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不早,金燦燦的暮雲在天空裡流動着,格外明麗,陽光照在杜若蘭的臉上,讓她顯得眉眼精緻,美得如湖裡的蓮花,楚楚動人,風姿天成。
月媽媽一邊走,心中一邊想着,這四夫人生得一副好皮相,難怪四老爺疼她,當成手中的竹子一般,即便有一個美貌姨娘,也不多看一眼。這般大大意的瞧着,四夫人比那黎姨娘,容顏更勝出幾分呢。
領着杜若蘭進了大房主院,那邊柳大夫人已經笑嘻嘻的迎了出來,春風滿面的握着杜若蘭的手道:“四弟妹,早就想喊你來了,可一直不得空,你可別怪我不懂規矩。”
見着柳大夫人這般虛情假意,杜若蘭也笑着回答道:“是我不懂規矩呢,本應該早些兒來拜望大哥大嫂的。”兩人拉着手兒和和氣氣的說話,遠遠看去,便是一對和睦不過的妯娌一般,哪裡有知道私底下的暗流洶涌。
客套話兒說過,柳大夫人便請杜若蘭去了前廳,就見上邊滿滿當當的擺着一桌子酒菜,杜若蘭驚訝道:“大嫂,你也太客氣了,自家人一起吃個隨便飯兒,哪裡用得這般正式,瞧這飯菜的規格,我原在雲州做了幾年鄉下人,便不大懂了。”
柳大夫人笑着答道:“這桌飯菜當然是合規格的,過會兒四弟妹便知了。”心裡得意的補充了一句,自家可是按照擡姨娘的規矩擺的酒菜,連姨娘的敬茶都準備好在一旁呢,就看到時候你喝不喝得下去。現兒自己最喜歡的是想要看着杜若蘭不高興,若是能讓她添堵,這便是最高興不過的事情了。
兩人坐在前廳,丫鬟奉上香茶,杜若蘭與柳大夫人雖然沒有什麼太多共同的話題,但隨便找些芝麻穀粒的事情還是能找出來的,兩人臉上都是僵硬的笑容,嘴巴也沒閒着,說了一陣子話,突然有丫鬟通傳說四老爺過來了。
話音剛落,就見柳元久大步走了進來,看見杜若蘭便埋怨道:“你來大房用膳,也不派人給我送個信兒。”
杜若蘭奇怪的說:“不是你叫我來大房這邊來的的?大嫂剛剛派月媽媽去青蓮院那邊把我接過來的,說我們回京還未在大房用過飯,特地備了酒菜相邀。”
柳元久看了看柳大夫人,見她一臉古怪的笑容,心中暗自好笑,她這是結了網等着若蘭來撞呢,虧得明媚提醒自己,也虧得大哥有那花花腸子,否則若蘭今日還真是會被氣得不輕呢。他朝柳大夫人笑了笑:“大嫂,你何必如此客氣,一家人還鬧這些規矩!”
柳大夫人意味深長的說:“這飯菜可不光是給你們四房接風,還有事兒呢。”說罷換了一副曖昧的笑臉,如狐狸般皺起了鼻子:“黎姨娘伺候得可還盡心?四房在柳府算是人丁單薄的了,也該讓黎姨娘替四弟多多開枝散葉纔是。四弟妹,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我聽着黎姨娘常常哭訴近不了老四的身,這樣可怎麼行?不是我這個做大嫂的說你,你也不該霸着老四,有個姨娘,自然該要做姨娘該做的事兒。”
聽着這話,杜若蘭心裡總算是明白了,這原來是一場鴻門宴!難怪柳大夫人會突如其來向四房示好,這桌酒席,終於可以解釋得通了,她是想用黎姨娘來打擊自己,讓自己心裡頭不高興呢。
擡頭看了看柳元久,杜若蘭聲音有些顫抖:“老爺,你……你若真是想與黎姨娘攏到一處,你自己去聽雪閣便是,妾身又不會攔着你,何必丟醜丟到大房這裡來?沒由得讓大嫂給你整治這桌酒席,好像是在說我不賢惠!”
