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宮裡一片沉寂,牆角的滴漏有着點點的清冷之聲,一點點的,彷彿滴在心頭一般,讓人生了些涼意。
蕭貴妃身上穿着一件寶藍色的衣裳坐在美人榻上,七尾鳳釵在髮髻間明晃晃的發亮,流蘇垂了下來,在她耳畔窸窸窣窣的發出了輕微的響聲,額頭間貼着一片花黃,剪成梅花形狀,顯得她格外妖嬈。
她的面前,站着蕭國公夫人,臉上有幾分焦急的神色:“娘娘,三皇子成親都三個多月了,爲何二皇子殿下這邊卻沒動靜?”
蕭貴妃挑了挑眉,也露出一絲悵然的神色來:“本宮與太后也提起過琛兒選側妃的事情,可太后娘娘卻一直沒有表態說話,也不知道她究竟怎麼想的。都說太后娘娘是這京城裡最大的媒婆,可怎麼在這件事情上頭,反倒顯得興趣缺缺。”
“娘娘,這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蕭國公夫人低聲道:“第一,二皇子還未有子嗣,第二,就連三皇子都有了兩位側妃,可以拉攏一批人,二皇子可卻還只有一個正妃,這怎麼行?娘娘儘可以奏請皇上……”
蕭貴妃的眉頭越擰越緊,“啪”的一聲,她將一個指甲套子取了下來礽在了桌子上頭,那鎏金的指甲套子觸着冰涼的大理石桌面,脆然生響。
“娘娘?”蕭國公夫人驚訝的望了蕭貴妃一眼,見她似乎有些不高興,陪着笑臉道:“娘娘何故生氣?凡事都要想開些,彆氣壞了身子。”
自己的女兒自己最清楚,瞧着蕭貴妃這模樣,恐怕又是因着後宮裡邊多了幾位受寵的嬪妃。所謂人老珠黃年老色衰,誰又能永葆青春,一直能讓皇上喜歡?只要皇上還惦記着些舊情,時常過來走走,也就是了。
“哼,跟皇上去說!”蕭貴妃皺了皺眉頭,咬牙切齒的吼了一聲:“恐怕皇上現在的心思正在那蓉美人的牀上,可沒半分心思在本宮這景春宮!”
聽着蕭貴妃這抱怨的言語,蕭國公夫人?大驚失色,低聲喊道:“娘娘,謹言慎行!”
這深宮裡邊幾乎沒有什麼秘密,這般抱怨的言語被皇上聽了去,可是大不敬之罪!蕭國公夫人唬得臉上變了顏色,四處張望了一番,見着沒有什麼異常,這才微微的放下心來:“娘娘,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可也不能這般肆意說話!”
“母親,你放心罷,這裡邊沒有旁人,全是本宮的心腹。”蕭貴妃指了指站在屋角的春芳姑姑道:“這個還是母親你自己挑了讓她陪着本宮進宮來的呢。”
蕭國公夫人點了點頭,瞄了一眼蕭貴妃身邊的倩如,沒再開口詢問,畢竟蕭貴妃自己那般有把握,自己又何必問東問西的去掃了她的興致。“娘娘,你現兒正值盛年,莫要說些這般喪氣的話,這女人三十四十的時候,比那十多歲更能招人喜歡。我見娘娘風姿依舊,與當年比,更是穠麗了幾分呢。娘娘,你只管去與皇上說,總不至於二皇子守着一個正妃過到老的,總要指一兩個側妃罷。”
蕭貴妃若有所悟的點了點頭,對着蕭國公夫人道:“本宮自然知道,母親請放心。”
“娘娘自己有決斷便好,那我便回府去了。”蕭國公夫人恭恭敬敬的彎了彎腰,慢慢的退了出去,蕭貴妃瞧着蕭國公夫人那微微佝僂的背部,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將另外一個指甲套子取了扔到桌子上邊:“這麼多年來,母親也過得不容易。”
蕭國公府不會比這後宮的水要淺,母親與她一般,日子都不好過。
“娘娘,何必想這麼多,蕭國公夫人說得極是,如何去替二皇子向皇上討要兩個側妃纔是最重要的事情。”春芳姑姑在一旁小聲提醒着:“二皇子妃到現在,肚子裡頭還沒有動靜呢,三皇子那邊的柳側妃可已經有了身子!”
