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討好(二更)

太夫人靜靜地看着沈氏,越看心裡越是發慌。

婆媳十幾年,她至少知道一件事,沈氏不是一個無的放矢的人。

沈氏撫了撫衣袖,安然道:“三司會審的判決結果我聽說了,侯府不僅要罰銀十萬,還要罰俸十年,對也不對?”

太夫人霎時一僵。

她只記得侯府的爵位保住了以及楚令霄要被流放的事,根本沒心思關注其它。

她以詢問的眼神看向了王嬤嬤,王嬤嬤點了點頭。

太夫人雙眸睜大,手一顫,撞到了手邊的茶盅上,差點打翻了茶水。

她心裡一算,只覺得身上彷彿被生生地挖去了一大塊血肉。

侯府是有俸祿的,一年爲兩千五百石糧,雖不足以維繫整個侯府每年的支出,但也是一筆數額不小的進項,十年算下來足足有兩萬五千石。

還有那罰銀十萬可是筆鉅款。

現在公中的現銀根本沒有十萬,恐怕侯府還得賣掉一些田產、莊子或者鋪子,才能湊到這十萬兩白銀。

更麻煩的是,光憑侯府產業的出息還不足以支撐整個侯府的支出。

這一次,他們楚家恐怕會傷了筋骨。

太夫人越想越心慌,心口開始有些憋悶。

劉氏也在默默地算着這筆賬,心如刀割,心裡對長房更怨也更恨了,感覺好像是她的銀子被長房給敗了去。

沈氏順口又問了一句:“對了,冬天用的炭火買了沒?根據欽天監推算,今冬可是個寒冬。”

太夫人急忙看向了劉氏,劉氏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最近因爲楚令霄的事,侯府裡忙得暈頭轉向的,還沒來得及採買冬天的炭火。

這下麻煩了,等交了十萬罰銀後,侯府本就沒有現銀。

如果今冬是寒冬的消息傳開,京中各府以及百姓勢必都要搶購炭火,那麼炭火的價格也會水漲船高,對於楚家而言,這簡直是屋漏恰逢連夜雨。

太夫人與劉氏婆媳皆是面黑如鍋底。

沈氏仍是一派端莊溫婉,目光澄澈。

她慢慢地以茶蓋拂去浮在茶湯上的浮葉,繼續道:“今春豫州水災,那邊的田地收成不太好,佃戶怕是沒有足夠的糧食交上來,也不知道府裡的細糧還夠不夠。”

“……”太夫人像是又被捅了一刀,胸口更悶了,四肢微微麻木。

“對了,三弟妹,”沈氏的目光又看向了虞氏,淺笑盈盈,“聽說,京城的綢緞莊子、漆器鋪子今年的收益‘又’不好?”

“……”虞氏臉色一白,默然無語。

侯府的庶務大部分是大管家在管,大管家向侯爺和侯夫人彙報,而三老爺楚令庭也管着家中的一部分庶務,比如京城的幾處鋪子就由他負責,最近這三年,這幾個鋪子都收益不佳。

虞氏不會主動去過問楚令庭外面的事,卻也曾聽他抱怨過好幾回生意不好,被哪家搶了生意什麼的。

太夫人一看虞氏的表情,就知道沈氏說得沒錯。

她的眉頭又皺得更緊了一些,覺得這庶子就是無能又無用。

劉氏回過神來,看看太夫人,又看看虞氏,感覺氣氛不對,總覺得局勢好像有些失控了。

她心裡警鈴大作,想說什麼,卻見沈氏的目光緩緩地又移向了她:“聽說二叔藉着光祿寺卿黃正宜生辰,前幾天給他送了一份‘大禮’?”

劉氏瞪大了眼,彷彿在說,你怎麼知道的!

沈氏的目光如劍般直直地刺入劉氏心中,接着道:“昨天,有御史彈劾黃正宜貪污受賄,摺子已經送到了東宮。”

什麼?!劉氏腳下一軟,手中出了一片虛汗,差點沒軟倒下去。

沈氏這幾句話可謂一針見血,一條條地說出了侯府此刻面臨的危機。

這才短短一盞茶功夫,氣氛又陡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太夫人、劉氏與虞氏的臉色一點點變差,又懼又怕,又不安。

尤其是劉氏,汗如雨下,恨不得趕緊去把楚令宇個叫回來問問情況。

沈氏微微地笑着,氣定神閒。

楚家人都是一樣,他們的眼裡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對於侯府潛藏的危機,全都視若無睹,他們恐怕只有當大禍臨頭時,纔會悔之晚矣。

沈氏不再說話,慢條斯理地喝着茶,脣角含着一抹勢在必得的笑。

她的動作是那麼優雅,那麼從容,宛如一幅優雅的仕女圖。

劉氏慌了。

他們會給光祿寺卿送禮,那也是因爲楚令宇在他現在這個位置上已經足足待了六年了,如果再不升,怕是要在這個位置上待上半輩子了,所以纔會藉着光祿寺卿大壽的日子,給他送了一份厚禮。

誰想,這職位還沒升,光祿寺卿竟然被人彈劾了。

楚令宇要是爲此被牽連下獄,那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劉氏越想越怕,又想到這段日子來的求救無門。世人皆是逢高踩低,現在的永定侯府能依靠的也只有穆國公府了。

形勢比人強,劉氏只能先服了軟,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侯府的事,當然是大嫂說了算。”

