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得賞

通往下邊船艙的梯級上響起了幽幽的顫動之聲,兩個女子抓着扶手慢慢的走了下來。

“狐假虎威的,就會罵我們。”香玉一邊走,一邊氣憤憤的說着,回頭望了甲板上一眼,見錢媽媽爬了起來正往這邊趕,趕緊閉了嘴巴不再說話。

香桃輕輕嘆了一口氣:“有什麼辦法,她是夫人的貼心人。”

兩人在甲板上事被錢媽媽罵得縮了脖子不敢說一句話,也只能在這個時候發發牢騷而已。下邊船艙是船主與船工們吃住的地方,香玉香桃才走下去,就聞到一股難聞的汗餿味兒,兩人捂緊了鼻子瞧了瞧,就見甲板上的網兜裡有一個人,眼睛閉着沒有睜開,可香玉香桃一眼望着便認出那是柳明珠。

柳明珠正蜷縮着身子在網兜裡邊,身子下一灘水,有些攤開了去,就如幾條小蛇一般,慢慢的在甲板上蜿蜒着。

“姑娘,姑娘!”香玉香桃跑過去將那網兜慢慢的揭開,鐵圈上便的鐵絲勾着柳明珠的頭髮,等好不容易將網兜弄開時,柳明珠頭上的如意髻早就已經不成樣子,就像鋸齒草上的葉子一般不成形狀。

錢媽媽這時也蹬蹬蹬的走了下來,見着柳明珠這副慘狀,心中大怒,憤恨的瞧着那船老大道:“爲何將我家小姐困在這網兜裡邊?你們該那張軟款些的漁網兜着她纔是!”

船老大還沒開口,身邊有個船工白了錢媽媽一眼,憤憤道:“有個網兜子就不錯了,還有得你挑?我可提醒你一句,若你再不想辦法將她肚子裡的水給擠出來,說不定一樣沒救!”

聽了這話錢媽媽有些慌神,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辦,只能陪着笑臉請船老大幫忙。那船老大倒好說話,取出一口大鍋來,讓錢媽媽將柳明珠肚子貼着鍋底放着,背朝上,伸出手來用勁在背上往下按了去。柳明珠本還是昏昏沉沉,被船老大這猛的一按,伴着一口濁水從她嘴裡吐出,她的眼睛也睜了開來。

錢媽媽先前見着船老大動作粗魯,本來有些不喜,可見着柳明珠將水吐了出來,人也清醒了,臉色尷尬的朝那船老大道了一聲謝。這邊話音剛落,就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轉過臉去,見香玉香桃捂着臉站在一旁,柳明珠正惡聲惡氣道:“真是沒用,連我都抓不住,你們是故意想要我去死不成?”

香玉捂着臉怯怯的說:“姑娘,香玉實在沒得力氣了……”

“你還狡辯!”柳明珠擡起腿來朝香玉身上踹了一腳,看得旁邊的船老大直搖頭,看着這麼美貌的一個小姐,竟然如此粗魯!錢媽媽正準備也上去幫着柳明珠教訓香玉香桃,可覺得有一道視線正往柳明珠身上盯。她轉臉看過去,見那兩個年輕的船工正在偷眼看着柳明珠,這才忽然醒悟到柳明珠身上的衣裳全溼了,那貼身小襖正緊緊粘在她身上,胸前微微的突起能看得清楚。

錢媽媽趕緊拉住了柳明珠,朝她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姑娘,趕緊去換衣裳罷!等會再收拾這兩個小賤蹄子!”

柳明珠順着錢媽媽的視線往下看了過去,看到自己的衣裳粘在自己身上,溼噠噠的一片,忽然意識到自己出了大丑,慌忙拔腿便往上邊那層跑了過去,錢媽媽厲聲訓斥了香玉香桃一句,甩開手便跟了過去,留着香玉香桃還捂着臉在那裡抽抽搭搭的哭。

“你們也別哭了!”船老大走過來好言安慰道:“你們家小姐也是心急纔打你們的,下次用心點便是了。”

香玉香桃絕望的搖了搖頭,眼中含着一包淚:“她現兒脾氣越發古怪了,以後我們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

旁邊一個年輕船工聽了也很是生氣:“我看那幾位小姐裡邊就只有這位小姐性子不好些,爲何你不調去服侍別的小姐呢?”

香玉香桃搖了搖頭,心中有幾分說不出的苦澀,原先大小姐雖然也有脾氣,但不像現在,動不動就懲罰她們,自從二小姐回了柳府以後,大小姐總覺得被分了寵愛去,於是十分的嫉妒,每日裡在掌珠院大呼小叫,稍微有些不如意就對她們打罵,這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大家小姐出閣,貼身的丫鬟往往要選去做陪嫁,聽說那陪嫁丫鬟很多都被姑爺開了臉做通房,遇着心寬的主子,可能會升了做姨娘,但若是遇着那心眼比針尖還窄小的,恐怕亂葬崗上便是她們的好去處。

香玉香桃兩人想到這裡都不由得脊背發涼,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嘆了一口氣,急急忙忙攀着那扶手往上邊去了。

船艙裡邊柳元久臉色憂鬱的坐在那裡,瞧着牀上躺着的柳四夫人,心裡頭頗不是滋味。柳四夫人方纔聽着丫鬟來報信說大小姐掉到江裡去了,一口氣沒提上來,立刻就暈死了,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柳元久即便是想問什麼話都找不到人。

枯坐了一陣子,船艙的門板兒一聲響,柳明珠披着一頭溼漉漉的頭髮走了進來,身後跟了幾個丫鬟,手裡拿着帕子在追着她擦頭上的水珠子,

“母親……”柳明珠才哀嚎了一聲,便見柳元久臉色沉沉的坐在那裡望着她,不由得收了聲音,本來想找柳四夫人來訴苦的,卻沒想着見到了父親在這裡坐着,她怯怯的挪動了下步子走到柳元久這邊行了一禮:“父親安好。”

“安好,我能安好嗎?”柳元久伸出手來指着柳明珠道:“你瞧瞧你都成了什麼樣子!”

柳明珠雖然已經簡單換洗了下,身上的衣裳全部是乾淨衣裳,可那頭髮此時還是亂糟糟的一片,柳元久瞧着便氣不打一處來:“聽說你想要去推你二妹妹到江裡頭去?”

“我纔沒有,我只是想與她打鬧而已。”柳明珠咬了要牙,這事兒打死也不能承認。

“你沒有?”柳元久冷冷的哼了一聲,剛剛他已經問過那喬媽媽,喬媽媽開始還在猶豫,被柳元久幾聲怒喝,膽子小的她嚇得全身一抖,便點頭承認是大小姐起了心,想要將二小姐推下江去。

柳元久聽了喬媽媽的供詞全身發涼,真想不到柳明珠竟然是心如蛇蠍,看起來自己低估了她,只瞧着素日裡她一副嬌憨可愛的面容,沒想到也與她那母親一般狠辣。

“你幾時與你二妹妹這般親熱了?還去與她打鬧?我看這個打是真的,鬧卻是假的!”柳元久怒目而視的瞪着柳明珠,心中壓着一股怒氣,幾乎快要壓不住,馬上就要衝破了喉嚨口噴了出來:“自小便給你請了宮中的教養姑姑,女戒女訓也爛熟於心,爲何你還要做出這種毒辣的事情來?明珠,你真是讓我失望!”