蕭貴妃的眉頭皺得愈發的緊了,就聽着那滴漏之聲,聲聲不斷,清清冷冷,彷彿滴在心頭一般。
“怎麼還是不肯停歇?又來了幾份參奏的摺子,這可真是牆倒衆人推,非得逼着朕將柳元久置於死地不成?”徐熙把那幾份奏摺扔到一旁,笑了笑:“柳元久是朕一手提拔上來的能臣,怎麼會因着幾分奏摺便定了他的罪?這和十五年前彈劾方知府一般手段,看來這麼多年了,這一套還是吃得開。”
徐熙笑了笑,這些人可真是愚笨,見着自己將柳元久羈押在大理寺,可卻遲遲不審問柳元久的案件,一心以爲是那罪狀還不夠重,於是又蒐羅了一些罪狀出來,只希望自己能拿柳元久下手。可他還正準備好好利用柳元久的呢,如何又能自毀棟樑?雖然現在柳元久腦子還沒有轉過彎來,可遲早他是要被自己利用的。
指頭敲了敲桌子,徐熙心中很是痛快,看了看身邊的田七問道:“最近景春宮裡有什麼動靜沒有?”
田七眼中有一種卑微的神色,彎着腰回答:“皇上,那蕭貴妃的母親進宮求見了一次。”
徐熙點點頭道:“我猜着這蕭國公府也該有些動靜了,若不然就頗奇怪了。儲秀宮呢,皇后娘娘和英親王府間沒有來往嗎?”
田七沉吟道:“這個老奴倒是未曾聽說,據宮人傳,因爲三皇子側妃有了身孕,喬皇后每天有大半日都是在漱玉宮中中,所以這儲秀宮裡倒是沒什麼動靜。”
“這樣說來,皇后竟然一點都不心急?”徐熙看了看那半佝僂着腰,看上去明顯矮了一截的田七道:“上次我派人在碼頭假裝攔截炆兒,就是想讓他懷疑他大哥和二哥,想讓他們三人鬥上一鬥,怎麼就沒起着效果?你去查查看,是不是誰泄露了風聲?”
田七的腰仍然是彎着的,聽到這話,稍微直起了些,用他那尖細的嗓音說道:“皇上,老奴遵旨,即刻便會派人去查探。”
徐熙閉上眼睛,手揉了揉太陽穴:“朕這些日子又開始頭疼了,去幫朕宣了那錢不煩進宮來,讓他再幫朕開些藥。”
“是,老奴馬上着人去傳錢老神醫進宮。”田七輕聲應了一句,看了看疲憊不堪的徐熙,又小聲添了一句:“皇上,你可得好好保重身子哪,現兒正是關鍵時刻了,怎麼着也不能將自己累垮了。”
“你這奴才倒是會說話,只是朕如何能安得心下來?每日裡只要是想着這些事情,頭都是沉沉的一片呢。”徐熙擺了擺手:“這件事情你別說出去,秘密的宣那錢不煩進宮便是,免得被有心的人瞧見,會弄出些什麼幺蛾子來。”
“是,皇上。”田七彎腰應了一聲,他的眼裡閃過一絲說不清的光芒,似乎帶着一絲同情,又彷彿帶着一絲冷漠。
儲秀宮的主殿大門緊閉,主殿外邊有兩個大盆,裡邊的水上浮着幾團綠色的葉子,那團團的葉子上邊有幾朵遲開的睡蓮,嬌嫩的花瓣映着這十月的秋光,盈盈發亮。
主殿裡邊有着嘁嘁喳喳的說話聲,聲音很小,小得讓人捕捉不住一個字眼,只能聽着有那細弱蚊蚋的聲音,可卻始終得不到要領。
“蕭國公夫人進宮了?”喬皇后眯着眼睛,望了望自己指甲套子上的點點金色,嘴巴那處拉出了一條譏諷的笑容來:“是爲着那徐玟琛納側妃之事罷?”