柳元久莫名其妙便捱了一頓埋怨,見着杜若蘭氣得眼睛裡頭有一溜眼淚水,不由得有幾分心疼,他看了看柳大夫人,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大嫂,黎姨娘伺候得盡不盡心得問大哥纔是。今日他清我來大房書齋這邊議事,結果說來說去竟只是問我討要黎姨娘,我說只要黎姨娘願意,我和若蘭都不會阻攔。這桌酒擺在這裡,莫非是你們大房準備升姨娘?元久在此恭賀大嫂,總算又有個來替大嫂分擔的人了。”
杜若蘭愣愣的看着柳元久道:“老爺,你……”她又驚又喜,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聽大嫂那口氣,方纔柳元久是與那黎姨娘滾在了一處,已經魚水相歡了,可現在柳元久這話卻是在說,柳大老爺與黎姨娘攪在了一處?
“若蘭,我已經向你說過,我今生不會再有別的女人,無論是姨娘還是通房。”柳元久伸出手握住杜若蘭的手道:“年少的時候是局勢相逼,不得已娶了她,可現在已不是當年,沒有人能逼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情,咱們兩人要和和睦睦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
“元久。”杜若蘭聽了心中感動,走上前去,嬌怯怯的站到柳元久身邊,柳元久見她淚水盈盈,微微一笑,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哭什麼呢,一切都會好好的。”
柳元久與杜若蘭兩人說得開心,雙手交握,彼此對望相視一笑,柳大夫人這邊已經按捺不住,一張臉扭曲了起來:“他竟敢!”回想着昨日請柳大老爺幫忙騙柳元久來大房這邊,他答應得如此爽快,恐怕是早就已經打上了主意,準備想要與柳元久討要那個姨娘的。
坐在那裡,全身發顫,柳大夫人騰的一聲站了起來。帶着丫鬟婆子們旋風一般的颳了出去。杜若蘭望了望她的身影,微微一笑:“元久,這可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崔西在旁邊笑着道:“夫人,我跟去瞧瞧熱鬧、”
“你去罷。”見崔西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杜若蘭點了點頭:“別跟得太近了,被大夫人瞧見不太好。”
“夫人,你便放心罷,我這看熱鬧的本領不差。”崔西得了杜若蘭的指令,趕緊撒腿就跟了過去,雖說已是晚膳十分,可現在將近夏季,天色卻還沒有轉暗,影影綽綽的能看見前邊柳大夫人氣勢洶洶的帶着幾個丫鬟婆子行走的身影。
跟着走到書齋,就見柳大夫人拐進旁邊一排小屋子,用力的拍了兩下門,裡邊傳來一個男子疲憊的聲音:“是誰在外邊吵擾?”
“柳元山,你這急色鬼,昨日我和你說過的話兒,你竟然當耳邊風!”柳大夫人叉着腰,如一把茶壺般站在門邊破口大罵:“我不是叫你灌醉老四,然後再把老四和這姨娘放到一間房裡嗎?你倒好,自己嚐了個鮮。把我交代的話全忘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了,就見柳大老爺只穿着中衣,披了件長衫站在門口,斜睨着柳大夫人道:“若不是你這個惡婆娘不讓我納妾,我怎麼會向着朝四弟媳婦的姨娘下手?你還好意思在外面叫?你小聲些,別吵着我的小美人兒!”
柳大夫人聽了柳大老爺這番話,氣得全身都發起抖來,她惡狠狠的撲上前去:“你走開,老孃非把那狐媚子的臉撕破不可!”