聽着柳元久的口氣,他已經有十足的把握斷定是她起了歹心,柳明珠索性也不想再假裝下去,她氣狠狠的跺了跺腳道:“父親,這十多年來,明珠本來是受盡寵愛,你與母親將我當成掌上明珠一般。可這柳明媚一來,她便將你的寵愛全分走了!父親的心思全在香蘭院與沉香閣,對母親與明珠不聞不問。明珠心中妒恨,若是沒有她,明珠還是在受盡父親的嬌寵,這便是有她無我,有我無她!”

柳明珠的喊叫聲幾乎有些歇斯底里,那聲音尖銳而狂熱,柳元久聽了心中不免也有幾分同情,瞧着她一副狀若癲狂的模樣,柳元久嘆了一口氣道:“我對你們姐妹倆哪有什麼厚此薄彼,不都是一樣的對待?你怎麼竟就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父親,你也好意思說你不偏心?”柳明珠冷冷的哼了一聲:“她柳明媚辦普安堂,能替父親博得好名聲,在你心中,她比我有用了一百倍,怎麼會不將她更放在心中?我瞧着你給她的笑臉比這十年裡頭給我的還要多。”

“混帳東西,你這是認定我在偏愛她了?”柳元久氣得臉上都變了顏色,瞧了瞧躺在牀上還沒有醒來的柳四夫人,站起身來道:“你好好陪着你母親,這幾日便用不着去外頭了,免得又興風作浪!”

柳明珠望着柳元久拂袖而去的背影,一張臉上充滿了沮喪的神色,她望了望牀上閉着眼睛的柳四夫人,鼻子發酸,撲在她身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柳元久走出船去,只覺心中氣悶,揹着手站在甲板上望了望周圍,經過方纔的事情,甲板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呆着了,只有那船老大靠在船舷那邊吧嗒吧嗒的抽着旱菸。

見着柳元久站在那裡,那船老大殷勤的笑道:“柳大人,今晚咱們就在這裡歇着了,趕了一天路,船工們都辛苦了,先休息一個晚上,明日再繼續趕路。”

“這樣也好,不可過於勞累。”柳元久點了點頭,轉頭看了看這個停船的碼頭。碼頭一片荒涼,看不到半個人影,瞧着有些淒涼。

“這碼頭怎麼便沒有旁的船隻?瞧着是個廢棄的。”柳元久有些奇怪,一般泊船都該選着熱鬧之處,到時候也能下船看看,打發時間。

船老大陪着笑臉道:“柳大人,這個碼頭是荊縣廢棄不用的,如果要去荊縣新的碼頭,那還得趕上一個時辰的路,到了那裡都已經過了戌時,下船也找不到熱鬧場所了。況且那新碼頭上還不知道有沒有船位,不如就近泊船,只是附近不是鎮子,老爺夫人小姐們下船找不到散心的地方。

柳元久張望了下前方,一片山嵐綿延,煙樹無比,暮色沉沉的壓了下來,天空中已經稀疏的出現了幾點星子。聽着船老大如此解釋,點了點頭:“只好這樣了,明天再停個熱鬧碼頭,我們可以下去看看當地風物。”

船老大見柳元久沒有不悅,點頭哈腰的去了後艙檢查桅杆。

走到後艙時,船老大停住了腳步,甲板上站着幾個人。

一個是單身男子,一個女子帶着兩個丫鬟站在不遠的地方。

那一男一女雖然隔了一段距離站着,就那麼默默無語的遙遙相望,誰也沒有說話,可他們的眼神裡分明正在傳遞着曖昧的信息。

船老大看那姑娘的穿着打扮,似乎不是柳府的小姐,倒像是那個搭順風船的劉大小姐,而那個男子,卻是識得的,分明就是那位黎公子,聽說這次鄉試高中解元。

遠遠看着,倒也是郎才女貌,莫非這一趟水路還能促成一段姻緣?船老大心裡暗自嘀咕了下,搖了搖頭,決定還是暫時不打擾他們,彎着腰去了下面的船艙。

這邊柳元久正下了船隻在岸邊散步,突然見一角桅帆從天際破水而來,開始還只有一個小黑點,慢慢的那一點化成了很大的一片桅帆,然後靜止下來,泊在了這個碼頭,就停在柳府船隻的旁邊。

柳元久停住了腳步,眯了眯眼睛打量起這停在旁邊的大船,這船着實氣派,不像是官船的規格,心中暗自揣測,不知是哪家達官貴人,竟然包租瞭如此巨型的船隻。

“原來是高太師府的船!”柳元久終於看清楚船頭立着的牌匾,驚訝出聲:“卻不知是誰人在乘坐這船?”他轉臉朝長隨吩咐了一句:“拿我的名剌送過船。、”

那長隨答應了一聲,拿着柳元久的名剌飛奔着往那邊船上去了,不多時又蹬蹬蹬的從那邊船上回來說那賃船的正是高老夫人,正帶着長子高安從老家返京,現在有請柳元久過船說話。

高太師是大陳皇朝德高望重的老臣,只不過是去年過世了,長子高安現在擔任中書省右丞,正二品的官階,也算是重臣了。柳元久心中不免又有幾分感嘆,高安比他年紀只大了一輪多,今年不過是四十五六的模樣,就做到了正二品上頭了,自己今年三十三,聽說此次回京約莫是正三品的官階,離那二品一品可還差得遠。

高老夫人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裡呢?聽長隨說是帶着長子從老家返京,難道高太師老家出了什麼問題不成?那高安和與柳元久輪起來也算是同門師兄弟,在京城的時候彼此間倒還有些交情,許多年都不曾見面過,柳元久倒也想見見這位同門師兄,於是趕緊整了整衣裳,讓人尋了些禮物出來,帶着往高太師船上去了。

等及進了船艙,柳元久才感覺到高太師府的闊綽,即算是賃來的船隻,主艙裡還是鋪着厚厚柔軟的羊毛毯,窗戶上都垂着雲錦繡花的軟簾,把整個船艙捂了個嚴實,立在兩側的暖爐裡發出輕微的畢畢剝剝的聲音,顯見燒得正旺。

柳元久擡頭看坐在主位上的高老夫人,六十多歲的模樣,頭髮已經有不少銀絲摻雜期間,身形富態,面容卻甚是威嚴,旁邊坐着的徐師兄,四十多歲的人了,身子已經發福,完全沒有當年那般瀟灑模樣。

“元久拜見高夫人,見過高安兄!”柳元久很恭敬的問安以後落座,只覺得那高老夫人一雙眼睛正在不停的打量着自己。

“柳太傅果然生的好兒子!”高老夫人眯了眯眼睛,朝柳元久微微點頭:“還記得那時候你連中三元之時,意氣風發,穿着御賜錦袍,簪花遊街誇官的模樣呢!現兒看起來卻是風采依舊啊!”

“高老夫人過譽,元久愧不敢當!”柳元久也回這場面上的客套話:“不知老夫人和高安兄竟然回了老家,合當登門拜府的!”

“元久師弟何必如此客氣!此次乃是族裡有些事務需得處理,與我高氏大房很有牽連,我也只能告了幾日假,陪同母親一道回鄉。”

凡是大家族,免不了都有些利益衝突,衝突激發到了一定時候,少不得要請族裡德高望重的長者進行裁決,高太師過世了,也就只有高老夫人與高安出面了。

柳元久理解的點點頭,和高夫人及高安又說了些場面話,氣氛融融泄泄,主客相談甚歡。柳元久正準備告辭過自己船上去的時候,卻見高老夫人臉色一變,似乎有些不舒服,旁邊丫鬟趕緊扶住她,一邊用手帕子給她擦去額頭冷汗,一邊焦急的喊着:“老夫人,老夫人!”