“娘娘料事如神!”莫姑姑湊了過來,臉上有着興奮的神色:“蕭貴妃抱怨太后娘娘不爲二皇子殿下指側妃,蕭國公夫人讓她去求皇上呢。”
“求皇上?”喬皇后的嘴角撇了撇:“這麼多年來她也就會在皇上面前撒嬌,只可惜現在她容貌比不得當年,現兒又有新人進宮,在皇上面前估摸也說話不起了。”
“以色事他人,安能長久?”莫姑姑奉承着說了一句,眼角眉梢都帶着笑意:“她又如何能與金尊玉貴的皇后娘娘相比?可偏生她卻不死心,總是想要與娘娘一較高下,只可惜卻沒那個能耐。”
喬皇后瞥了莫姑姑一眼,神情舒暢:“姑姑你從哪裡學來這溜鬚拍馬的功夫,聽得我都以爲你換了個人似的。”
“娘娘,這哪裡是溜鬚拍馬的功夫?我可是實打實的在讚美你。”莫姑姑將一臉笑容收斂了,將嘴巴貼近了喬皇后的耳朵:“娘娘,皇上生病了!”
“皇上患病了?還是頭疼?”喬皇后盯着莫姑姑的臉道:“錢不煩進宮了沒有?”
“皇上命人秘密去宣那錢老神醫進宮,只是那老神醫卻不在普安堂裡,聽說是去燕山採藥去了,得半個月才能回來。”莫姑姑一臉興奮之色:“娘娘,這是個好機會,您也該好好合計下,怎麼樣才能最好最快達成心願又能不傷一兵一卒。”
喬皇后瞟了莫姑姑一眼,閒閒道:“姑姑可是有了什麼好計策?”
“娘娘,奴婢愚鈍,哪能有什麼好計策!只是奴婢一直以爲,娘娘把倩如打發去景春宮自由大用,那種通風報信的小事,何須倩如親自去景春宮爲奴!”莫姑姑看着喬皇后的臉,一字一句斟酌着說:“奴婢覺得,現在該是倩如要起大用的時候了!”
聽着莫姑姑這些話,喬皇后的臉上方纔露出了一絲笑容,她那略顯平淡的五官也詭異的妖媚起來:“姑姑,你在宮裡這麼多年,總算是沒有白過,倩如當然是有大用的,你們都是本宮的心腹,玔兒要登上儲君之位,還得靠你們幫忙纔是!”
莫姑姑猛的跪了下來,朝喬皇后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奴婢任憑娘娘差遣,不敢懈怠!”
喬皇后朝她點點頭道:“姑姑,你起身罷,你且附耳過來,本宮有事交待你去做。”
秋風漸漸的起了,吹得院落裡的樹葉不住的上下飛舞着,一片涼爽,又帶了些許寒意,而那主座裡的喬皇后和她身邊的莫姑姑,心裡卻是一片火熱,似乎有些什麼東西在刺激着她們,讓她們興奮得似乎忘卻了這秋日的寒冷。
儲秀宮裡是一片清涼世界,景春宮裡卻沒有那般清涼,蕭貴妃坐在那寬闊的椅子上,正在發着脾氣,她的腳下跪着一個宮女,正縮着身子瑟瑟發抖。
“你這個沒用的奴才,難道本貴妃多要點東西都要不到了?到內務府那邊這麼久,竟然空着手回來了!”蕭貴妃看着那個宮女縮成一團的模樣就冒火:“你難道是死人不成?不會把理由說清楚?”
那宮女掛着兩行清淚,一個勁的磕頭如蒜:“內務府的人回話說按定製皇后娘娘那邊是十個盆兒,貴妃娘娘這裡六個,每宮的供應都是有規格的,不能超出定製上規定的數量,奴婢無能,不能拿回娘娘想要的東西來,請娘娘恕罪!”
