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秀宮裡燈火通明,將黑色的水磨青磚照出了兩重燭火。喬皇后穿着紫色的宮裝,挽着玉白色的披帛,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闊大的椅子上,含笑看着從殿外走進來的徐炆玔與喬景鉉。
“兒臣給母后請安。”徐炆玔率先向喬皇后行禮,喬景鉉也跟着行了一個大禮:“景鉉給皇后娘娘請安。”
“你們兩人不必多禮,先坐下來罷。”喬皇后吩咐宮人將香茶送了上來,望了望徐炆玔道:“你可知今晚我爲何要將你們找過來?”
徐炆玔低頭望了望手中的茶盞,這才慢悠悠道:“莫非是因爲父皇的病?”
喬皇后滿意的笑了笑:“我的玔兒果然是一點就通。”
徐熙雖然還沒五十,可身子已經逐漸大不如前,八月初七那晚歇在新晉的陳美人處,當晚得了急症,陳美人唬得一張俏臉蒼白,趕緊打發了宮娥偷偷去請太醫。熟料那宮娥回來時被蕭貴妃宮裡的人瞧見了,聲張了起來,皇宮裡頭這才知道皇上得了急症。
喬皇后趕到陳美人處,徐熙正躺在牀上,嘴眼都有些歪向一旁,說起話來也不是很清晰,聽得不太清楚。太醫把脈以後說這乃是急火攻心,需要靜養,可靜養了幾日也不見有太多好轉,只是嘴角那處不再流涎水了。
陳美人自然被喬皇后處置了,廢爲庶人關入掖庭,可這樣做也於事無補,不能讓徐熙的身子骨好起來。太醫院的太醫們試了許多種法子,可依舊還是沒有能夠讓徐熙恢復,徐熙自己覺得這樣子實在難看,也不願意去上朝,只是每日讓柳太傅與其它幾名重臣將要緊的奏摺送到養心殿由他批閱。
“你父皇的病你也知道,他現兒比早些日子要好了不少,只是那嘴眼依舊有些向一旁歪斜。”喬皇后一雙手靜靜的放在膝蓋上,十個指甲修剪得格外圓潤,玉白的顏色在立着的宮燈下閃出溫潤的光芒。
“兒臣心中也是焦急,父皇幾日不上朝還好,時間久了可不行。”徐炆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他知道母后是在全心全意爲他打算,想要扶他登上太子之位,想要讓他在父皇百年以後接任大陳江山。可父皇的態度實在不明朗,這樣他心裡實在沒底。
長兄徐炆珪乃是李賢妃所出,比他大了整整十歲,已經能替父親管些瑣碎之事,雖然說並不是什麼重大的事情,可也因此結交了一批官員。這朝堂中有兩派勢力,一派是根基深厚的大家世族,全是靠着祖蔭在朝中爲官,他們的勢力極大,相互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另外一派卻是些出身不太好,全憑科考與自己的努力打拼才爬上來的新銳,他們心中很渴望更大的榮華富貴,但苦於被那些大家世族打壓,很難有出頭的機會。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需要尋找一條更快捷的路子,能讓自己的功勞卓著,受到上頭賞識。很多人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了太子的擁立上。
徐炆珪的出身與那些新銳官員差不多,他的母親李賢妃先頭只是個司寢女官,只是得了皇上的寵愛才僥倖得以出生,他對那東宮之位很是覬覦,可母系這邊卻沒有什麼勢力。李賢妃只是一個九品小吏之女,靠着她,父親才被提升爲七品縣令,最近才被晉升爲五品知州。
外祖家勢力薄弱,徐炆珪只能另外尋找一派擁護自己的勢力,他與那羣新銳官員相識以後,都有惺惺惜惺惺之感,很快就融在了一處,有人替他出謀劃策,企圖去得到那似乎遙不可及的太子之位。