坐在一旁的高安也大吃了一驚,趕緊走了過去,拉着母親的手,一迭聲的問:“母親,這是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高老夫人額頭直冒虛汗,用微弱的聲音說:“我也不知道,就覺得腹痛難忍,反胃不止,實在想嘔吐。”

高安大急,跺着腳道:“這船家,非要停到這碼頭,現在去鎮上請大夫來還不知道要走多少時辰!”

看着高老夫人那難受的樣子,柳元久不由得脫口而出:“高安師兄,若是你信得過,我回自家船上喊我二女兒過來替老夫人瞧病。”

高安驚訝的看着柳元久道:“令嬡竟然精通歧黃之術?”

大陳皇朝的大家閨秀只講究棋琴書畫和女紅,沒有誰會去學醫,聽到柳元久竟然舉薦自己女兒來給母親看診,高安實在是驚訝,這柳元久的女兒還真會給人看病不成?

柳元久沒有迴避這個話題,摸着鬍鬚微微而笑:“因爲小女生來體弱,由天門寺廣慈大師渡劫才活了下來。廣慈大師批了她的命格,說必要學醫濟世救人,方能保得性命,福壽延擇,故自小便學了醫術。”

高安眼睛一亮:“原來如此,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高安甚是開心:“還請元久師弟差人去將令嬡請過來幫我母親瞧下病罷!”

不多久,明媚便帶着玉梨提着藥箱走進了船艙,那高安一看,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面前的這分明是個小姑娘,又怎麼能替人看病?可自己開口說的請她過來瞧病,總不至於又要悔口罷?況且看着母親那疼痛難忍的樣子,當下又不能找到大夫,也只好讓柳元久的女兒一試了。

明媚走上前去給高老夫人搭了下脈,卻是中毒之像。

這好端端的,怎麼會中毒?明媚皺了皺眉頭,恐怕還沒有誰敢這般大膽混到這船裡來下毒罷?

高安見明媚皺眉,心中有幾分緊張:“柳二小姐,我母親究竟怎麼了?”

“高老夫人乃是中了毒。”明媚看了看那茶几,上邊放着一盞茶,還在熱騰騰的冒着熱氣,她端過來聞了聞,並無異味,看來茶水裡邊是沒有毒的。

茶盞旁邊有一碟子糖炒栗子,顆粒均勻,有幾顆板栗肉已經被剝出來放在碟子裡,金黃的肉色看着便十分誘人。明媚皺着眉頭想了想,問跟在身邊急得團團走來走去的丫鬟道:“今日貴府的晚膳裡有沒有牛肉?”

那丫鬟驚詫的望了明媚一眼,連連點頭:“有的,老夫人最喜歡吃帶皮的黃牛肉,今日晚膳上了一大盤子。”

這耕牛可是農家寶,很多地方都限制殺牛,能在這寒冬臘月吃到帶皮黃牛肉,也只能說是高太師府裡花了不少銀子來照顧高老夫人的嘴了。

“就是這牛肉與栗子在做怪了。”明媚點點頭坐了下來:“老夫人的病無妨,玉梨,你到藥箱裡拿了紫色的那包藥出來,趕緊去煎服了端來給高老夫人喝了。我先給老夫人鍼灸緩解病情。高大人,能不能賜一副筆墨,我做完鍼灸再給老夫人開個方子,吃上一日便徹底好了。”

那高安開始只是抱着試試看的想法,但明媚一開口就說中自己船上的晚膳菜式,心裡已是對她信了五分,再看她吩咐下去有條不紊,那貼身丫鬟一副訓練有素的樣子,藥箱裡器具齊全,也就放下心來。

明媚叫丫鬟們扶着徐老夫人進了後艙,拿出金針幫她進行鍼灸,幾針紮了下去,高老夫人口中稱奇:“柳二小姐好醫術,真的不痛了!”

門簾兒一掀,玉梨端着煎服的藥水走了進來,高老夫人就着丫鬟們的手喝了幾口。

明媚坐在桌子邊上開方子,一邊詢問高老夫人:“老夫人平素可覺胸悶、氣喘?”

高老夫人朝她點點頭:“極是,柳姑娘卻如何得知?”

明媚抿嘴一笑,一看這位徐老太太便犯着現代“三高”之症,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這些都是富貴病,都是吃得太好又不注意鍛鍊身體而導致的,剛剛把脈時,也覺得脈象微沉,有鬱積之症,故有此診斷。

高老夫人看着明媚低頭認真的開着方子,神情專注,那纖細的筆管握在手裡游龍走蛇般,覺得這柳二小姐與別家閨秀大有區別,再看她凝眸沉思,純白的狐狸毛領立在腮邊,顯得整個人靈秀嫵媚,不禁暗暗讚了一句,這柳二小姐看起來倒是個伶俐人兒,只是不知誰家的少年有福氣能把這樣的姑娘聘了去!

明媚把方子開好,交給高老夫人的貼身丫鬟,細細叮囑了一些注意事宜以後就帶着玉梨回了自己家的官船。那高安見母親無恙,心裡大喜,擺上小菜幾碟,叫僕婦溫了壺好酒,挽留着柳元久在船艙裡閒聊。開頭慢慢兒把那些風雅之事說開,把氣氛說得活絡了,高安卻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的說起朝堂形勢來。

柳元久從柳老太爺的來信得知,高太師府現在還沒有明打明的支持哪一位皇子,應該是在持觀望態度,所以也不敢把話說明了,只能含含糊糊的應答着。

高安看柳元久謹慎,輕易不肯把話挑明,哈哈一笑:“元久師弟,你還是和當年做策論一般,滴水不漏,叫人尋不着半分錯處!我也知道你不願把態度就這麼挑明瞭,但到時候終究會顯山露水,是不是?我只希望我們同門之間應當齊心協力,斷不能叫那些根基尚淺的黃口小兒得了勢去!”

此話一出,柳元久的心放下了一半,旋即又提了起來。

此話看着虛虛實實,實際上高安已經把高太師府的態度隱晦的向蘇家表明,他們是不會支持大皇子的,也就是說他們高家與柳家極有可能到時候會是綁在同一輛戰車上。二皇子是蕭貴妃所出,身後站着蕭國公府,而三皇子乃是中宮喬皇后所出,身後有英王府,而高太師和蕭國公府、英王府都有錯綜複雜的姻親關係,所以現在暫時還不能就表明態度支持某一方。

高安比他父親要狡猾了許多,當年高太師在很早的時候就站出來,明確的表達了支持立徐熙爲太子,也因着擁立有功而步步高昇,而現在高安卻一直在朝堂上打太極,不肯輕易表態,蕭國公府和英王府都不斷的試探,卻全都無功而返。

而此時,高安突然說起這種話,反叫柳元久放不下心來,高太師府是否也在試探蘇府的態度呢?