蕭貴妃氣得捂住了胸口,用力踢了那宮女一腳道:“這樣的愚鈍,本宮要你何用?來人,把這個沒用的奴才拉下去打二十板子,然後發配她去做粗活,不要在本宮眼前出現,免得本宮看了她心煩!”
兩個宮人應了一聲,走上前來,拖住那宮女就出去了,蕭貴妃看着那宮女掙扎着被拖出去,用力壓了壓胸口道:“可氣死我了!”
這內務府不是看人下菜?以前自己得寵的時候,什麼都趕着往景春宮裡送,莫說是自己開口討要,便是還沒有開口,都已經將東西流水一般的送了進來,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現兒可真是風水輪流轉,見着皇上來自己這景春宮日子少了,一個個也拿喬做致起來,規矩?什麼規矩?皇上喜歡纔是規矩!
想着這事情便覺得心裡焦躁,蕭貴妃拿了一張燙金字帖用力扇了兩下,可依舊覺得心中熱烘烘的一片,那份委屈與難受怎麼樣也壓不下去。
站在一旁的倩如走了過來,伸出手來一聲不響的幫蕭貴妃按摩起頭部,慢慢的,蕭貴妃覺得自己輕鬆了不少,過了好一陣子才消了氣兒。
倩如從袖子裡頭摸出一塊手帕子,細心的給蕭貴妃擦了擦汗,一邊輕聲勸導着道:“娘娘,你何必如此震怒,與那些奴才們計較,氣壞的是自己的身子,這又何必呢?奴婢以爲娘娘在宮裡這麼多年了,早就看開了,沒想到娘娘還有這份氣性!”
蕭貴妃瞧着倩如那溫柔的眼神兒,心中慢慢的舒緩了些,又瞧了瞧倩如的手道:“你倒是有一手好絕活,每次你這麼按着,我就覺得特別舒服!對了,皇上不是頭疼嗎?下回他來景春宮,你也幫他按按試試看。”
倩如垂手站在一旁,低眉順眼的回答:“娘娘,奴婢這只是雕蟲小技,怎麼能拿出去在皇上面前獻醜!奴婢倒是覺得皇上一看見娘娘就舒服,娘娘纔是他的治病良藥呢!”
聽到這話,蕭貴妃似乎像吃了一片冰般爽快,望着倩如笑着說:“倩如,你這嘴巴子真會討好人,是在上邊抹了蜜不成?春芳姑姑,快拿刀子來,到上邊刮一層下來衝點蜜水兒喝喝!”
倩如也忍不住一笑道:“娘娘沒事又拿奴婢開心了!奴婢可沒說假話,哪次皇上見着娘娘不是眉開眼笑的?這景春宮的名字可是皇上特地爲娘娘取的,這可是宮裡頭一份兒,誰又有娘娘這般榮耀?”
蕭貴妃聽了,先是點頭,忽然又悲傷了起來,瞧着這闊大的正殿,裡邊空蕩蕩的,就站了春芳姑姑與倩如在自己身邊,不由得紅了眼圈子,扯了倩如手中的帕子欽了欽眼角:“唉,皇上有了新人就將我這舊人給忘記了!再說了,現兒皇上身子不比當年,也沒有那般英武有力,以前皇上可是要夜夜笙歌,有時還一次指了兩個妃嬪去侍寢,可現在都是隔幾日才翻一次牌子,好不容易盼着到了景春宮,也就那麼一陣子便歇了氣兒,再也提不起興致來。皇上,難道真的老了嗎?”
此話一出,倩如的臉突然就紅了,蕭貴妃看了她那模樣,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倒將自己一片傷春悲秋的心思給熄了:“倩如,你也該到嫁人的年齡了,怎麼聽聽這話都會臉紅?我倒還想多說些,看了你這樣子,還是不說了,免得羞了你!”