不料柳大老爺早有準備,一手就把柳大夫人給推到一邊,柳大夫人腳下打了個趔趄,幸虧月媽媽手快,扶住了她:“你這個潑婦,慣會用這一招。你看看院子裡邊,生得美貌的姨娘被你弄死了,略微齊頭整臉的丫鬟都被你弄走了,大陳朝要是推選妒婦,你倒是可以榜上有名!四弟已經親口答應將這黎姨娘送給我,這姨娘我是納定了,你若是再不識好歹想爲難她,休怪我用七出之罪休了你!”
柳大夫人倒在月媽媽懷裡,看着柳大老爺那壓抑得太久而突然爆發的神情,有了些畏懼,縮了縮身子,嘴裡猶在強辨:“你拿哪一條來休我?我爲你們柳家含辛茹苦,侍奉公婆,養育兒女,又有哪點做得不妥當?就因爲一個低賤的姨娘,你竟然想休了我?”
“你手裡沾了幾條性命,自己心裡清楚。”柳大老爺看着柳大夫人,眼裡全是厭煩:“正因爲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才包容你,若是不想包容你,早在你開始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就把你休棄了,你不但不知反省,還變本加厲,我忍了你多久,你難道心裡沒數?”指了指屋子裡邊,柳大老爺揚了揚頭:“快去把擡姨娘的席面準備好,今晚我就就黎姨娘接到大房這邊來,笑話,納個姨娘還要看你臉色,你當我柳元山真是泥捏的不成?”
這時就聽屋子裡邊悉悉索索的一陣響動,黎姨娘嬌豔的臉出現在門口,因爲初承雨露,她顯得有些行動遲緩,但眉眼間,少女的青澀已經褪去,一種少婦的穠麗悄悄的顯露。柳大老爺看着黎姨娘出來,一把抱住她道:“小乖乖,你今日受累了,還不快去好生歇息着。”
黎姨娘朝柳大老爺微微一笑道:“做姨娘怎麼能不知禮節呢?夫人來了,我當然要拜夫人的。”說罷慢慢跪了下來,朝柳大夫人磕了一頭:“婢妾拜見夫人。”
“好好好,你就這般迫不及待了!”柳大夫人一隻手揉着胸口,一隻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黎姨娘道:“原來我竟看走了眼,引狼入室!”
“夫人說這話好沒道理!夫人昨日喚我過來,確實是一片好意,想要替我與四老爺創造機會,承蒙大老爺看得起我,將我從四老爺那邊要了過來,我感恩不盡,發誓要好生報答大老爺,一輩子好好服侍他,這難道不是應該的?給四老爺做姨娘與給大老爺做姨娘,難道有什麼區別不成?”黎姨娘擡起頭來“撲哧”一笑,那眼波就如秋水一般盈盈動人:“我今日方知大老爺是個知冷知熱的人,原來都沒機會知曉,黎姨娘真的感謝夫人如此厚愛。”
柳大老爺聽了黎姨娘的話,也甚是開心,再看着那人面桃花,更是酥軟了半邊身子,他一把拉起黎姨娘道:“快些起來,地上磚石硬,小心硌了膝蓋!”說罷整了整衣裳,擁着黎姨娘便往外走,回頭對柳大夫人道:“夫人,你也別生氣了,快來前廳喝黎姨娘的敬茶,今兒起咱們大房就多一個姨娘了。”
柳元久和杜若蘭正在前廳說着閒話,瞧着外邊天色已經漸漸的暗了下來,那桌子飯菜都快涼了,還不見人回來。突然,柳元久像想起什麼似的,走上前去,對杜若蘭神秘的一笑,然後貼着她的耳朵道:“昨日母親把父親勸服了,父親答應不讓明媚嫁去幽雲,要在柳府裡邊挑一個嫁過去。”
聽着柳元久這時候方纔獻寶一般的把他知道的消息說出來,杜若蘭笑得一臉明媚,也貼着他的耳朵說:“你還不知道罷,母親好手段,今兒早上就哄着大嫂自己把明豔的名字報上去,可笑的是,還生怕我會和她爭,一個勁的用眼珠子瞪我,還說了一通大道理呢。”
柳元久聽着一愣:“連人都選好了?只是我覺得明豔嫁過去怪可惜的,那龔家的公子……”
話音未落,杜若蘭便咬牙切齒的說:“什麼好可惜的?簡直是老天有眼,沒見着大嫂是怎麼費盡心機來算計我的?若非大哥急色,今日你定然落入了她的圈套,到時候氣着我不打緊,就怕荃兒也跟着遭罪!”
