

沈氏也逗他,“只是意外?”

“嗯!”楚雲沐大力地點了下頭,“娘,您信我,我會表現給您看的。”

沈氏道:“好,那我和你姐姐就等着看你的表現。”

母子三人言笑晏晏地說着話,氣氛其樂融融。

楚雲沐又看向了穆國公夫人,道:“外祖母,您也給我做見證。”

“對了,還有大姐……”

楚雲沐說了一半,又捂住了嘴,想起了母親還在因爲大姐從國公府溜走的事生氣。

聽楚雲沐提起楚千凰,沈氏的精神就有些恍惚,心臟一下一下地抽痛着。她至今想不明白楚千凰怎麼會變成這樣。

穆國公夫人看出來了沈氏的心思,心裡嘆息。

楚千凰到底是女兒從小養大的,從那麼點的小嬰兒一點點地養起,親自教她說話,給她啓蒙,教她琴棋書畫和女紅,教她爲人處事的道理……這其中付出的心血,穆國公夫人再清楚不過。

人的心都是肉做的,女兒對於楚千凰的感情毋庸置疑,要不是楚千凰一而再、再而三地令女兒失望,就算今天揭開了真相,她們母女也不至於走到這個地步。

女兒一向心胸開闊,這十幾年來,就算她再厭楚令霄,對膝下的庶子庶女也都沒有虧待過,從前她不知道楚千塵真正的身世,一樣待之如親女。

若是楚千凰不像她那個姨娘心術不正……

穆國公夫人忍不住低聲感慨了一句:“凰姐兒這丫頭怎麼變成了這樣,莫不是被誰給蠱惑了……”

沈氏端起了粉彩茶盅,默默地喝着茶,沒有說話。

穆國公夫人也適可而止,不敢再提楚千凰,生怕楚千塵聽着心裡難受,覺得他們的心還是更向着楚千凰。

楚雲沐歪着小臉,只聽懂了一半,約莫知道外祖母是在感慨大姐學壞了。

楚雲沐沒有穆國公夫人那麼多顧慮,點頭道:“大姐是變了。”

“從前,大姐很聽孃的話的,我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大姐帶我去白雲寺上香,正好白雲寺那邊舉辦廟會,我就拉着大姐陪我逛廟會。逛了一半後,大姐說她和娘約好了酉時前要帶我回家,不管我怎麼求,大姐還是把我抱上了馬車。”

“大姐跟我說,做人要言而有信,教我也要聽孃的。”

楚雲沐噘了噘小嘴,神情有些低落。

他也想不明白,明明從前大姐親口教他要言而有信,教他要聽孃的話,可是現在,大姐她兩樣都沒做到。

他更不懂爲什麼大姐長大了,反而不乖了。

沈氏怔了怔,記得楚雲沐說得是前年的事,眼神又恍惚了一下。

是啊,從前楚千凰很乖,很聽話的。

楚千塵聽着楚雲沐小小的人兒還煞有其事地說着“小時候”,不禁覺得有趣。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她與楚千凰其實都不算熟悉,姐妹之間的交情僅限於日常的招呼寒暄而已。

但她還記得,楚千凰是一個溫柔又不失颯爽的姑娘,性子和沈氏很像,溫婉磊落,落落大方,對下頭的弟弟妹妹以及堂弟堂妹都很照顧,頗有長姐風範。

她很尊敬沈氏,所以言行舉止都在學着沈氏。

但是,現在的楚千凰與從前確實有了些微妙的不同,她變得深沉起來,口是心非,多疑多慮……

楚千塵心裡突然涌出一個念頭——

難道說,楚千凰也和她一樣有了相似的奇遇?!

楚千塵的眼皮跳了跳,沒有再往下想,笑眯眯地對蔫蔫的楚雲沐說道:“沐哥兒,你好好在這裡跟着先生們讀書,要是接下來十天都沒被先生訓,我去跟你姐夫說,再帶你去軍營。”

楚雲沐聞言,嘴巴噘得更高了,“姐,我纔不會被先生訓,先生一向都誇我的。我都說了,今天是意外,意外!”

楚雲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腳不已,又精神了起來。

楚千塵不過一句話就輕輕鬆鬆地把楚雲沐給哄好了,看得沈氏失笑。

這時已是未時過半,沈氏主動道:“塵姐兒,你今天早些回王府吧。”

總不能纔剛過門,每天都這麼晚回去。就算宸王府沒有長輩管着,也不好。

等楚千塵回到宸王府的時候,已經是申時了。

楚千塵沒直接去內院,問了顧玦在哪裡後,就直接去了外書房。

外書房的小廝驚風笑呵呵地領着楚千塵進去了,屋子裡不僅是顧玦在,蘇慕白和雲展也在,三人正在說話。

楚千塵就在那個她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一如前世。

有時候,她也覺得有趣,這個靠着池塘的位置好像就該是她的一樣。

顧玦朝她望去,道:“你在這裡等一會兒,待會兒我帶你出門。”