倩如聽着蕭貴妃取笑她,骨篤了嘴,衝口而出:“娘娘休得取笑奴婢,沒見過豬跑還能每吃過豬肉?男人若是那方面不行了,給他吃點助興的藥不就行了嗎?奴婢可聽別人說過的,說吃了那藥,兩人會……”說到這裡,她的臉紅得像那秋日裡的蘋果,再也說不下去。
蕭貴妃聽着,眼前卻是一亮,沉吟了一聲:“助興的藥……”
倩如唬得趕緊跪了下來,低着頭道:“娘娘,奴婢是胡說的,娘娘千萬別往心裡去,不要責怪奴婢!”
蕭貴妃望着倩如微微一笑:“你快起來,我並未責怪你。”
皇上那方面不行了,上回在景春宮還在長吁短嘆呢,說與那新來的蓉美人沒有與自己剛剛進宮來的時候酣暢——皇上也在害怕歲月不饒人?若是自己能用些法子讓皇上重新領略到當年的雄風,他心中歡喜,自然會對自己好一些,也會對琛兒要好些。
蕭貴妃的手緊緊的握住了那方錦帕,指甲套子上的鎏金花紋映着秋日的陽光,閃閃的發出光來,那影子在景春宮的地面上斑駁跳躍着,彷如那飛逝的金箭。
馬車轆轆之聲反覆在耳邊響起,明媚坐在車子裡邊,想着方纔見着杜若蘭的事情,心中默然不語,徐炆玔坐在她身邊,想着撞見了徐熙的事情,也是提心吊膽,父皇的臉色很是不好,莫非他以爲自己在私交外臣?
回到別院,兩個丫鬟迎了過來,見着明媚臉上花花的糊了一片,趕緊捧水過來給她梳洗。明媚三下兩下洗掉污漬,露出了白玉一般的一張臉孔來,那盆水卻五彩斑斕的一片。
走了出去站在走廊下,那八哥歡快的叫了起來:“十小姐,十小姐!”
明媚擡頭望了望它,搖了搖頭:“就只會說這幾句話,什麼時候能說旁的話呢?”
那八哥躥上跳下的拍了拍翅膀,得意的叫了起來:“太后娘娘安好!”
“太后娘娘給你的?”徐炆玔揹着手瞧了瞧那隻八哥,看起來柳十小姐很是得皇祖母的歡心,連她心愛的八哥都賜給了她。
“是。”明媚悵悵然的望了那八哥一眼,本來一直想教它喊“喬景鉉”,可在這徐炆玔的別院,似乎又說不出口來。她看了看徐炆玔,想了又想,方纔打定了主意:“三皇子殿下,我在你這別院也住了幾日了,再這麼住下去恐怕也不方便,還請三皇子殿下放我離去罷。”
徐炆玔吃了一驚,轉過臉來望向明媚:“柳小姐,你要走?你要去哪裡?”
“我……”明媚停了停,還是很堅定的說了出來:“我要去西北邊塞,找郭家六小姐郭慶雲。”
現在徐熙還派人在緝拿她,自己回京城也不大合適,可總是住在徐炆玔的別院,這也讓她覺得彆扭,郭慶雲早就叫着要她去西北,她心中惦記着喬景鉉,也想過去瞧瞧。再說了,鎮國將軍乃是朝堂重臣,找他幫着自己父親說說好話,總怕也能起些作用。這個主意明媚已經想了很久,直到現在才提出來,因着方纔與徐炆玔一路回來,她看到了他臉上有幾分懊悔神色,大約是被徐熙訓斥了,自己與他再提這個話題是再合適也不過。
“你去找郭小六?”徐炆玔沉吟了一聲:“西北那邊很是寒苦,不大合適。”
最主要的是,西北那邊有喬景鉉,明媚肯定是去找他的,徐炆玔心中有幾分不大高興,雖說他確實是有些後悔被徐熙逮着,可讓他眼睜睜的瞧着明媚去西北投奔喬景鉉,他心裡卻很是彆扭,捨不得放開她的手。
“寒苦又如何?郭小六能在那邊吃苦,我便不能?”明媚笑了笑:“多謝三皇子殿下這些日子的招待,還請准許明媚離開。”
徐炆玔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搖了搖頭:“柳小姐,你暫時還住幾日,我好好想想,該如何安置你的去處,稍安勿躁。”
——他這是拒絕了?明媚有幾分沮喪,自己現兒這狀況,就跟坐牢沒有什麼區別,唯一不同之處便是能在這別院裡行動自由,還有丫鬟照顧着。可是隻要想到徐炆玔的那些話語,明媚便不由得心中彆扭,怎樣也不想再住下去了。
“柳小姐,三殿下對你很好,你便安心住下罷。”兩個丫鬟跟在明媚身後,細聲細氣的勸說她。瞎子都能看出來這位柳小姐很得三殿下喜歡,說不定以後便是側妃娘娘,自己可得用心服侍着纔是。
明媚苦笑一聲,伸出手來戳了戳八哥:“喬景鉉。”
八哥偏着頭,小黑點般的眼睛望着她,十分好奇,可就是不開口跟着她說話。
“喬景鉉、喬景鉉、喬景鉉!”明媚一口氣喊了出來,心裡痛快多了,她要去西北找喬景鉉,憑什麼徐炆玔就攔着她不讓她走?