“大陳的太子冊立差不多都是實行嫡長承繼,大皇子,你怎麼着也佔一半。”新銳官員們對徐炆珪很有信心,這位大皇子比二皇子徐炆玦大了八歲,比三皇子大了十歲,人生閱歷豐富,能搶在他們前邊積攢一定的基礎,到時候裡應外合,這太子之位也不一定不落到他頭上來。
蕭貴妃生的二皇子徐炆玦與徐炆玦相比絲毫不會遜色,雖說大陳太子之位基本用的是嫡長制,可舊史裡邊記載,不是嫡長被立爲太子進而登基的也不在少數。蕭國公府勢力滔天,擁戴二皇子的自有一派人馬,徐炆玔只覺自己現在形勢有些岌岌可危。父皇得了這病以後,朝堂中雖然瞧着目前是風平浪靜,可底下卻是暗流激涌,每個人都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盤,也不知道大哥與二哥現在有什麼行動。
“你說得沒錯,若是你父皇久不上朝,羣臣自然會要求有人監國,本來都是太子監國,可現兒太子之位虛空,總怕這監國人選還不知道會落到誰頭上去。”喬皇后的聲音很是平靜,說得十分緩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聽在耳朵裡頭,卻如被錘子敲打着一般,錚錚的作金石之聲。
“現在只有兩個選擇。”站在徐炆玔身旁的喬景鉉靜靜的開口:“第一是希望太醫們早些將皇上的病治好,另外一個選擇就是要將表哥扶上監國之位。”
“景鉉,你說得對。”喬皇后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不愧是我兄長最出色的兒子,一眼便瞧出了問題的關鍵。”
“這兩個選擇都很難辦。”喬景鉉搖了搖頭:“太醫們是否有這本領很難說,但是表哥年紀比大皇子二皇子要小了許多,又沒有在朝堂上歷練過,若是讓他監國,恐怕那些臣子們都會反對。”
“這便是問題的關鍵。”喬皇后滿意的看了喬景鉉一眼:“你雖然年紀小,可卻看事情很清楚明白,看來你可以慢慢接手雲驍衛的事情了。”
雲驍衛是徐熙所設立的一支秘密組織,直接聽命於他,只對他一人負責,不在宮中禁衛之列,也不受京衛指揮使轄制。雲驍衛人數雖然不是很多,可勢力卻極大,只要拿出雲驍衛的腰牌,即便是官居一品的大員都會要禮讓幾分。
“雲驍衛?”喬景鉉聽了頓時眼睛裡露出了一絲嚮往的神色,雲驍衛個個身手了得,他早就渴望着能加入這個組織了,只是他們都直接聽命於皇上,喬皇后如何又能將他安置進去?
“景鉉,你不用擔心,本宮自有辦法。”喬皇后微微一笑:“咱們還是來說說目前這個問題如何解決罷。”
“我覺得第一個法子似乎可行。”徐炆玔深思熟慮了好一會兒,這纔開口道:“我只在上書房裡跟着太傅讀書,從來沒有參與過朝堂裡的政事,要推舉我監國,恐怕沒有幾個大臣會支持。與其到時候聽滿堂反對之聲,不如去尋訪了名醫來整治父皇的病,讓他的身子快些好起來,這樣也就沒有爭執了。”
“我也是這般想。”喬皇后點了點頭:“我瞧着這太醫院是沒什麼能人了,高手也許就在民間。玔兒,你這些日子加緊到外頭去尋訪名醫,請了回來給你父皇診治,你父皇的病好了,你這可是頭功一件,也能緩解現兒的燃眉之急。”
“是。”徐炆玔臉上生出了熠熠的神采來:“玔兒定然不負母后期望!”
踏步走出儲秀宮,天邊冷月寂靜無聲,草叢裡有蟄伏的小蟲子在低低的輕鳴,如水的月華將那並肩行走的人影拉得很長,慢慢的在地面上爬行而過。
走到漱玉宮門口,徐炆玔停了下來,望着身邊的喬景鉉一笑:“景鉉表弟,你怎麼忽然又沒了聲響?方纔母后說要將你安插進雲驍衛的時候你還那般興奮,怎麼走出宮來就沒了聲音?莫非我哪句話說錯了,得罪了你?”