本來柳老太爺堅持中立,不參與任何一方的爭鬥,可畢竟他官拜太傅,自然會是別人爭奪的焦點,那些有儲君之想的人,是絕不會讓他置身事外的。柳老太爺一貫支持正統,所以內心傾向支持三皇子,況且他還曾是三皇子的授業恩師,雖只教授了一個多月,但總歸是有了師徒情分,而英王府世子爺喬景鉉從小就拜在柳老太爺門下,所以即算柳老太爺不表態,很多人都已經暗暗把他歸在皇后黨一系。

朝堂上最忌站錯隊,萬一站錯了,到時候就身敗名裂的下場。柳元久心裡一個激靈,覺得皇上這事情上頗爲蹊蹺,這儲君之位遲遲不定實非秒着。若是早立了儲君,也不會有現在這種動盪不安的局勢了。

明媚帶着玉梨下了高太師府的船隻,轉眼瞧了瞧着碼頭,到處是銀色的一片,天空中有一輪明月,很是圓潤,心中默默一算,這可不是十五了?日子過得可真是快。兩人輕手輕腳的走回到自己船艙,裡邊只有一盞淡黃的燈光,劉玉芝已經歇下了,一條白藕般的臂膀露在亮紫緞子被面上,光潔白皙。

她這般睡着也不怕着涼,明媚暗自嘀咕了一聲,輕輕走了過去,掀起被子,想把劉玉芝的手放回被子裡去。

誰知,劉玉芝猛的睜開了眼睛,朝明媚眨了眨,弄得明媚一愣:“你沒有睡?”

“躺着,卻睡不着。”劉玉芝低聲說,臉上有一絲絲紅潤,被那淡黃的燈照着,彷彿就如端午節吃的鹹鴨蛋的芯子一般。

“這又是爲何?”明媚瞧了瞧劉玉芝,覺得她彷彿有哪裡不對勁,與往日相比,她的五官似乎要深邃了些,不似原來那麼平淡。

“你先去梳洗了,我們今晚睡一頭說說話。”劉玉芝的眼睛亮閃閃的,水波流轉,煞是嬌媚。

明媚心中一動,想到了黎玉立,只有戀愛裡的人才會有的神情竟然出現在劉玉芝的臉上,看起來今天晚上發生了點什麼事情?

吩咐了玉簫給自己端來熱湯,就着玉笛遞過來的帕子洗了把臉,叫玉梨去自己牀榻上取了那緞子被過來放到劉玉芝牀上。

鑽進被窩裡頭,明媚瞧見劉玉芝的嘴角勾着,笑容停駐在她的嘴角,一直不曾消褪。

“你怎麼了?傻了?幹嘛像個傻子一樣的笑?”明媚伸出手捏了捏劉玉芝的臉:“我猜呢,肯定和那黎公子有關,是不是?”

劉玉芝羞澀的把臉轉了過去:“我剛剛和他一起站在後艙的甲板上,站了很久。”

“然後呢?”明媚睜大了眼睛望着她:“你竟然和他對上眼了?”

“然後?”劉玉芝奇怪的看了一眼明媚,嘴角笑意深深:“然後他回自己船艙了。”

“就這樣?”明媚有幾分失望,原以爲還能聽着什麼新鮮事兒,沒想到只是兩人並肩站着說了陣子話兒!着也值得劉玉芝如此開心?明媚笑着用手戳了戳她的肩膀:“我還以爲那個黎呆子送了什麼東西給你呢,原來只是站着說話而已!”

“我們並沒有說話。”劉玉芝羞澀的望了明媚一眼:“我們只是站在那裡互相看着對方……我覺得心裡頭好快活!”她從紅綾緞子被面裡伸出手來捂住了臉,旋即又放了下來,一雙眼睛就如寶石般閃亮,在這昏暗的燈光裡煞是奪目。

竟然就連話都沒說一句!明媚驚詫的望着劉玉芝,心中感嘆她實在太容易滿足了,站到一起彼此對望就能讓她如此歡喜。明媚並不知道那時候劉玉芝和黎玉立距離之遠,遠得跟本就不是她想象裡的“並肩看夕陽”的浪漫景象,若是知道了他們站立的距離,她恐怕會覺得劉玉芝真是大驚小怪。

明媚想了又想,這黎玉立是個書呆子,他能站在劉玉芝面前不退避的望着對方,這也已經是難能可貴了。她望了望劉玉芝悄聲問道:“那你準備要嫁他不成?”

劉玉芝有幾分躊躇,臉上露出一絲焦慮的表情來:“這事兒總歸要等着春闈放榜以後纔好說,現兒怎麼能說定?”

明媚“唔”了一聲,這倒也是實情,總不能就這般急匆匆的就把終身大事給定下來。對於劉玉芝來說,能邁出這一步已屬不易。她不能明目張膽的向黎玉立表達心意,因爲害怕黎玉立會因此認爲她輕浮,也害怕萬一黎玉立沒有中進士,她和他是不可能像自己設想的那樣,畢竟他們之間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玉芝,你便別想太多了,走一步看一步罷。”明媚伸出手去替她將被子掖好:“我聽我父親說那個黎公子很有才學,中進士絕無問題,就看他能不能三元及第,在殿試上得了皇上的歡心中了狀元。”

“真的?”劉玉芝得了這句話,立刻有了精神頭兒,一雙眼睛望着頭頂,更是睡不着了,第二日醒來,眼睛下邊已經是黑黑的一圈。

“你昨晚莫非就沒睡覺不成?”瞧着劉玉芝這模樣,明媚嘆了一口氣,吩咐玉琴道:“去讓船家煮幾個雞蛋,熟了以後趁熱拿上來,剝了雞蛋殼拿着那熱雞蛋滾滾,將那黑氣給去掉。”

“我睡不着,就聽見江水拍着船響。”劉玉芝低頭小聲的說着,臉上紅了紅:“你可別笑話我!”

明媚抿嘴一笑,正準備打趣她幾句,就見門板上響了幾下,香桃從外邊探了一個腦袋進來,臉上有着焦急的神色:“二小姐,我們家姑娘中了寒氣,現兒昏昏沉沉的一直沒醒,夫人讓我來請你去瞧瞧。”

昨日柳明珠掉到了江水裡邊,十二月的江水已經是刺骨寒冷了,她又那麼久沒換衣裳,得了風寒是必然的。明媚朝香桃望了一眼:“你們家姑娘不是要將我推進江裡去?爲何此時又要來求我了?”

香桃記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二小姐,你就去給瞧瞧罷,若是你不去,恐怕到了京城,香桃這幾十板子是免不了的。”

明媚瞧着香桃一雙眼睛裡都要滴出水來般,心裡軟了幾分,站起身來道:“好罷,你彆着急,我這就去瞧瞧。”

香桃朝明媚磕了一個頭,這才爬起來,含着眼淚道:“二小姐的好心,香桃全記着,以後定然會報答二小姐的。”

“我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你也別太在意。”明媚笑了笑,吩咐玉梨揹着藥箱跟她去旁邊船艙。玉梨卻有些不樂意,撅着嘴道:“姑娘,我可不想去,大小姐那般算計你,你還給她去治病?”

明媚摸了摸她的腦袋,笑微微道:“你便忍心瞧着香桃受苦?我若是不過去,她要受責罰,我現在不去,過會兒我父親肯定也會派人來喊我,到時候不一樣要過去?再說了,廣慈大師不是說我必須要濟世救人才能給自己積福?我就當給自己在積福罷。”

玉梨哼哼唧唧兩句,聽着明媚這般說,儘管心中不樂意,還是提了藥箱,扭着身子跟明媚去了旁邊船艙。

走到船艙裡邊,就見柳四夫人正坐在牀邊拿着帕子抹眼淚,牀上的被子高高隆起,一頭黑鴉鴉的青絲散亂在被面上頭,看起來柳明珠病得不輕,都不能起牀了。明媚走上前去一步,朝柳四夫人點了點頭:“夫人,你且讓開,我給她來把把脈。”

經過昨日這事兒,明媚覺得喊柳明珠爲大姐姐實在是多餘,自己心中也是彆扭,索性便拿了個“她”字來代替。柳四夫人見着明媚越發不客氣了,正準備說話,但想着自己的寶貝女兒病成這個模樣,還等着明媚給她來治病,只能將那一口濁氣生生的壓了下去,將身子挪了挪,讓出一塊空地來。

明媚剛將手指搭在柳明珠手腕上,柳明珠嘴裡便含含糊糊的說起胡話來:“有鬼,鬼、鬼、鬼來了!”那隻手也不住的扭着,想要將明媚的手指甩出去。

看起來這柳明珠真是與自己相剋,才挨着她,她便罵自己是鬼了。明媚笑了笑,朝玉梨點了點頭:“她得了風寒,你給她配幾味藥。”

柳四夫人尖叫了起來:“怎麼能讓這丫頭給我的明珠配藥,自然是你來配!”