“喬景鉉!”那隻八哥忽然開口了,含含糊糊的喊了起來。
“真乖!”明媚摸了摸八哥油滑水光的翅膀,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獎你吃小米!”
一邊喂着八哥吃小米,明媚心裡一邊在想着如何才能從這別院裡脫身出去,徐炆玔不肯放自己走,自己可以從下人那裡想辦法,否則被關在這裡總不是個法子。
和她一道被抓到這別院裡的還有那個趕車的大叔,徐炆玔怕他走漏風聲,將他一併關在這裡,明媚傍晚出去散步時,能見着他愁眉苦臉的在這院子裡頭轉來轉去,恐怕也是想念自己的家人了。
他有車子,自己能不能與他合謀,兩人一起逃出去?明媚望了望站在自己身邊的丫鬟,心中暗自下了決心,怎麼樣也要試一試,自己一刻也不想再呆在這裡。
日頭慢慢的朝西北沉了下去,西邊的天際一片金黃火紅交織在一處,就如一幅精美絕倫的雲錦,映得人的臉都紅了幾分。明媚拎着鳥籠帶着兩個丫鬟在園子裡邊散着步,一邊不經意的往馬廄那邊走了去。
馬車伕正苦着一張臉坐在馬槽旁邊的石頭墩子上邊,兩隻手在木頭柱子上邊劃拉着,刺啦刺啦的響着,馬槽裡的那兩匹馬倒是很是歡快,將腦袋埋在石槽裡頭吃得正高興。聽着腳步聲響起,車伕轉過頭來看了看明媚,臉上露出驚詫的神色來:“柳小姐。”
明媚大步走了進去,兩個丫鬟捏着鼻子跟在後邊:“柳小姐,這裡實在太臭了,你快些出去罷。”
明媚將鳥籠子交給一個丫鬟:“你們在門口等着我。”
兩個丫鬟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只覺奇怪,可也不敢拂逆了明媚的意思,兩人拿了鳥籠子站在門口,逗弄着那鳥兒說話,眼睛卻斜斜的往院子裡看了過去。
“這位大叔,你是不是想家了?”明媚彎下腰來,攏了攏肩膀上的披風,一臉關切的望着那馬車伕。
“我想家倒也說不上……”那車伕悶悶的撓了撓腦袋:“總被關在這裡,不能出去掙錢,家裡的吃穿用度該怎麼辦?我都在這裡過了五六日了,還不知道家裡亂成什麼樣子了?一家老小,吃的穿的可全在這馬車上邊來,我不拿錢回去,還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糧米下鍋。”
明媚聽着這車伕也是心心念唸的想要走,心中大喜,她低聲道:“大叔,今晚咱們一起逃走,如何?”