柳元久低下頭,把手輕輕放在她的掌心裡:“若蘭,你就別再揪着說那些了,現兒我年紀大了,於男女之事也遠不及當年,就是擡個姨娘進來我也吃不消了……”半句話還沒說完,杜若蘭就紅着臉兒,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腦門:“你竟然還想過這些事情!”
“不敢再想了。”柳元久笑着回答,兩人打打鬧鬧好不快活。
腳步聲響了起來,柳元久趕緊坐正身子,就見崔西笑着走了進來:“老爺,夫人,想是回來了,那邊黑黑的來了一大團人。”
柳元久咳了一聲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整了整衣裳,臉上完全沒有剛纔嬉鬧的神色。剛剛坐好,就見柳大老爺擁着黎姨娘進來了,再隔了一會,柳大夫人釵環散亂的帶着丫鬟婆子們跟了進來。
“大哥,今晚有喜事?”柳元久笑着問。
柳大老爺點點頭道:“四弟,謝謝承讓了。四弟妹,我見你這姨娘生得美貌卻不討老四喜歡,就問老四將她討要了過來,你可不要怪大哥。”
杜若蘭微微點頭道:“大哥說的客氣,只要黎姨娘自己願意,也不過是一句話兒的事情。這會子也開過臉了,該是到大房住着了,我過會便讓人將她的東西收拾好了送過來,還有她那貼身丫鬟也一併送過來罷。”
柳大老爺聽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四弟妹真是體貼!”
他坐了下來,看了看旁邊的柳大夫人,指着椅子道:“你也快些坐下,等着黎姨娘給你敬茶!喝了這杯茶,以後黎姨娘便是我柳元山的人了。”
柳大夫人一屁股坐了下來,扶了扶頭上散亂的釵環,咬着牙齒道:“柳元山,四房的姨娘變成大房的姨娘,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若是這事情說出去,別人會怎麼看?”
柳大老爺不以爲然的瞟了柳大夫人一眼:“不過是個姨娘罷了,有什麼好說的?昔時東坡還以妾換馬呢,可不是千古佳話?”他看了看柳元久,笑容滿面:“只要四弟答應,這件事情便成了,你情我願的事,關別人何事?”
柳大夫人氣得全身發抖,坐在那裡骨篤着嘴沒出聲,柳大老爺開心的看着黎姨娘,向屋子裡大房的丫鬟婆子大聲宣佈:“以後見着了,都叫黎姨娘,可不許對黎姨娘不恭敬!”