虞氏在一旁頻頻點頭,賠着笑。反正二房都服軟了,她還有什麼好說的,只要別讓她掏銀子,別短了三房的吃用,誰當家還不是一樣。

太夫人的臉色又變了好幾變,氣息急喘,手足冰涼。

王嬤嬤擔心太夫人,連忙給她遞了一杯安神茶,又給她撫了撫背。

太夫人喝了幾口熱茶,卻還是覺得心口發緊,似有一口氣堵在了那裡。

她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地想着剛剛沈氏說的話,既憤怒,又無奈。

現在的楚家千瘡百孔,岌岌可危,從楚令霄的案子到其他侯府的家事都要仰仗沈氏去籌謀周旋,而她束手無策。

若是沈氏這次還是對楚家置之不理,楚家可沒有第二個楚雲逸能再去掙個救駕之功。

太夫人安靜了好一會兒,只能對這個長媳低下她高貴的頭顱,疲憊無力地說道:“我老了,管不了那麼多了。”

言下之意是,沈氏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跪在地上的姜姨娘飛快地朝沈氏看了一眼,眸色深黑如夜。

楚千凰啞然無聲。

她完全沒想到沈氏竟然這麼肆無忌憚、明目張膽地徹底把太夫人打壓了下去,全然不怕別人說她不孝不敬。

楚千凰在心底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果然,爵位動人心。

爲了替楚雲沐爭這個爵位,沈氏這是全然豁出去了,還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沈氏恐怕已經忘了這爵位是楚雲逸拿命換來的!

可憐楚雲逸傷得這麼重,現在恐怕還在沒完全脫離危險期,卻被沈氏視作楚雲沐的一塊踏腳石。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

如果楚雲沐沒有沈氏的這個母親,沒有穆國公府這個外家,他爭得過楚雲逸嗎?!

楚千凰握緊了拳頭,一時想着楚千塵斥責她的那番話,一時又想起楚雲逸昏迷虛弱的樣子……一時又想起那個少年信誓旦旦地對她說:

“大姐,你等我的好消息!”

少年說這句話時,神采飄逸,意氣風發。

“阿芷,”一旦低了頭,太夫人就覺得後面的話也好說多了,殷切地說道,“我瞧着你在孃家休養了兩個月,氣色比之前好多了,親家果然會照顧人。”

太夫人的語氣已經近乎討好。

太夫人後面還說了什麼,楚千凰已經聽不到了,怔怔地看着這一幕。

楚雲逸拼了命才掙回這爵位,她本想替他奪回來的。

但是現在看來,她終究是做不到了,沈氏太強勢了。

她對不起楚雲逸,也對不起姜姨娘。

無論是爵位,還是姜姨娘被流放的事,她全都無能爲力。

她再一次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無能爲力,現在的她在這個時代不過是一隻螻蟻而已。

等楚千凰回過神來時,就看到兩個婆子把跪在地上的姜姨娘拖了起來,姜姨娘悲悲切切地看楚千凰。

“姨娘……”

楚千凰下意識地想跟上去,太夫人注意到了她的動作,趕緊出聲道:“凰姐兒,你給我倒杯茶。”

太夫人手邊的這杯茶其實才喝了一半,她只是以此爲藉口喚住楚千凰而已,生怕她向着姜姨娘會激怒了沈氏。

楚千凰愣了一下,才反應了過來。

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她是要在嫡母手下討生活的庶女,她不能違背了沈氏的意思。

楚千凰與姜姨娘四目對視,姜姨娘的櫻脣不住地輕顫着,欲言又止,最終沒說什麼,那雙會說話的眼睛似乎在說,不用管她。

“……”楚千凰揉皺了手裡的帕子,手背繃得緊緊的,心裡對沈氏的怨氣更重了一分。

沈氏目光定定地再次環視衆人,雙眸之中精光大作,傲聲道:“以後這侯府,我說了算。”

這一次,包括太夫人在內的衆人都沉默了。

這時,大丫鬟帶着兩個小丫鬟把兩匹雲錦和珍珠頭面都拿了過來。

太夫人含笑道:“阿芷,你看這兩匹雲錦,是今年的貢品,你拿去做兩身新衣裳,還有這頭面……我看與這一匹秋香色的雲錦十分匹配。”

“莊子上最近剛送來一些鯉魚、鯽魚、螃蟹,新鮮着呢,沐哥兒喜歡吃……”

“你和沐哥兒打算什麼搬回侯府?”

太夫人一臉期待地看着沈氏。

沈氏但笑不語。

她當然會回來,現在這侯府裡沒了楚令霄,她自在得很。

太夫人見她不說話,心裡有些沒底,眼角的餘光瞟見了姜姨娘,心裡猜測着沈氏是不是爲了逼她表態。

於是,太夫人目光如劍地看向了姜姨娘,厲聲道:“還不把姜敏姍帶下去,人先關到柴房裡……”

太夫人話說一半,又改口道:“不,讓她先去去廊下跪着,好好地反省一下。”

她說是讓姜姨娘去反省,但任誰都看得出來,太夫人想討沈氏歡心,所以才故意用這種當衆折辱姜姨娘的方式。

她這態度之殷勤,簡直令人歎爲觀止,劉氏不以爲然地撇撇嘴,臉上卻在賠着笑。

姜姨娘依舊低着頭,眼底閃過一抹怨毒的光,就像是淬了毒似的。

她垂下的眼簾藏住了她眼神中的異狀,外表依舊柔弱如一朵嬌嫩的白蓮花。

楚千凰再一次看向了沈氏,眼裡充斥着對她的失望,以及對姜姨娘的不忍。

十四年前的這樁“狸貓換太子”,站在外人的角度,她原本也是同情沈氏的,所以在保障自己利益的前提下,她也不會針對沈氏。

但是,這短短一天,沈氏已經把她所有的同情和愧疚都折騰、消磨光了。

楚千凰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太夫人、劉氏與虞氏全都圍着沈氏轉,討好她,奉承她,簡直是卑躬屈膝。

道不同不相爲謀,這個侯府,她實在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