喬景鉉靜靜的望着他,臉上有一種徐炆玔從來沒有見過的神色,緊張裡邊透出些寂寞與寥落:“你是想要找她來給皇上治病?”
徐炆玔一愣,旋即點了點頭:“是。”
“不要,不要讓她進宮。”喬景鉉冷冷的望了他一眼:“你可知道這皇宮進來容易,出去難?”
“你今晚怎麼了?不就是請那柳二小姐來治病,用得着這般緊張?”徐炆玔淡淡一笑,眼前出現了一張嬌豔欲滴的臉孔。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橫,她那眼眸盈盈如水,彷彿能讓人沉溺在裡邊,再也不能浮起。
他想見她,這也就是爲什麼他想要出宮將她請來給父皇治病的原因。心中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想靠近她,瞭解她,想要讓她陪伴在自己身邊。可是喬景鉉的話卻讓他猛的一驚,表弟究竟是什麼意思,進宮容易出宮難?
“既然出宮難,那就不出宮好了。”徐炆玔隨意接了一句,這柳二小姐乃是柳太傅的孫女兒,雖說是個庶出的,但做個側妃身份也不是不合適。到時候他登基爲帝,想要封她爲貴妃爲皇后,還不是他說了算?想到此處,徐炆玔臉上的笑容愈發深了些:“景鉉表弟,你這話說得實在有些古怪。”
“留她在宮裡?”喬景鉉猛然抓住了徐炆玔的手,那條疤痕上的粗皮差不多要扎進了徐炆玔細嫩的掌心。月色下喬景鉉英俊的眉眼扭曲了幾分,變得格外兇猛陌生,讓徐炆玔心中有一種錯覺,面前的這個人自己根本就不是他一塊長大的表弟喬景鉉,而是個他根本不認識的人。
“景鉉,你怎麼了?”徐炆玔好不容易纔吐出一口氣,伸手去掰喬景鉉的手指:“你別捏那麼重!”
“你不能去請她進宮,皇宮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喬景鉉的眼中有一絲擔憂:“再說了,即便她能治好皇上的病,可她生得那麼美,皇上恐怕不會讓她再離開。”
徐炆玔心中也是一驚,他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層?他的父皇雖然已經快五十,但對美人的追求卻依然是孜孜不倦,每過三年就會令各州府進獻絕色美女進宮,但那些美女基本上都是得了幾夜寵幸便被遺忘,她們住的宮門緊閉,屋檐上結滿了蜘蛛網。
柳二小姐生得美貌,父皇指不定也會……想到此處,徐炆玔頭上已經是汗滴滴的一片,望着喬景鉉那沉沉的臉色,他點了點頭:“景鉉,你說得對,我考慮欠周到。”
左手驀然得了輕鬆,喬景鉉已經將他放開,可臉上依舊是一種化不開的嚴肅:“表哥,以後你做事情都要考慮周到些,若再是這般憑着意氣用事,你想成爲太子總怕會有些問題。”
“你說得對。”徐炆玔有幾分垂頭喪氣,被喬景鉉這般一說,他這才發現自己遠遠沒有表弟這般考慮周全,雖然他比自己小一歲,可看問題卻周到多了。“那我們該怎麼辦?剛剛我還在答應了母后要訪得名醫來給父皇治病。”徐炆玔有些訕訕然,他既捨不得那東宮之位,可也不得不顧忌着明媚會進宮受苦,站在那裡,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表哥,難道這位柳二小姐的醫術是天生便有的?”喬景鉉搖了搖頭:“何必爲難?咱們去找她師父便是了。”