“嗯。”楚千塵乖乖地應了,眸露期待之色。

她最喜歡和王爺一起出門了,就是出去隨便走走,遊湖泛舟,或者到哪間深巷裡的小書鋪去淘些舊書,都有趣極了,也時常讓她受益匪淺。

驚風捧來了一匣子魚食,送到了楚千塵手邊,還低聲說:“這是王爺讓小的備的。”

驚風覺得自家王爺話少,只做不說。

好在還有他啊,他得讓王妃知道王爺有多體貼。嗯,下次趁王爺不在,他得告訴王妃王爺是怎麼一茶蓋拋出窗戶去,救了那隻蠢貓。

楚千塵彎脣笑。

驚風給楚千塵奉上魚食和茶水後就退下了。

蘇慕白繼續說着:“……範令威家的小公子已經救下了,末將已安排了人轉移了錦衣衛的視線,把人往南方引了。”

楚千塵眸色微凝。

原來上午錦衣衛這麼興師動衆的,是爲了範令威之孫。

楚千塵隨意地從匣子裡抓了把魚食往池塘裡撒,一尾尾膘肥體壯的金魚聞香而來,靈活地朝窗下的方向遊了過來,爭先恐後地甩着蝴蝶般的魚尾爭搶着魚食,漂亮的魚尾在池塘裡撥起一片片漣漪。

她也是知道範令威的。

範令威是右僉都御史,是朝中罕見的清流。

皇帝這些年一直想要長命百歲,修仙問道,現在寵信玄淨道長,從前則寵信明真道長,還因爲明真道長西歸,半月不上早朝。

今年二月底,範令威在早朝上當衆上奏皇帝,勸皇帝不要沉迷丹藥,要勤政,不要寒了人心,毀了大齊基業。

皇帝爲此龍顏大怒,甩袖而去。

這也不是範令威第一次在朝上直言上奏了,這幾年,他也是爲此被皇帝厭棄,屢遭貶黜。

沒過幾日,便有其他官員彈劾範令威“無人臣禮”,皇帝下令將其革職抄家,男丁抄斬,女眷全都沒爲官奴。

對於女子而言,最慘的也莫過於淪爲官奴,女眷一般都會被送往教坊司,任人凌辱。

範家從老太君到底下的兒媳,孫媳,孫女們,全都在錦衣衛到來之前,吊死了正堂中,足足十幾條人命,也驚動了整個京城。

當事情傳到皇帝耳中時,皇帝更怒,覺得範家如此是違抗君令,是想讓天下人覺得他是暴君。

也不知道是誰在皇帝跟前進言,皇帝惱羞成怒,留了範令威之幼孫沒殺,說是代替他家的女眷充入教坊司,把範家的這位小公子送到了教坊司,着人調、教。

範家小公子在教坊司待了幾個月,後來僥倖逃脫,可上一世又被錦衣衛抓回去了……

皇帝不過一句話,範家就家破人亡。

這一些都是楚千塵前世離開楚家後才聽說的。

記憶已經有些遠了。

她記得範家那個小公子是叫……

楚千塵努力挖掘着自己的記憶,這時,就聽顧玦問道:“那範延之呢?”

蘇慕白就答道:“王爺,末將暫時把範延之安置在了隔壁,範延之對我們還十分警惕,懷疑我們是不是別有意圖。”

說着,蘇慕白不由看了楚千塵一眼,“多虧了王妃,不然,末將要救下範延之只怕還有點麻煩。”

蘇慕白眸底閃着幾分笑意。

不得不說,他們這位王妃還真是宸王府的福星。

顧玦已經聽蘇慕白稟了今天上午發生在街上的事,瞧向楚千塵的眼眸也含着笑。

這丫頭啊,還是這般機靈,而且,不吃虧。

他的眸中除了讚賞,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愛,看得楚千塵的心都暖了起來。

這一世,有些事開始漸漸地發生了變化,走上了與前世不同的軌道。

楚雲沐是,沈氏是……範延之也是。

前世的範延之被錦衣衛抓了回去,因爲這次的逃脫,之後在教坊司的日子也更加難過……

而這一世,蘇慕白接手了五城兵馬司,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宸王府在京中的耳目擴張到了可以與錦衣衛匹敵的地步,所以蘇慕白纔有機會察覺錦衣衛的動作,救下了範延之。

屋外,池塘裡的荷葉與和荷花隨風搖拽,靜謐閒適,讓楚千塵不禁有種歲月靜好的安然。

雲展皺緊了眉頭,義憤填膺地冷哼道:“皇上這是故意在折辱範家呢。”

範家世代清貴,卻落得這樣的下場,也未免讓人寒心。

相比雲展的激動,坐在他旁邊的蘇慕白就平靜多了,眼神中冷靜而又堅毅。

說得難聽點,那些個生死離別,他們在戰場上見得還不夠多嗎?