“逃走?”馬車伕低聲驚叫了一聲:“如何逃?你有丫鬟看着,我這邊也有兩個一同住着的下人,想要走可難。”
明媚從身上摸出了一個小銀錠子來,下邊壓着一包藥粉,朝那馬車伕使了個眼色,將那銀錠子遞給了他,用極低的聲音道:“藥粉下在喝的水裡,咱們亥正時分便可以一起動身。”說完這句話,又揚起聲音道:“大叔,難爲你也跟着在這裡住了幾日,耽擱你賺錢了,這個銀錠就算是我補償給你的罷。”
那車伕接過銀錠子,就覺得下邊有個紙包,立刻會意,趕緊站了起來行了一禮:“多謝柳小姐賜銀子。”
見車伕十分上路,明媚笑了笑,看來自己總算可以擺脫徐炆玔了。
幸得這次進宮是去給太后娘娘治病,帶了隨身的藥箱,裡邊裝了不少備用的藥粉,隨便拿幾包出來,便足足能讓這別院裡頭的人睡得又香又甜,再大的響動聲也不會讓他們聽到,自己想做什麼便可以做什麼。
站在院子門口的兩個丫鬟莫名其妙的望着明媚給那馬車伕銀子,這位柳小姐實在是出手闊綽,竟然眼睛都不眨的甩了個銀錠子給那馬車伕,再讓人瞧着眼熱。
“柳小姐,你真是仁心,對那馬車伕也太好了些。”拎着鳥籠的丫鬟討好的說了一聲,心裡頭想着,若是自己服侍得周到了,指不定柳小姐也能給自己賞錢呢。
“他跟着我被關在這別院,家人肯定牽掛,而且他這幾日沒出去跑馬車,哪裡來的銀兩補貼家用?這件事情皆是由我而起,我自然要給他銀子,方能表示我的歉意。”明媚說得面不改色,彷彿她原本就是打算這樣做的一般,聽得兩個丫鬟頻頻點頭:“柳小姐考慮得實在是周到。”
暮色慢慢的上來了,青蓮色的暮靄悄悄的瀰漫了整個天空,月亮在西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影子,彎彎如鉤,一點清冷的光芒乍隱乍現。
轉了一圈回去,用過晚飯,已經差不多是申時末刻,明媚朝那兩個丫鬟吩咐了一聲:“幫我去備些熱湯過來,我要沐浴。”
兩人不疑有他,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便匆匆的往外邊去準備熱水了。明媚站起身來,先去了兩個丫鬟合住的房間,走到桌子旁邊的茶壺那裡瞧了瞧,差不多還有一整壺水,她從荷包裡摸出一包藥粉出來,輕輕抖了抖,放了半包,然後匆匆回到自己屋子裡,先給自己倒出一杯茶水,然後又在自己的茶壺裡也加了半包藥粉。
做完這事情以後,明媚神清氣爽的坐在那裡,那兩個丫鬟擡了水過來,兩人服侍着她沐浴以後,明媚擺了擺手:“你們自去歇息,我不用你們服侍了。”
兩個丫鬟已經習慣了明媚不讓她們在一間屋子裡陪着睡,低首應了一句,慢慢的退了出去。明媚望着她們的背影,微微一笑,方纔已經有一個丫鬟在她屋子裡喝過水了,另外一個回屋肯定也要喝水的,即便不喝水,自己等她睡下了再逃出去也不是不可行。即便她追過來也不怕——自己跟着錢不煩學了些粗淺功夫,玉梨跟郭慶雲學點武藝的時候也教了她幾手,對付一個丫鬟該是綽綽有餘的。
瞧屋子裡的沙漏慢慢的流過了亥時初刻,明媚站起身來,背上早就準備在一旁的大藥箱,一隻手挽着一個包袱走到門口,側耳聽了聽,外邊靜靜的一片,只聽着秋蟲的呢喃之聲。她伸出手去將門輕輕推開,一隻腳剛剛跨出來,就聽有人在喊:“柳小姐。”
明媚唬了一跳,停住了腳步,難道那丫鬟知道自己的意圖沒有喝茶水不成?悄悄兒探出半張臉瞧了瞧,院子裡清冷冷一地月光,哪裡有半個人影?