徐炆玔眼睛一亮:“我怎麼便沒想到這一茬!她不可能沒有師父,她師父肯定會比她要更厲害!”想到這一點,他全身驀然輕鬆了幾分,笑着拍了拍喬景鉉的肩膀:“景鉉表弟,還是你想得更仔細!明日咱們便動身去雲州,拜訪那柳二小姐,請她師父來皇宮。”
“表兄,難道你不準備陪着皇上和皇后娘娘過中秋了?今日已經是八月十三了。”擡頭望了一眼空中的那輪明月,只有那邊緣隱隱的缺了極小的一輪,但被那暈黃的清輝掩映着,瞧上去就是一輪滿月。
“現在事情多,我都忘記了還有中秋夜宴這碼事情了。”徐炆玔拍了拍腦袋:“表弟,咱們過了中秋便動身去雲州。”
喬景鉉點了點頭,大步轉身走開了去。
似乎有一*潮水在推進,喬景鉉的心中有着一抹說不出的柔情。“柳明媚,雖然你對我就那個樣子,可我還是喜歡你。”擡頭望着那輪明月,聞着御花園裡傳來的陣陣花香,喬景鉉嘆了一口氣,真恨不能現在就騎了踏雪夜奔雲州。
法相寺後山有人想要劫持明媚,這讓喬景鉉很是擔心,他派出人手去追查這事情,另外也放了兩個貼身的暗衛在雲州保護明媚,若是有什麼不利於她的事情,即刻飛鴿傳書來報與他知曉。
“你一切都要好好的,等着我去娶你。”喬景鉉望着那潔白的明月,涌現出一股說不出的柔情來,伸手輕輕摸過枝頭那束金黃的桂花,柔軟得就像她手上的肌膚:“你怎麼就不能明白我的心意呢。”他苦笑了一聲,望着掌心那條疤痕:“總有一日我會讓你明白,會讓你心甘情願的嫁給我。”
月到中秋分外明,八月十五的時候,那月亮似乎比平日更明亮了幾分,空中浮着一層銀白色的冷霜,飄飄渺渺的勾着一樹樹開得正盛的桂花,托出了一束束金黃米黃或者是米白的花朵。
柳府的草坪上擺着一張極大的八仙桌,柳元久和柳四夫人坐在上首,左邊與右邊分別坐着明媚與柳明珠。
“老爺,素日中秋的時候你也會讓杜姨娘一起來參加秋宴,今晚爲何不將杜姨娘與黎姨娘喊過來?”柳四夫人滿頭珠翠,一副雍容華貴的模樣,笑微微的望向柳元久:“就咱們四個人坐在這裡,也實在冷清了一些。”
柳元久看了看桌子旁邊的明媚,見她目光裡似乎有一種不同意的神色,摸了摸鬍鬚道:“杜姨娘有了身孕,就不必折騰了,將那黎姨娘喊過來便是了。”
明媚心中點頭稱是,柳元久還算是爲杜姨娘考慮周到,這一桌子菜餚瞧着色香味俱全,可誰知道里邊放着什麼杜姨娘不能吃的東西,一切小心爲妙。
黎姨娘本來是準備與自己幾個貼身丫鬟婆子過中秋的,聽着管事婆子過來說老爺傳她去參加中秋夜宴,歡喜不勝,趕緊讓紅玉紅綃替她重新梳洗了一番,對着鏡子抿了抿鬢邊的青絲,插上幾支簪子,換了一件軟羅輕紗百蝶羣,由紅玉紅綃扶着,婷婷嫋嫋的走去了園子裡邊。
柳四夫人坐在那裡,見着打扮精緻的黎姨娘扭着身子從那邊走過來,嘴脣邊上浮現出一絲冷笑,打扮得再用心又如何,還是抓不住老爺的心,都比不上那個有孕在身的杜姨娘。只是現兒她對自己還有些用處,也不必太針對她。
“黎姨娘,今日是中秋,府裡的舊例是是團聚在一起賞月的,你快些過來坐下。”等着黎姨娘行過禮,柳四夫人指了指明媚那邊的一個空位:“你就坐到二小姐身邊罷。”
庶出的跟姨娘坐一處,再合適也不過了,柳四夫人冷眼望着柳元久,見他沒有半點不悅的表示,心中才高興了幾分,眼睛轉了轉,想到了住在書房那邊的黎玉立,計上心來:“老爺,咱們府裡頭還有一位客人呢,要不要也將他請了過來?”