人心之險惡,本就是人無法想象的,古往今來的暴君還少嗎?!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這個就是他們大齊現任的天子。

蘇慕白喝了口茶,又道:“王爺,範延之身上還有不少傷……”

教坊司爲了調、教人,一向下手狠辣,尤其知道範家惹了聖怒,下手就更狠了。

楚千塵轉過頭,吩咐琥珀道:“去拿九續膏來。”

琥珀領命退了出去,與進屋的驚風正好交錯而過。

驚風步履穩健地走了進來,神態從容地稟道:“王爺,陳公公與錦衣衛的陸指揮使來了,說宸王府窩藏朝廷命犯,他們是是奉命來傳旨的。”

頓了一下後,驚風又補充了一句:“陸指揮使帶了幾十個錦衣衛把王府團團地圍了起來。”

錦衣衛這副架勢意爲着什麼,顯而易見。

纔剛走到門簾處的琥珀一聽,腳下一軟,卻聽“噗嗤”一聲,楚千塵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一邊用帕子擦拭着手指。

恰好這時,一尾金紅色的金魚從水中竄起,足足跳出了一尺高,又“撲通”一聲掉入水中,濺起了不少水花。

楚千塵笑意盈盈,神色悠然,絲毫沒有旁人聽到錦衣衛封府時的緊張感。

琥珀駐足,回頭看去,顧玦幾人包括驚風在內全都是氣定神閒,似乎早就料到錦衣衛會鬧上門,似乎聖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見狀,琥珀也冷靜了下來,心道:是啊,有什麼大不了的,她可不能給主子丟臉。

琥珀深吸一口氣,力圖鎮定地走了,看着若無其事,步履如常。

書案後的顧玦看着楚千塵,右拳放在脣畔,也是低笑,不知道是在笑皇帝,還是在笑其它。

“雲展,整兵。”顧玦當機立斷地吩咐道。

“是,王爺!”雲展迫不急待地立即領命。

從三月從北地隨王爺回京,玄甲軍也閒得夠久了。

雲展出去了。

緊接着,顧玦也是起身,撫了撫身上的衣袍,又道:“走吧。”

楚千塵也站了起來,喚道:“王爺……”

在楚千塵看,區區錦衣衛根本就沒資格讓顧玦親自去應付,讓蘇慕白和程林華去也夠了,她不想王爺爲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勞神勞心。

蘇慕白也是同樣的想法,心裡再次感慨皇帝這個婚賜得好,有了王妃勸王爺,以後可以少費他不少脣舌……

顧玦的迴應是,牽住了楚千塵的手腕,挑挑眉,“說好了要帶你出門的。”

好噠!於是,她乖乖地跟着顧玦走了,二話不說。

蘇慕白:“……”

蘇慕白啞然。

他差點忘了,王妃是聰明,是行事有度,可是一旦對上王爺,她就什麼原則都沒了。

蘇慕白失笑地搖了搖頭,也跟着出了外書房。

一道厚重的朱漆大門將宸王府大門內外隔成了兩個世界。

大門內,靜謐悠然。

大門外,頗有幾分箭在弦上的緊繃。

四五十個錦衣衛浩浩蕩蕩地聚集在那裡,此外還有一輛華蓋馬車。

他們的目光全都落在前方那道釘有六十三顆門釘的朱漆大門少,目光灼熱得彷彿要把那道大門給燃燒起來。

大太監陳素正坐在馬車裡,臉色不太好看。

這滿京城這麼多的府邸,無論他去哪裡傳旨,哪家不是恭恭敬敬地把他引進去,大概也只有宸王府敢讓他和聖旨在外面乾等着了。

陳素不由回想起宸王剛回京那天的事,彼時皇帝讓他在武英殿稍等,可是宸王卻不告而走,最後反倒連累自己被皇帝斥責,一本書就甩在了他的額角。

陳素至今想來,還覺得額角隱隱生疼。

馬車外的一個青衣小內侍不安地壓低聲音道:“陳公公,要是宸王府不……”

他要說的是,要是宸王府不開門,更不接旨,那他們該怎麼辦?!

陳素的臉色本就不好看,聞言,就一個冷眼狠狠地瞪了過去,讓小內侍把剩下沒說完的話都嚥進了肚子裡。

小內侍雖然壓低了聲音,但還是傳入了周圍的錦衣衛以及錦衣衛指揮使陸思驥耳中。

陸思驥面沉如水,這同樣也是他擔心的地方。

皇帝既然下了旨,要是他們就這麼灰溜溜地空手而歸,那麼皇帝勢必會遷怒到他們錦衣衛的身上。

王府外的街道上,一片寂靜無聲。

自然也有附近的人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可是一看到錦衣衛指揮使出現在這裡,根本就無人敢過來圍觀打探,生怕一個不慎,惹禍上身。

就在這種凝滯的氣氛中,宸王府內忽然就傳來了一些動靜。

衆人不由豎起耳朵,跟着就看到了宸王府的朱漆大門緩緩地開啓了……

陳素看着敞開的王府大門,心裡長舒了一口氣。

他就說嘛,除非宸王想造反,否則他怎麼有膽子抗旨呢!

俗話說,胳膊扭不過大腿。

就是皇上把永定侯府的庶女賜婚給宸王,宸王還不是隻能乖乖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