“柳小姐,柳小姐!”又有人連連喊了兩聲,明媚擡頭一看,不由得啞然失笑,那走廊下邊的籠子裡,那隻八哥正瞪着一對小黑豆般的眼睛望着她。
“你也想跟着一道走?”明媚笑着伸手將籠子摘了下來:“一起走罷。”
四周寂靜無聲,慢慢走在銀色的月光下,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成長長的一線,明媚心中有幾分忐忑,屏着呼吸往那車伕的院子裡邊走了去。
馬車停在院子門口,車伕正焦急的在張望着,見明媚過來,這才長長的鬆了一口氣:“柳小姐,咱們怎麼出院子門?”
明媚將手裡的東西都放到了車上,朝那車伕點了點頭:“不打緊,我已經想好法子了。咱們先去院門那邊,與看門的婆子說京中急變,咱們需連夜出別院,否則會連累了三皇子殿下。”她揚起手來,一塊腰牌赫然就在手中:“瞧瞧這個,我還摸到了出入的腰牌,不怕她不相信。”
馬車伕見了那塊黑黝黝的牌子,咧嘴笑了起來:“這就好,這就好。”
明媚爬上了車,馬車伕趕着車便往院門那裡去,守門的婆子見着馬車過來,也是驚詫,可瞧見明媚手中的腰牌,又聽了她的說辭,再摸了摸塞到手心裡的銀子,放放心心給她開了門:“柳小姐,那你可要好好的去,一路順風。”
馬車伕見着婆子將門打開,心中高興,一甩馬鞭,那兩匹馬飛快的朝外邊跑了去,明媚坐在馬車橫杆上邊,回頭看了看那別院的院牆,心中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可算是離開這個鬼地方了,要是再這般住下去,自己恐怕都會得抑鬱症。
“大叔,我與你商量下。”明媚瞧了瞧前邊趕車的車伕:“我可不可以僱了你的馬車去西北?只要你答應,銀子你只管開口說,我不會少你的。”
“去西北?”那車伕有幾分驚訝:“柳小姐要去西北做什麼?”
“我想去找一位故舊,你若是答應,咱們現兒先去你家送些銀子,然後再趕車去西北。”明媚瞧了瞧天邊一彎新月,想着喬景鉉,心中忽然間便酸酸的一片。
“喬景鉉,喬景鉉!”那隻八哥忽然在馬車裡頭叫了起來,明媚只覺又好氣又好笑,掀開簾幕將那八哥拎了出來:“你現在倒是喊這個名字挺順溜了!”
“喬景鉉!”八哥偏着小腦袋,又喊了一聲。
“柳小姐莫非是要去找你的夫婿?”馬車伕呵呵的笑了起來:“既然如此,我便送柳小姐去西北罷。”
“如此極好,那便要勞煩大叔了。”明媚聽着馬車伕答應下來,心中也是歡喜,瞧着那黑黝黝的樹林,只覺得那樹枝上都開出了一片花兒來一般,到處都是光燦燦的一片。
馬蹄聲聲,伴着馬車的轆轆之聲,不住的在反覆吟唱着,就如一支歡快的樂曲,明媚坐在車轅上,夜風撲面,望望天空,一鉤新月旁邊有着幾點寒星,她抑制不住心中的高興,吟了一句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柳小姐真是好雅興,這個時候還在吟詩。”忽然間,不知從哪裡傳來了一句說話之聲,明媚略一錯愕,就見幾條黑影飄飄的從頭頂上飄落,停在了馬車面前。
“大叔,快走!”雖然不知道這些人的身份,明媚卻敏感的覺得這些人定然不是什麼好人,這大晚上的來攔馬車的,還會是正人君子?況且這幾個人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肯定是有所圖謀,趕緊走了纔是正經。
馬車伕聽着明媚吩咐,心知不妙,將鞭子抽着那兩匹馬,車子跑得飛快,明媚一隻手抓緊了馬車的車廂,一隻手將鳥籠子扔進了車廂裡邊:“大叔,你別回頭看,咱們趕緊往前邊趕路。”
“想跑?柳小姐,你是跑不了的!”身後傳來嘿嘿的笑聲,在這暗夜裡顯得格外難聽,就如那夜梟桀桀的怪叫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