“是!”屋子裡的下人齊聲應着,全然不敢看那邊,燈影下邊柳大夫人的臉扭曲而猙獰。
柳大老爺又笑眯眯的望了黎姨娘一眼,柳大老爺道:“乖乖,快來給夫人敬茶,她喝了這杯茶,便承認你是我柳元山的姨娘了。”
黎姨娘扭着腰肢走了過來,從那托盤裡拿起一杯早已準備好的茶水,走到柳大夫人面前,跪了下來:“婢妾敬夫人茶。”
柳大夫人氣得哆哆嗦嗦,坐在那裡頭昏腦漲,瞧着那茶盞,彷彿在自己面前浮動着一般,搖來晃去,好像都不落底。
“怎麼了,黎姨娘在給你敬茶呢。”柳大老爺有幾分不悅,自家夫人真是一門心思在跟自己唱反調,活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在五十來歲的時候纔有了個美人兒,可她還是板着臉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柳大夫人咬了咬牙,劈手便從黎姨娘手中奪過茶盞,正準備反手一頭澆下去,柳大老爺已經知道了她的意圖,一把將她的手給捏住,將那茶盞往柳大夫人嘴邊送。
“大嫂,你方纔不是在教導我,姨娘是齊心協力扶助老爺的,莫非你自己忘記了不成?”杜若蘭在一旁笑吟吟的說了一聲,柳大夫人絞盡腦汁想算計着她,自己可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來反擊一把。
柳大夫人沒了聲氣,見柳大老爺瞪着眼珠子瞧着她,心中還是有幾分心虛,張開嘴巴咕嘟咕嘟的將那盞冷茶喝了幾口,這敬茶的儀式也就算成了。將茶盞放回托盤裡邊,朝身後抱琴一伸手:“帕子。”
回頭瞧見月媽媽與抱琴臉上都有些發白,柳大夫人仔細一想,頭“嗡”的一聲響了起來,身子不住的發顫。她記起來了,自己叫抱琴在茶水裡下了點瀉藥,本來是打算給杜若蘭享用的,結果變成自己照單全收。
一隻手扶着腰,柳大夫人巍巍顫顫的站了起來:“老爺,我身子不爽利,先回自己房間了。”
柳大老爺還以爲柳大夫人是因着黎姨娘的事情在與他慪氣,不以爲然的揮了揮手:“你既然不舒服,那便進房子去罷,這裡有黎姨娘陪着我便是了。”
照理說,吃飯的時候姨娘不該上桌子,可因着今日算是大房給黎姨娘擡的酒席,黎姨娘也被允許坐在了柳大老爺身邊,她望了望一旁的柳元久,見他根本瞧都不往自己這邊瞧一眼,很是沮喪,又見柳大老爺親自替她佈菜,心中不免有幾分感激。
既然柳元久看不上自己,還不如全心全意奉承着柳大老爺,到時候生個一男半女的,也能穩固基礎,按着柳大夫人說的,指不定還能昇平妻呢。
黎姨娘笑得十分嫵媚,心中很是快活。
柳大夫人病了,病得很厲害。
最近的事情太多了,一件接一件,有些是別人算計的,有些是自己找的,例如黎姨娘這事兒,若她沒有想費盡心機算計杜若蘭,這黎姨娘現在還是四房的姨娘,每日在青蓮院裡打轉,穿得花枝招展的等着柳元久回府。而現在,黎姨娘卻是每日穿得花朵兒一般,陰魂不散的在她面前招搖,看得她眼珠子都快從眼眶裡鼓出來。
而那盞茶里加了瀉藥,自己怎麼便不記得了!柳大夫人十分懊悔,那日她瀉了一個晚上,第二日起來的時候又聽着抱琴來說大老爺與黎姨娘兩人弄了差不多有大半夜才歇息,柳大夫人聽了差不多一口老血都要噴了出來,柳大老爺在她牀上何時有這等本事?遇着新鮮人兒便不能把持自己,將好東西全餵給她了!
因此,柳大夫人真的病了,躺在牀上哼哼唧唧,連最掛心的偏廳都去不了。
偏廳現在只剩下明媚在管事了,柳老夫人見柳二夫人與柳三夫人兩人管事不利索,有時候還互相明爭暗鬥,索性將她們一挑子全都捋了去,讓明媚一個人擔着,又怕她年紀輕壓不住,於是乾脆自己也披掛上陣,在明媚身後坐着做鎮山太歲。
柳老夫人在玉瑞堂裡接受媳婦孫女們請安以後,便去偏廳看明媚處理事務,她也不說話,只是在旁邊瞧着,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
明媚算賬根本不用算盤,管事媽媽把需要預支的銀子分項報出,她眼珠子轉了轉,馬上就能把一個彙總的數字報出來,而且她還能指出需要注意哪些事情來,這簡直超出了柳老夫人的想象。
“陳年的粳米和今年的粳米價格肯定不一樣,徐管事,你先去把京城糧肆裡的價格摸個底,寫個預支表給我。我會派人去核查,若是沒有太大出入,自然會支銀子給你。”明媚從賬簿子裡擡起頭來,看了那位管事一眼。
一張瘦削的臉,綠豆眼兒,瞧着這張臉就知道,他定然不是個善類。
那徐管事苦着臉兒說:“十小姐,今日府上存糧不足,等着米下鍋呢。”
明媚冷笑,“啪”的一聲把冊子猛的合上:“徐管事,我倒不知道我們柳府何時到了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境地了?你做爲一個管事,不能提前把需要採買的東西提前告知,反而站到這裡要挾我現在立即給你銀子去採買大米?你這樣的管事,可算盡職盡責?”