被柳四夫人這一句提醒,柳元久忽然就想起寄居在書房的黎玉立來,今日八月十五是最後一場考試,自己剛好還想問問他此次科考的情況,想到此處,柳元久笑眯眯的點了點頭:“去將黎公子喊過來。”
黎姨娘聽着“黎公子”三個字,不免有些覺得奇怪,擡起頭來看了柳元久一眼,柳四夫人見了她那迷惑的神色,臉上堆出了一層濃濃的笑意來:“黎姨娘,你不大愛出門,也不知道這園子裡邊的事情。前些日子來了一位姓黎的公子,自稱是你的堂侄子,名字叫黎玉立。他乃是來省府參加科考的,只因着家境貧寒,沒有住客棧的銀子,所以貿然上門來求助,幸得老爺一片愛才之心,於是將他安頓在書房那邊住下了。”
聽着柳四夫人的話,黎姨娘一張粉臉不由變得通紅,柳四夫人彷彿是話裡有話般在故意刺着她。在黎姨娘聽來,柳四夫人在說她家中有不少窮親戚,連趕考的銀子都籌不出來,要到府裡來打秋風。她默默的低頭坐在那裡,也不敢望柳四夫人那不屑的眼神,小聲答道:“黎家在雲州確實有幾家親戚,只是月蓉從未與他們見過面,所以不大清楚究竟是誰。”
柳元久今日心情很好,也不計較黎姨娘這種窘迫的神態,笑微微道:“這黎玉立雖然出身貧寒,可學識很是不錯,我瞧着他定然能金榜題名。即便不是黎姨娘的親戚,衝着他的才學,我們也該扶植一二。”
聽了這話黎姨娘一顆心才放回到肚子裡邊,重新擡起頭,含情脈脈的朝柳元久飛去一個媚眼,只可惜柳元久此時正在擡頭望月,根本沒有注意到她那嬌媚的神色。明媚在旁邊坐着看得分明,心中十分好笑,這黎姨娘可是絲毫不敢忘記自己該做什麼,秋波一陣陣的送過去,只是自己那個便宜爹就如瞎子一般,竟然能視而不見。
小徑那頭傳來沙沙的腳步聲,黎玉立由管事婆子帶着走了過來,見着柳元久深施一禮:“柳大人安好,學生在此拜謝。”
柳元久笑呵呵的讓他直起身來:“玉立不必過謙,且過來坐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空位:“你就坐那裡罷!”
誰知那黎玉立卻搖了搖頭道:“此乃柳大人的中秋家宴,玉立怎麼能僭越。”
明媚一愣,擡眼望了望站在那裡的黎玉立,就見他形容清瘦,穿着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衣裳,只能勉強瞧得出底色是青色,看起來家境委實不大好。這人也真是迂腐,旁人都是削尖了腦袋想要找些關係,若是有這等好事還不是笑嘻嘻的應聲坐下,然後說些奉承話兒,將這中秋夜宴的氣氛弄得活潑不已,可他倒是好,竟然一口拒絕了柳元久的安排。
柳元久也是一怔,也重新打量了黎玉立一番,朝他點了點頭:“無妨,你是我們府裡頭姨娘的親戚,拐彎抹角也能攀上些關係,你便坐那裡罷。”
黎玉立又行了一禮,直起身來還是搖了搖頭:“柳大人,萬萬使不得!我只是姨娘的親戚,卻與大人是沒有關係的。”
這句話一說出來,明媚能感覺到身邊的黎姨娘身子顫了顫,她沒有去瞧黎姨娘的臉,但是想來她那張臉該變白了。按着大陳的規矩,姨娘只是半個主子,說到底其實就是個奴婢,所以姨娘家的親戚根本就上不了檯面,是絕對不敢與府裡來攀認的。黎玉立這番話雖然是實情,可卻也掃了黎姨娘的臉,尖銳的提醒了她只是一個奴婢的現實。
柳元久嘆了一口氣,沒想到這黎玉立竟然如此執拗,他開始深深懷疑起自己的眼光來,這樣的人即便金榜題名做了官,恐怕也不會仕途順利,他也太正兒八經了些!“黎玉立,你且坐下,就當你是我特地請來的貴賓。”柳元久擺了擺手:“不必再推託了。”