明媚笑吟吟的指着柳明珠道:“她說我是鬼,我怎麼敢給她配藥?免得又說我在算計她!我這個丫鬟可是同我一塊兒學醫術的,治風寒這種病還是不會有什麼閃失。”

柳四夫人張了張嘴,正準備再說些什麼,船艙門板子響起了篤篤的聲音,該是有人在敲門,回頭一看,卻是銀花媽媽走了進來,她先向柳四夫人行了個禮,然後滿臉堆笑的望着明媚道:“二小姐,你快些過來姨娘這邊,高府給你送謝儀來了。”

“夫人,你瞧,我現兒可有事情走不開,就讓我的丫鬟開藥方罷。”明媚朝柳四夫人笑了笑,那笑容嫵媚無比,容光燦燦,簡直將整個船艙都照亮了一般。第八十八章

跟着銀花媽媽往外走,明媚腳步輕快,笑着問她道:“我姨娘昨日沒有暈船罷?”

第一日上船,杜姨娘只說頭暈想吐,明媚給她去瞧了瞧,發現並不是肚子裡邊胎兒的問題,而是她有些暈船,於是拿了自己配製的那種提神醒腦的東西給杜姨娘去搽:“每次拿一滴到額角搽開便是。”

雖說這些東西都是純天然的植物提煉了汁液做成的,可明媚還是不敢讓杜姨娘多用,唯恐對肚子裡邊的胎兒有所損傷,銀花媽媽接了那藥過去,也用得謹慎。令人高興的是第二日杜姨娘就說不頭暈了。

明媚瞧着這藥療效十分好,心裡頭也高興,只怕會反覆發作,特地叮囑銀花媽媽仔細招呼着,有什麼異常情況便來告訴她。

銀花媽媽聽着明媚問到這個,喜孜孜道:“昨日也是好好兒的!肚子裡頭那小公子真是體貼母親,一點也不吵鬧,偶爾能見他踢幾腳,又滾去睡了。”

聽了這話明媚忍俊不禁,加快了幾分腳步走到了杜姨娘的船艙裡邊,杜姨娘正靠着牀坐着,旁邊的椅子上端坐着柳元久,船艙中央還站着一個婆子,手裡捧了一個盒子。

“明媚,快些過來,高老夫人打發人給你送謝儀來了。”柳元久笑着指了指那個婆子道:“還不快去領了?”

明媚笑着走上前朝那婆子說了聲:“有勞媽媽了。”

伸手接過那個盒子打開一看,卻是一串紅珊瑚手釧,那珠子被打磨得顆顆圓潤,閃着柔和的光亮。柳元久見了嘖嘖稱奇:“這紅珊瑚產自南海,本是難得的,可這手釧上的珠子色澤如此紅豔,還用透光,這纔是真真難得的呢,高老夫人委實太大方了些!”

明媚將手釧戴在手上,朝那婆子笑道:“我這就寫張謝帖,還勞媽媽替我送給高老夫人。”游龍走蛇般在薛濤箋上寫了幾句致謝的話,託了那婆子給帶過去,順便給了一快銀子做打賞那婆子笑微微的拿着謝帖回自家船上去了。

高老夫人看了那謝帖上的字體遒勁,行文流暢,讚歎了幾聲:“這位柳二小姐着實是個不錯的,年紀輕輕就有這般本領,更難得的是醫術如神!”

“可不是。”那貼身媽媽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處:“還生得那般美貌,等着長大了,柳府的門檻也就要遭殃了,求親的人都會把它踏破了去!”

高老夫人點着頭嘆息道:“可不是這樣呢!”

明媚給杜姨娘把了回脈,脈象穩定,絲毫沒有因爲坐船而受到影響。杜姨娘聽說一切安好,心裡頭也高興,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明媚望着她那精緻的容顏洋溢着一種不可言喻的幸福,心裡也在爲她高興,杜姨娘的苦日子總算是要熬到頭了。

“還是廣慈大師看得準。”柳元久摸着鬍鬚微微的笑:“明媚學了醫術,可真是造福無窮,家裡人有個什麼毛病都不用着急。”

明媚暗自撇嘴,自己又不真的是能包治百病,瞧着柳元久那模樣,似乎她已經成了再世華佗一般。

戴着那紅珊瑚手釧回到了柳明珠的船艙,玉梨已經將方子開好,正在與柳四夫人說話:“夫人,你若是信不過玉梨,等會到了前邊碼頭讓船主停停,派個人去鎮上的藥堂裡去看看這方子當不當用。”

柳四夫人攥着那張方子只是笑:“怎麼會信不過你,你先拿些救急的藥來給大小姐服下,等會再去給她抓藥。”

玉梨點了點頭,從藥箱裡翻出了一丸藥來,託在手心道:“這丸藥分作兩份吃,大小姐身子弱,恐怕受不了這麼猛的藥性。”

明媚在旁邊聽着心裡好笑,這藥本來是一次一丸的,玉梨這麼做,分明是想折磨那柳明珠,讓她不要很快便好起來。

玉梨見着明媚過來接她,很歡快的收拾了藥箱跑到明媚身邊,低頭瞧着她欺霜賽雪的手腕上有一串紅色的珊瑚手釧,驚訝的叫了一聲:“姑娘,這便是那高老夫人給你的謝儀?這麼貴重?”

“可不是,也就只給她看了一回病罷了,高太師府可真真有錢。”明媚風輕雲淡的說了一聲,一雙眼睛覷着柳四夫人臉上慢慢的變了顏色,故意將衣袖撈起來一點點,將那紅珊瑚手釧在玉梨面前晃了晃:“你瞧瞧,每一顆珠子都晶瑩剔透,瞧着好像紅到了骨頭裡邊一般。”

“姑娘,這怕是要不少銀子呢。”玉梨羨豔的說了一聲,背起藥箱便與明媚走了出去。柳四夫人呆呆的坐在那裡,瞧着主僕兩人的身影,心裡好一陣翻江倒海一般,一種妒恨的信裡怎麼也壓制不住,拿着拳頭捶着桌子砰砰兒響:“氣死我了,可真是氣死我了!一個庶女竟然得了高老夫人的青睞!”

帶着玉梨回到船艙,就見劉玉芝正趴在那裡,眼睛巴巴兒的望着窗戶外頭,明媚伸手推了推她:“你這是怎麼了?丟了魂?”

劉玉芝的眼圈下邊拿着熱雞蛋滾了滾,那黑氣已經不見,肌膚嬌嫩,雙眼如水。

“我方纔……”劉玉芝的臉上紅了紅:“瞧着他在那邊。”

明媚舉目透過窗戶瞧了瞧那邊,就見甲板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在哪裡呢?”