看着底下站着的徐管事,兩撇老鼠鬍子,那模樣活像像糧倉裡的碩鼠,看了叫人着實生厭。明媚前世最不喜歡的就是那種貪墨之人,一看到網上報道揪出貪污犯之類的,看着貪污的鉅額款項,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現在這麼一個小小的管事,膽子不知道爲何如此之大,竟然敢獅子大開口的,一次就要求支五千兩銀子去買米,還要挾她說柳府已無存糧!
徐管事猶在辯解道:“十小姐,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家裡這麼多人,當然有這樣的開銷。”
明媚敲着冊子道:“我方纔算了下,按照徐管事這米的耗費,柳府每個人平均下來,每天得吃九升米,才能這麼快的耗費。玉梨,你去廚房那邊,叫他們煮三升米的白米飯過來,我要看着徐管事吃完,方纔能相信!”
按着大陳的計量單位,一個成年男子,一日吃一升米已經是綽綽有餘,這九升米實在是太多,多得讓人難以想象。
那徐管事見明媚態度強硬,旁邊的丫鬟已經舉步往廚房那邊走,唬得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十小姐,小人知錯了。”
柳老夫人在身後輕輕咳了一聲,明媚轉過臉望了望她:“祖母,你的意思怎麼辦?”
“先把徐管事壓到後院去,派幾個人去買了這個月的米過來應着急再說。”柳老夫人站了起來,望了望偏廳裡的管事和管事媽媽,疾言厲色的說:“沒想到我柳府養了這一大羣碩鼠,混吃混喝,還要雁過拔毛!原來我說要查賬,拖拖拉拉的一個月沒有動靜,是見着我年紀大了,好糊弄了不成?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開始查罷!”
明媚看到一屋子的管事都變了臉色,心中不禁有些佩服,還是柳老夫人厲害,這麼說一句,下邊個個都面無人色。
看着各人臉上的反應,柳老夫人點點頭道:“你們只要盡心盡責,我倒也不會爲難你們,這次查賬就只查今年的賬目,我一個老太婆,老眼昏花的,看着那些賬篇子也頭痛,就少看些罷。”
底下一羣人這才臉色好轉起來,一個個低着頭走出了偏廳。
“媚丫頭,方纔我見你一副不贊同的模樣,可有自己的看法?”柳老夫人接過瑞雲捧上的茶盅,看了看嘟着嘴的明媚,笑眯眯的發問。
“祖母明知那些人都是蛀蟲,爲何只查今年的賬冊?這麼多年了,不知道給他們貪墨了多少銀子,您也不管管?要是都追了回來,那可是一筆很大的銀子呢!”明媚想起那個徐管事,膽敢問她要五千兩銀子去買一季的存糧!她方纔簡單算了下,按一石大米一兩銀子,也最多隻要三、四千兩銀子便夠了,即便府中用好米,一年不過六千兩就頂天了,這邊一張口便是一季五千兩,想到這裡,她就一肚子氣。
“傻丫頭,祖母還會不知道嗎?你以爲那些管事哪有這麼大膽子問着要錢?還不是後面有人?”柳老夫人用安撫的眼神看着她:“就如剛纔這個徐管事,若是她貪墨了三千兩銀子,他自己最多拿不過三百兩,其餘的都進了背後那個主子的荷包裡邊去了。我要是把積年的賬都查起來,他們哪有這麼多錢填窟窿?少不得會逼死幾個才能完事,到時候我們柳府豈不是落了個苛待下人的名聲?”