得了柳元久這句話,黎玉立這才走過來,靠着椅子背斜斜的坐了一角,不敢擡頭看旁邊的女眷,只敢望着柳元久或者是低頭望着自己的鞋尖,柳明珠瞧見他那拘謹的模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聽着她銀鈴似的笑聲,黎玉立的臉唰的紅了一片。
柳四夫人此時心中也在不住的翻騰,將黎玉立留在府中,原是想留着有用的,沒想到這黎玉立竟然是個書呆子,坐在那裡就連眼睛都不敢亂瞟一下,那如何才能讓他起心去勾搭上那個小庶女呢?她望了望黎玉立,長相倒是不錯,還算英俊,可也實在太木訥了些,恐怕柳明媚不會喜歡這種性子的人。
“玉立,你便先到府裡頭住下來等着放榜。”柳元久將聲音放得緩和了些,開始與黎玉立說起以後的安排:“若是鄉試中了,那你便繼續在府裡住下,閒暇時候我還可以給你指點一二,等着年關我們去京城的時候,便一道將你帶了過去。”
黎玉立聽了這話,一雙眼睛頓時有了光彩,他站了起來朝柳元久行了一禮,重新坐下來的時候腰板兒直了許多:“柳大人,學生聽說當年你三元及第,皇上欽賜錦袍,折花插冠,遊街誇官,這是何等榮耀!能得大人指點,真是小生之福!”
柳四夫人聽着黎玉立那幾句話,忽然的一愣,眼前彷彿又出現了當年柳元久狀元及第時的盛景。當年的柳元久騎在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頭上的帽子上簪着兩支鮮紅的杏花,那是瓊林閣那邊由皇上親手摺下插上的,一身錦袍無比華美,襯得他就如白玉一般。
面對着這樣的柳元久,她下了決心,非得要嫁他不可,即便是他已經有了心上人,已經向她去提親,無論如何她也要將他們拆散,她也要成爲柳元久的妻。可是,當一切都按照她的願望走下去以後,她忽然發現柳元久卻並不是她想象裡的柳元久,自己做的一切努力彷彿都不值得。
他依舊只喜歡那個杜若蘭,柳四夫人的手指甲差不多要掐進自己的掌心,這麼多年來他的心裡始終沒有第二個人,她再怎麼努力,也沒有在柳元久的心裡佔一小塊地方,就連自己的女兒柳明珠都比她更有分量。
望着坐在柳元久右首邊的明媚,柳四夫人冷冷一笑,杜若蘭,你現在有京城來的那些老婆子護着,我暫時不能動你你,但我卻可以想法子動你的女兒!
月亮慢慢的升到了中天,如水的月華照在柳家的院子,夜宴已經散了,草地上有着散亂的零星物事,兩個小丫頭子正拿着笤帚在打掃,一邊細細的低聲交談:“看來那位黎公子真是有些才學,老爺竟然邀他在書房秉燭夜談。”
“是呢,今晚本該歇在夫人房裡的,還不知道會不會去。”一個小丫頭子直起身來擦了一把汗:“我瞧着夫人的臉色不是很好,恐怕黎姨娘要跟着遭殃了。”
“這關黎姨娘什麼事兒?”她的同伴有幾分不解,撲扇着一彎睫毛望着她。
“那黎公子不是黎姨娘的侄子?”那小丫頭子笑嘻嘻道:“夫人不高興,總要找個跟這事兒有關的人來發火不是?不找黎姨娘,那還找誰?”
她那同伴哈哈一笑:“你真是想得多。”
話音剛落,就見那邊小徑上走來了兩個人,走在前邊的是柳四夫人的一個貼身婆子,走在後邊的卻是低着頭的黎姨娘。
“我想太多?”那小丫頭子得意的雙手叉腰,對着同伴擠了擠眼睛:“看罷,定然是夫人要找黎姨娘禍事了!”