“過去了。”劉玉芝低下頭去,一抹紅暈讓她清淡的五官更加清淡了些,幾乎都瞧不見了一般,只能看見她盈盈的一雙眸子。

明媚攀着她的肩膀道:“你也真是太糾結了些,這麼下去怎麼得了,還有兩天日能到京城呢,你這雙眼睛總怕都會望斷秋水了!”

“竟還有兩日!”劉玉芝臉色有着瑩瑩的神色:“我還能與他同舟兩日!”

明媚瞧着她那興奮的臉色,無奈的搖了搖頭,作爲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劉玉芝的表現一點也不奇怪。

這兩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瞧着一路江水滔滔,似乎無窮無盡的,可轉眼之間便到了京城碼頭。

劉玉芝趴在船艙的窗戶上,惆悵的看着外邊的碼頭。

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不比雲州碼頭上只停着十來艘船隻。這裡的碼頭闊大得超出了劉玉芝的想象,就像望不到邊際一般,船隻挨着船隻,擠擠密密的一大片,到處都能瞧見那高高的桅杆聳立,就如一片森林裡的樹木林立。

“就到京城了,時間過得真是快。”金柳在旁邊輕輕的喟嘆了一聲,瞧着自家姑娘那模樣,心中也是難受,好不容易遇着一個喜歡的人,馬上就要分開了。

劉玉芝沒有搭腔,她一直在回味着這幾日的相聚。想起那個晚上,站在甲板上和他遙遙相望,劉玉芝的心就加速跳動起來,彷彿有什麼踏在她的心上,輕輕一點,心便塌了下去一點點,慢慢的,塌陷得越來越深。

明媚在旁邊看着劉玉芝的模樣,知道她正在爲離別傷感,也靜靜的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默默無語的陪着她。

“玉芝,以後記得要常常來柳府找我玩。”明媚瞥見了黎玉立淡青色的儒袍在後艙的拐角出現,心裡暗自揣測那位黎公子是否也正在戀戀不捨,可惜再漫長的旅程終將有結束的時候,離別就如渡口的野花,一別,可能就是天涯。

柳府來了好幾輛馬車接柳元久,劉玉芝帶着兩個丫鬟和金媽媽上了外祖父家派來的馬車,臨別時忍不住又回望了柳家的馬車,好幾輛車,看不到明媚,還有那個人的身影。

“姑娘,上車吧。”金梅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但這天寒地凍的,柳府的馬車也準備離開碼頭了,站在這裡有何意義?劉玉芝也自知有些失態,在金柳金梅的攙扶下等上了馬車,斜靠在馬車廂裡,閉上了眼睛。

柳元久一大家子坐着馬車經過京城繁華的大街往御前街而去,玉梨剛挑開一點點軟簾想往外面看,一陣寒風捲着細碎的雪末子飛了進來,撲到臉上,有點涼。

“玉梨,把軟簾放下來,以後肯定會有機會出來逛大街的。”明媚端坐在馬車裡,淡淡的說。想着今日第一次見柳府諸人,要給那未曾謀面的柳老夫人留下個好印象,所以素日不是很注重打扮的她特地選了一套淺綠色繡千字紋的對襟雲錦棉襖,下面一條松花綠六幅湘水裙,鑲着狐狸毛的暖手籠,把雙手都籠在裡頭,暖和無比。

馬車轆轆,也不知道穿過多少街道,總算是到了御前街的柳府。

御前街是京城最繁華的街道,能在這裡築府的,一般都是品級特別高的官員。明媚下了車看了看柳府的大門,果然氣派。

比起雲州的柳府,京城的柳府的大門至少闊了一尺有餘,據說大陳皇朝的門戶大小都有嚴格的規矩,什麼品階用什麼尺寸,這可能也是“高門大戶”的由來。門口倒是沒放石獅子,可大門全是一色硃紅的清漆油成,有金色的梅花釘,虎頭釦環,看上去就威武無比。

此時大門外站着幾個管家模樣的人,並着幾個管事媽媽正在門口候着,看見馬車上下來人,都歡喜無比的涌了上來:“喲,四爺可算是回來了!”

“四爺爺,老太爺吩咐您回來以後先去外院,他在那裡等你。”一個留着山羊鬍子的管家走向柳元久:“四夫人帶着小姐們先去玉瑞堂,老太太在那裡可等了很久呢。”

明媚瞅了瞅那個管家,清瘦得很,穿着一件緞子面料的夾棉袍子,光燦燦的一片,袖口還有挑繡的水滴花紋,心中暗暗感嘆,這高門大戶的得力管事,穿着打扮不會比那一般富戶家的老爺要差。

“丁管家,這麼多年,你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柳元久接過柳四夫人遞過來的哆羅呢披風,一邊披上一邊招呼着柳明珠與明媚跟上。

“哪會沒變化呢,老咯!”那丁管家恭恭敬敬的回了個禮,直起身來看見柳元久身後的兩個女兒,不勝歡喜:“小姐們都長這麼大了,眨眨眼都快到及笄的時候了!”他又疑惑的看了看跟在後邊的黎玉立:“這位是……”

“這是……”柳元久略一思索,不好說黎玉立是黎姨娘的侄子,乾脆將這一層關係隱了去:“這是黎公子,此次一起隨我們上京來的。他乃是鄉試解元,等着參加明年春闈。”柳元久一點也沒有輕視黎玉立的意思,很正式的給丁管家介紹了下。

果然,丁管家眼中那抹輕視之色已經收起,很謙恭的向黎玉立行了個禮:“黎公子安好,請隨我來罷!”

明媚看丁管家臉上表情變化就像翻書般快,不禁感嘆這人捧高踩低的功夫真是做得足足的,連這管家都如此,看起來柳府內宅真真是一灘渾水!

丁管家眼睛再往後邊掃了過去,就見柳元久兩位姨娘跟在後邊,前邊的杜姨娘由銀花媽媽她們攙扶着,肚子已經很顯懷了,心中一輪,這杜姨娘現兒正是柳老夫人眼中的寶貝,可不能怠慢了,趕着上去行了一禮:“姨娘,也有幾年不見了。”

杜姨娘笑了笑,聲音很溫柔的回答:“丁管家還和當年那般細心。”

丁管家聽着這聲音就如羽毛般輕輕掃過,心中感嘆這位由正妻貶爲貴妾的姨娘這麼多年了還是一點變化也沒有,容顏依舊精緻,怪不得四老爺寵幸她,又懷上孩子了。若是生了個小公子,恐怕這分位又得改上一改了。

他回頭望了望柳元久身邊站着的柳四夫人,一臉憔悴的神色,眼角處已有了些許皺紋,與面前的杜姨娘比,彷彿兩人的年紀相差了十歲。看來這位四夫人不得四爺的心,這些年也過得不怎麼樣。再看看站在那裡的兩位小姐,一個明顯隨了柳四夫人,也是容顏憔悴,病歪歪的站在那裡,另一位卻是容光煥發,就如那嬌豔的鮮花開放在這冰天雪地裡。

明媚下車以後披了那件大紅羽紗雲錦緞的披風,帶上那圍兜帽兒,一圈白絨絨的狐狸毛把她巴掌大的小臉又縮了一圈,更顯得雙眼亮瑩瑩的,波光灩瀲。站在她身邊的柳明珠穿了一件緙絲鑲銀鼠毛披風,雖然緙絲與銀鼠毛極其昂貴,但那披風的顏色紫色印暗紋小梅花,再配着銀鼠毛兒,雖說素雅得很,可卻一點都不如明媚這件羽紗雲錦披風搶眼。

而柳明珠得了風寒,拖了幾日,身子還沒大好,所以瞧着無精打采的,由香桃香玉扶着站在那裡,一副病歪歪的模樣,臉色蠟黃,就連脂粉都蓋不住那一層黃氣,顯得有些憔悴。

幾個管事媽媽迎着衆人一路兒走進了柳府的大門,明媚雙腳剛跨過那道門檻,眼前突然一亮。

這京城的建築結構,和雲州的截然不同。雲州柳府採用的是江南建築風格,講究精緻,如在三寸桃核上雕花,務必求得分分精美,屋宇飛檐,亭臺樓閣,沒有一處不是別具匠心的設計;而現在呈現在眼前的,卻是大氣,雖不精緻,但讓人感覺豁然開朗。

這和前世的四合院有點類似,一排排方方正正的屋子圍成一個院子,一條青石雕花的路從中央一直鋪了進去,兩邊都是成排的樹木盆景,沒有假山,沒有太湖石,只是一眼望下去,似乎看不到邊的重重大門——這就是所謂的大宅門?