明媚眨了眨眼睛,沒想到這個主持中饋看起來簡單,裡邊有這麼多彎彎道道。
“現兒我只查這半年的,還未到六月,要上繳的款子應該還在他們袋子裡邊,就算是上繳了主子,他們這麼多年貪墨下來的,填填這小窟窿還是夠的,所以給他們幾天時間,補全了便是。”柳老夫人喝了一口茶,慢悠悠的說:“要人肯貼心做事,總要給些甜頭,只是這個甜頭又不能給得太多,否則人的貪心一起,就沒辦法收攏了。”
聽着柳老夫人這麼說,明媚心中慢慢有些明白了,這不是前世一些國家提倡的“高薪養廉”政策嗎?只不過這裡是允許小小的貪墨銀子罷了。她點點頭:“就如俗話說的,又要馬兒跑得快,又要馬兒不吃草,這確實很難做到。”
柳老夫人讚許的看着明媚道:“媚丫頭,你倒是個通透的,一點撥就懂了。前些日子你查了四時衣裳採買,爲何也只查這半年的?莫非你也早就想到這一點了?”
明媚赧顏道:“因爲孫女只見着這半年的賬本擺在這裡,若是有十年的堆着,定會把這十年的賬都好好查一查。”
“你這丫頭倒不說假話。”柳老夫人朝她招招手道:“你且過來,咱們祖孫倆說句體己話,別讓別人聽了去。”
明媚依言走過去,柳老夫人附耳輕聲說:“你要知道,我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老太爺和你伯父、父親在外邊的進項,否則他們那俸祿,哪能供我們這般吃穿?所以,小範圍的貪墨不叫貪墨,叫合理進項。”
看着柳老夫人那狡黠的目光,明媚不禁回想從雲州動身回京時,當地百姓送的萬民傘。自己也絕不相信父親在雲州府就是清清白白的,可那裡的百姓還是對他感恩戴德,毫無怨言,所以父親還不算是一個罪大惡極的貪污犯罷?
“我知道這些年來你大伯孃賺了不少銀子,不說一年兩萬兩,一萬五是穩穩的,所以你二伯孃和三伯孃一直眼熱着,嚷着要一起管事呢。”柳老夫人笑了笑:“我總不能偏着心,大媳婦賺得盆滿鉢滿,二媳婦和三媳婦就在旁邊看着眼饞罷?總歸也得讓她賺一點不是?所以也讓她們來分管些事兒,可沒想到她們得了權倒互相爭鬥起來了!既然扶不上牆,我也只能想點別的法子讓她們心裡頭舒服些,想來想去,只能讓大房多出些銀子,將吞了的銀子吐出來些,這樣二房與三房纔不會有意見。”
明媚點了點頭:“原來祖母是這麼想的。”
“可不是這樣,這次你七姐姐出嫁,我叫你大伯孃拿三萬兩銀子出來做陪嫁,已經狠狠割了她一塊肉了,她還有明卿和豔丫頭的婚事要操辦呢,就這麼放過她算了。”柳老夫人說得眉開眼笑:“以後再想想,看看哪些地方能刮她一些膏脂,我可不會手軟。”
柳大夫人是沒有聽到柳老夫人這些話,若是聽到了,她恐怕會氣得出不了聲,頭會更痛了。在牀上躺了幾日,整個人都沒得一點精神,偏偏今兒一堆管事們都來找她訴苦,說老夫人要查賬,請她做個示下,是把賬面做平,大家一分銀子都不賺,還是少賺一點,尺度多少。
聽着這些管事說老夫人要查賬,柳大夫人心裡一緊張,就覺得太陽穴那邊突突直跳:“全部要查,還是查哪幾年的?”