她的同伴驚得手中的笤帚都快拿不穩:“竟然還真有這樣的事兒!夫人憑什麼去找黎姨娘的禍事?就憑他侄子有才學,得了老爺的賞識?”她搖了搖頭,繼續打掃起地上的那些東西來:“這事兒可真奇怪。”
柳四夫人望着站在那裡的黎姨娘,頭上的金簪子閃着冷冷的光芒,一身軟羅輕紗衣裳顯得她腰肢嬌軟,一雙長眉入鬢,芙蓉如面柳如眉,真是一個天生尤物,可不知老爺爲何就看不上她。
“黎姨娘,我問你一句話,你要老老實實的回答我。”一陣寂靜過後,柳四夫人終於開了口,拿着茶盞蓋子微微的敲了兩下茶盞外壁,外壁上那一雙粉彩穿花蛺蝶似乎要振翅飛了出去一般,連鬚子都跟着微微的動了起來。
“不知夫人想問婢妾什麼?”黎姨娘楚楚可憐的望着柳四夫人,心中頗有幾分忐忑。夫人對自己可是沒有半分排斥,一直想着要幫助自己向老爺邀寵,可全怪自己沒有用,竟然比不過那個半老徐娘。
“我問你一句話,你恨不恨那個杜姨娘?”柳四夫人沒有容黎姨娘細想,一雙眼睛盯緊了她:“你只需回答我,恨,還是不恨。”
“恨。”黎姨娘的嘴脣裡擠出了一個字來,眼中露出了嫉妒的神色:“我自然恨她。有孕在身還霸佔着老爺不放,也不給旁人一點點機會,如何能讓我不恨她?”
“好,很好。”柳四夫人笑了笑,臉上表情柔和了起來,指着左首的椅子道:“你先坐下來,有件事兒我要和你好好商量下。”
這黎玉立呆頭呆腦的,若是想要他自己去打柳明媚的主意,恐怕是再過一萬年他也想不到上頭去,除非是有人給他啓發暗示,告訴他娶了柳明媚,以後便能飛黃騰達,他這纔會開竅。柳四夫人想來想去,也只有將黎姨娘喊了過來,讓她以長輩的身份,去好好教導黎玉立一番。
“我瞧着你那侄子是個不錯的。”柳四夫人喝了一口茶,緩緩說道:“若是他能同我們府裡結親,倒也是一樁美滿姻緣。”
“結親?”黎姨娘有幾分茫然:“和誰結親?”
“你這不是廢話!”柳四夫人身邊的錢媽媽叱喝了她一聲:“大小姐豈是他能肖想的?咱們府裡頭合適的人選自然只有一個。”
黎姨娘頃刻間會過意來,臉上泛起一絲笑容:“夫人的意思是,讓我那侄子去挑逗二小姐,然後……”
“這挑逗可得看場地、看時辰,十八是二小姐的生辰,那個時候纔是最合適的時候,而且要讓衆人都瞧見了那纔好。”柳四夫人坐在那裡,臉上有着端莊的神色,旁邊的錢媽媽在絮絮叨叨的說個不歇:“你去點醒那黎公子,讓他寫條兒給二小姐,或是想其餘的辦法,總之只要他能讓大家都知道他與二小姐有私情,那麼自然便能成爲我們柳府的乘龍快婿。”
黎姨娘一邊聽着一邊點頭:“媽媽說的是,明日我便去找我那侄兒,好好勸勸他,做人可不能這般迂腐,總得要開竅些纔是。”
第二日一早起來,黎姨娘便帶着紅綃去了書房那邊,小廝松青見了黎姨娘,趕緊作揖道:“姨娘過來了。”擡起臉來卻問了一聲:“紅玉怎麼沒有過來?”