幾個管事媽媽引着柳四夫人一干人等進了慶瑞堂,門口候着的丫鬟看見一羣人走進院子,早已很有眼色的打起了雲錦彈墨嵌金絲的門簾子,嘴裡熱絡的說着:“喲,總算是來了,老夫人可從一清早就望起,已經盼了大半天了呢!四夫人要是還不來,怕是老夫人會想着親自去碼頭上接人了!”

柳四夫人朝那丫鬟淡淡一笑:“老夫人這份心兒我可領了,怎敢勞動她老人家這般操心着!”旋即又朝身邊一個管事媽媽笑了下:“離京九年了,老太太面前的大丫鬟都換人了!你當年也是老太太面前得臉的,果然現在受了重用!”

那管事媽媽笑着說:“四夫人厚讚了,還不是老夫人的恩典!現在當家的是田莊管事,我就管着府上的四時衣裳的添減,也算不得重用。”看了看門簾邊的丫鬟,眉眼間暗了幾分:“新人用着總比舊人好!現在老太太對她們可相信着呢,這個曼青,確是老太太身邊頭一個得臉的,有什麼好事情,都給她搶着做了去!”

明媚暗裡瞅着旁邊幾個管事媽媽臉上都有憤懣的神色,不由心中一懍,也不知道這個叫曼青的丫鬟在柳老夫人心裡到底有幾斤幾兩,但看上去是個頗得勢的,看來以後該與她多多結交纔是。

走得近了,也看清楚了那曼青的模樣。

衆人心裡皆是讚歎了一句:這般好模樣兒,竟然淪做丫鬟,果然是造化弄人!只見那曼青個子高挑,身材窈窕,頭上梳了個雙髻,簪着蟲草頭的簪子,穿着暗色草灰青色的綢棉襖卻一點沒影響到她白皙的皮膚,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笑起來甜美動人。

“四夫人快進來,外面冷着呢!”那曼青討好的把門簾打高了些,迎着柳四夫人進了玉瑞堂。

明媚走進玉瑞堂,就聞到一種甜香,就見角落裡有一個極大的鎏金香爐,壺嘴裡吐出絲絲的煙霧。當年熊一鳴大人曾在泉州船舶司任職,給柳元久送來過很幾種南洋珍貴的香料,裡面最叫明媚印象深刻的就是龍涎香。

龍涎香是抹香鯨的排泄物,溼潤時雖有腥臭之氣,可乾燥以後能散發出持久的芳香,燃燒的時候更是香氣四溢,而且它也是一種珍貴的藥材,能行氣活血,散結止痛,利水通淋,還可治咳喘氣逆,氣結症積,心腹疼痛,以及花柳之症。明媚向柳元久撒嬌把那龍涎香討要了過來,放在自己的大藥箱裡,整個藥箱裡都有那種濃香的味道。

現在這香味兒彷彿帶點龍涎香的味兒,彷彿又不是,聞着叫人神思繾綣。若那香爐裡真燃的是龍涎香,柳府也稱得上是潑天富貴了!

見主座上坐着一個五十來歲模樣的婦人,從五官看得出來年輕時長得不錯,滿頭的珠圍翠繞,穿着一件秋香色的緙絲外衣,織的是花開富貴的圖樣,精緻生動,栩栩如生。

她的身旁站了幾個丫鬟婆子,個個也是穿金戴銀的,更顯得那主子通身的氣派。左首並排坐了三位夫人,最大的該有將近五十,與那主座上的夫人年紀差不多,最年輕的也該四十上下了。

三位夫人挽的皆是大陳婦人們常梳的髮式,年紀最大的那個戴了一隻華勝,雕的是碧玉牡丹,旁邊有幾支簪子,上邊寶石點點不住在閃着光。她身邊的那個只是簡簡單單的在發間簪了一支步搖,瞧着也不太打眼,只是手腕上有流光閃過,明媚舉目仔細打量,就見溫潤的光澤閃閃,該是戴着一雙極品的羊脂玉手鐲。

最邊上那個年輕些的,卻在髮髻間簪着華貴的累絲八寶盤金鳳釵,鑲着龍眼大的紅寶石,流蘇在耳邊微微的晃動,看上去富貴無比。

明媚心中疑惑,這主座上應該就是那柳老夫人了?可爲何看上去如此年輕,竟和左首上那兩位兒媳婦年紀差不多——左首坐的,不消說就是柳府的三位夫人了。但是後來想了想自己聽到的閒話兒,心中又釋然。聽張媽媽說起過這位祖母,乃是十八芳華就嫁到柳府做填房的,現在應該是五十多歲,因着保養得好,看上去比兒媳婦更顯年輕。

柳四夫人領着柳明珠與明媚大禮拜下:“媳婦帶着女兒們向母親請安!”

“快快攙了起來!”柳老夫人一迭聲的叫旁邊的丫鬟婆子把柳四夫人她們架起來:“一家人,何必如此大禮!老四媳婦,你快過來讓我看看,跟着元久放了幾年外任,勞心勞力的,府裡頭事事要你經手,可真是苦了你!”

聽了這話,柳四夫人心中一顫,這柳老夫人可真會說話,見面就用這甜蜜蜜的話想籠絡住她——難道她便不知道自己在雲州過的什麼日子?而且那個黎姨娘不是她塞進來的?此刻卻偏偏說出一堆貼心的話來,由不得她來仰着臉來謝恩!

“有勞母親掛念了。”柳四夫人走上前一步,笑着站在柳老夫人面前:“倒沒什麼苦,府裡頭每日也就那麼點事兒。”

柳老夫人擡眼打量了柳四夫人一下:“還說你不苦,瞧着你便瘦了幾分!”

“母親可真會說笑話,柳府誰不知道四弟是最疼媳婦的,哪能瘦了去呢!”一個嗤嗤的笑聲響起,有些尖銳,明媚偷眼一瞧,卻是那個帶着鳳釵的夫人,她正捧着一個手籠,抿着嘴一笑,用眼睛斜斜的望了下主座:“老夫人心裡就惦記四弟妹,剛一見面就親熱得把我和兩位嫂子的的丟一邊了!”

“你們天天見着面的,老四媳婦剛剛回來,我多疼點又如何?”柳老夫人話音裡透着不高興:“老四媳婦,你別管她,快些領着丫頭們過來讓我看看!”