“老夫人說只查今年的。”一個管事苦着臉兒說:“可我已經把錢繳給夫人了,哪有銀子來填這窟窿眼兒。”
柳大夫人揮揮手道:“不過五百兩銀子,我不信你拿不出來,少跟我囉嗦,自己想辦法去罷,我現在手頭緊,沒銀子退。”
幾個尚未上繳的管事不住的擦汗,心裡暗叫僥倖,而那幾個已經交了銀子的站在那裡,臉色白一塊紅一塊的,手都在不住的發抖。有一個老管事,最終走了出來,向柳大夫人行了個禮道:“大夫人,我劉三也給你管了多年的事了,沒想到這時候大夫人如此不體貼我們這些幫你跑腿的。現兒我剛剛買了套宅子給兒子娶了媳婦,哪裡拿得一毫銀子出來?若是大夫人不退銀子也行,我就把這十年的賬全部做清楚交給老夫人,當然,每年上繳給大夫人多少銀兩也會寫得一清二楚。”
老管事的話音剛落,旁邊幾個管事也附和着:“確實,劉管事說的這法子好,我們也只能如此了。”
柳大夫人氣得半歪在椅子上半天不能開口,這是集體在要挾她不成?她望着那劉三,見他神色十分堅定,彷彿她若是不答應退銀子,他便真要將十餘年的舊賬都翻出來一般。思來想去很久,最後柳大夫人從衣袖裡摸出一把鑰匙交給月媽媽道:“月媽媽,你去把這幾位管事今年上繳的銀子退還給他們,那冊子上邊有登記,你去取了銀票過來。”
幾位管事臉上方纔露出了笑臉兒:“還是大夫人體恤我們。”幾個人接了銀子向柳大夫人道了聲謝,結伴出去了。
看着那些管事的背影,想着自己到手的銀子又飛了,柳大夫人捏緊了拳頭,自己當家這麼久了,還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自己這個十侄女真是好本事,才管幾天事情,就拿着柳老夫人當筏子,把好好的一個偏廳攪了個不得安寧,看起來自己真該想個法子動手對付她才行。
窗外傳來嬉鬧的聲音:“姨娘,你且看這隻蝴蝶兒,可不是比方纔那隻更美?”
“你喊什麼,還不快些去與我捉了過來?”嬌媚的聲音很是清脆,傳入柳大夫人的耳朵,聽得她只覺得全身發顫。這黎姨娘到了大房這邊來以後可真是順風順水,得盡柳大老爺的寵愛,這些晚上幾乎夜夜歇在她屋子裡邊,即便前兩日是十五,他都沒有過來,派抱琴去請,柳大老爺回答道:“她病得厲害,好好將養這便是了,還惦記別的做啥?”
素日裡頭抱琴過去請柳大老爺,總是一清便來,可現兒卻完全沒了作用,柳大夫人氣得臉色發青,如今再聽着外邊歡聲笑語,更是一口氣梗在喉嚨口上,好半日都動彈不得。
柳明媚、杜若蘭!柳大夫人半靠在軟榻上,揉了揉胸口,你們倆是我前世的對頭不成?爲何要處處與我作對?總有一日我會讓你們嚐到我的厲害!她的手緊緊的抓住了身子下的羣裳,恨不能將那絲綢布料撕破。
正咬牙切齒的想着報復的法子,一個婆子匆匆走了進來,手裡拿着一個信封道:“大夫人,方纔有個人送了這封信進來,說是五少爺寫給您的,讓您親自拆封。”
柳大夫人覺得甚是奇怪,柳明卿有事情直接和她說便是,爲何還要寫信?拆開信封,抖出裡邊的信紙,纔看了兩行字,她便坐直了身子,臉色發白,瞪圓了眼睛。
信箋從柳大夫人的手中輕飄飄的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