黎姨娘聽了這話有些發窘,上次晚上來給柳元久送補湯,裡邊擱了些助興的藥,熟料悉數被這松青給受用了,那藥性發作起來以後將紅玉的名節給毀了,柳元久索性便將紅玉指了配給松青。因着松青年紀尙小,十六歲都未滿,所以紅玉依舊在聽雪閣給她當丫鬟,要等着松青十八歲的時候再成親。
出了這件事情,紅玉連書房這個方向都不敢走,更別說是來書房了,今日聽說;黎姨娘要過書房來勸說黎玉立,她將身子縮到一旁直襬手:“姨娘帶紅綃去罷,我就在聽雪閣做些針線活兒便是。”
紅玉比松青要大三歲,等松青十八的時候她都二十一了,她只將松青看做個沒長大的孩子,根本沒想過要嫁他。那晚稀裡糊塗的被柳元久指了給松青,到現在還沒有拐過彎來,根本不想見到松青那張臉。
見着松青那殷殷的神色,黎姨娘含糊應了一聲:“她在聽雪閣裡做女紅,沒時間跟我出來。”
松青臉上笑逐顏開,連連點頭:“可是在繡嫁妝?”
黎姨娘瞪眼瞧着松青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不知道該如何答覆他,扶了紅綃的手便往裡頭走:“帶我去黎公子房間,他來了這麼久,我這個做姑姑的卻還未來看望過他,怎麼也說不過去。”
松青應了一聲,帶着黎姨娘便往裡頭走了去。黎玉立住在書房左邊的第二間,此時已起牀有一個多時辰,正在認真溫習書籍,見松青領了黎姨娘進來,慌慌張張站了起來行禮:“姑姑安好。”
黎姨娘朝他點了點頭:“你且坐下,我今兒過來卻是有件事情想要和你談的。”望了望黎玉立,黎姨娘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你訂親了沒有?”
黎玉立頃刻間漲紅了臉:“回姑姑話,父親早逝,家中貧寒,有一點點銀子都拿了給我做束脩,哪裡來的閒錢去訂親?”
“姑姑想給你牽根紅線,你願不願意?”黎姨娘笑吟吟的望着黎玉立:“這可是上天降下來的好姻緣,你可別錯過了。”
黎玉立一愣,望着黎姨娘笑得舒暢,心中有幾分不自在,這親事難道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裡能隨隨便便就答應下來的?“姑姑,這事情我也不能做主,還得請示過母親纔好,若姑姑覺得有合適的人選,不妨與我母親去說說,玉立的親事全由母親大人安排。”
“玉立,你真是個書呆子!”黎姨娘有幾分驚詫,這人怎麼就聽不出自己弦外之音來?若是靈活一點的,早該站起身來向自己道謝了,爲何這人卻還在推說要去找他母親?“我與你說,這門親事可是打着燈籠都找不着!我們家夫人見你才學好,想要將柳府的小姐嫁給你呢,你瞧瞧,這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柳府的小姐嫁給我?”黎玉立驚得幾乎要跳了起來:“柳府小姐們出身高貴,哪裡是我能攀得起的,姑姑快莫要開玩笑了。”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既然夫人有心結親,你又怕什麼!”黎姨娘笑着擡手朝黎玉立擺了擺:“你且坐好聽我說!後日便是柳二小姐的生辰,夫人會請雲州城裡各家貴夫人帶着小姐們過來做客,你寫張條子將二小姐約到水榭或是涼亭裡頭,只消小坐一陣,自然會有人過來撞破你們兩人相約的好事。到了這個時候,衆人盡知你們兩情相悅,即便是柳大人不想將二小姐嫁你也沒辦法了。”
黎玉立“騰”的一聲站了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伸手指了房門呵斥道:“黎姨娘,我本敬你是長輩,沒想到你竟然說出這樣沒臉沒皮的話來!我乃是飽讀聖賢書的人,如何能做出毀人名節的事情來?那又與禽獸何異?你且快快離去,不要再多費口舌!”
黎姨娘沒想到黎玉立竟然會翻臉不認人,驚訝得坐在那裡,一雙眼睛瞪着他,好半日說不出話來。黎玉立見她不肯走,似乎還要開口勸她,不言不語,拿起桌子上的筆洗便往黎姨娘身上潑了過來:“黎姨娘,你不想走,恕玉立無狀,只能趕你走了。”
“你要做什麼!”黎姨娘高聲尖叫了起來,提了裙子臉色倉皇的往外邊跑,直到跑出書房的大門才停了腳,回頭瞧了瞧,黎玉立沒有追出來,這才放了心:“真是個呆子,給他這麼好的機會,都不會順着杆子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