聽到柳老夫人這句話,明媚心裡不由得“撲哧”一笑——這位老太太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那位夫人分明是在裝腔作勢的調笑老太太,想把玉瑞堂的氣氛弄活躍點,可這柳老夫人完全不接招啊,只顧按自己的思路說話,看起來這位柳老夫人倒也不是一個肚子裡有太多彎彎腸子的人。

明媚本是與柳明珠一道立在柳四夫人身後,聽着柳老夫人說要她們上前,還親熱的朝她們招了招手,她並沒有挪動步子,照着這世家大族的規矩,庶出的總不能搶了嫡出的風頭去,所以只是乖巧的站在那裡沒有動。

柳明珠轉過臉來,得意的瞅了明媚一眼,慢慢的走上前去,朝柳老夫人福身了下。她風寒未愈,走起路來有些弱不勝風的感覺,倒給她增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別緻。

柳老夫人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柳明珠,心中暗自掂量了一番,這珠丫頭的眉眼倒是精緻,可怎麼瞧着卻是臉色黃黃,莫非是身子不大好?總歸得要好好將養着身子纔是,明年三月便要及笄了,到時候還得好好考慮將她嫁去哪家府上合適。

想到此處,柳老夫人伸出手來:“珠丫頭,快給我來瞧瞧,真是可憐見的,坐了這麼久的船,一張臉都黃了三分!等會我叫人送些金絲燕窩去你那院子,讓丫鬟們加了冰糖細細兒的熬着粥,每日早晚喝一盅,趕緊滋養滋養!”

柳明珠沒想到自己剛剛回府便得了祖母青眼,不由得有幾分得意,趕緊顫巍巍的朝柳老夫人行了一禮:“明珠多謝祖母眷顧。”

她的聲音嬌嫩,就如那乳燕啾啾,聽得柳老夫人笑眯了眼睛:“珠丫頭你且去那邊坐下,我來瞧瞧你妹妹。”

柳明珠得意的扭着身子坐到了柳老夫人的右邊,那裡已經坐了一羣小姐,花團錦簇的一堆,瞧着讓人眼睛都花了一片。她昂首挺胸的坐了下來,心道自己是得了柳老夫人寵愛的,也不必與這些小姐們好臉色,只管拿一雙眼睛去討好的望着柳老夫人便是。

“媚丫頭,你且上前來。”柳老夫人見明媚低着頭站在那裡,顯得格外規矩,心中也讚了一聲,原以爲這個丫頭放在鄉間養了十年,會不知禮數,沒想到也是個細心的,竟然沒有搶着與她姐姐一道過來,而是老老實實的站在那裡不動。

明媚聽了柳老夫人喊她,這才挪了步子過來,含笑站在柳老夫人面前,落落大方,沒有一絲畏懼的神色,進玉瑞堂以後,玉梨已經替她將大紅披風取了下來,現兒身上是淺綠色繡千字紋的對襟雲錦棉襖,松花綠六幅湘水裙,就如一株青松般亭亭玉立在玉瑞堂的堂中央。

柳老夫人開始只是拿眼角掃了明媚一眼,可就這淡淡的一瞥,彷彿眼前出現了一抹豔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來。她吃了一驚,再仔細瞅了一眼,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庶出孫女兒生得姿容絕豔,讓人見了便有些挪不開眼睛。

“喲喲喲,倒是個水靈的丫頭!”柳老夫人拍了拍桌子,朝着明媚點了點頭,笑着再仔細打量了下:“眉眼兒真像老四,又像那杜姨娘,將兩人的好處都湊齊了,竟讓我挑不出一處不好的地方來!”

她望了望右邊坐的一溜姑娘,指着其中一個笑着說:“豔丫頭,素日裡你總覺得自己是柳家最漂亮的姑娘,現兒可不來了個能你和比上一比的了?”

明媚順着柳老夫人手指的方向一看,右首坐着幾個姑娘,桃紅柳綠,各有千秋,坐在最上端的那個,年紀約莫和柳明珠差不多,一張臉盤子有些圓潤,在大陳這種臉型是所謂有福相的,在挑媳婦時最受各種夫人們歡迎。她的一雙眼睛大,但是嘴脣卻略微薄了些,看起來就讓人覺得此人定是伶牙俐齒,不宜和她爭吵,再看她的首飾衣着,樣樣皆是精品,襯得整個人一派富貴。身邊的幾位姑娘,雖說也穿着不俗,可和她比又差了一個檔次,都做了陪襯。

明媚看那位姑娘滿眼不樂意的看着自己,心裡想着着柳老夫人可真不會說話,剛剛開口,怎麼就給自己樹了個敵人?看那姑娘的模樣氣勢,應該就是長房的嫡女了,怎甘心被她壓過一頭?心裡一轉,臉上露出謙遜之態:“祖母誇得明媚都不好意思了,堂姐那般天仙化人,明媚不及十一,哪裡能與她相提並論!”

那個被柳老夫人稱作“豔丫頭”的,就是長房嫡出的小姐柳明豔,她素來自持美貌,對其餘堂姐堂妹們都不屑一顧,今日聽着柳老夫人如此誇讚一個庶出的堂妹,心中自是不忿。可她卻沒想到明媚會在大家面前這麼誇她,坐在那裡看着大家投過來的目光,心裡有無比的驕傲,原來那庶出的堂妹還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長得不如自己!

“你知道便好,切莫以爲祖母順口誇了你兩句便得意洋洋!”柳明豔輕輕哼了一聲:“再怎麼說你也不過是個姨娘生的,須知道自己的本分!”

柳老夫人聽了這句話,心中一咯噔,這豔丫頭是被老大媳婦慣得無法無天了,竟然在這玉瑞堂說出這話兒來!這教訓庶出妹妹的話,怎麼着也該是在旁處說,這玉瑞堂可是自己的地盤,哪裡輪得着她來訓斥堂妹的?

“老大媳婦。”柳老夫人很不滿意的望了柳大夫人一眼:“豔丫頭最近都在做些什麼呢?”

柳大夫人瞧着柳老夫人那不悅的神色,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闖禍了,一句話便惹得柳老夫人生了閒氣,趕緊陪着笑臉道:“明豔這些日子正在跟着李娘子學做格律詩,十分辛苦。”

“我瞧着她還是多看看女訓女戒比較好。”柳老夫人閒閒的瞧了柳明豔一眼,嘴邊浮現出一絲冷笑:“小時候便讓她們學了,這會子該是忘得差不多了,也該重新學學纔是。”

柳大夫人的臉皮漲得通紅,可還是趕緊點了點頭:“是,母親教訓得是。”一邊拿着眼睛瞄了自己的女兒一眼,就見她白了一張臉,嘴巴嘟起老高,臉上滿是憤憤不平的神色。

自己還是太嬌縱她了,柳大夫人拿着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子,現兒想再管束着她,卻怕是來不及了。在幾個女兒裡頭,柳明豔長得最像年輕時候的柳大夫人,又是大房最小的女兒,因此格外得寵些。她上頭幾個姐姐都已經出嫁,現在柳大夫人將她捧在手心裡,簡直就是寶貝得不能再寶貝,於是她便越發的肆無忌憚了。

明媚站在那裡聽着幾個人在打嘴上的官司,心中暗道這大宅門果然是彎彎道道多,自己還沒站穩腳跟,便平白無故的得罪了一個人,瞧着那柳明豔望向自己的眼神,十分憤恨,也不知道她怎麼便如此脆弱,莫非是水晶玻璃做成的心肝不成?

“這一路上舟車勞頓,你姨娘身子可好?”正在暗自思量,忽然就聽着柳老夫人的話飄了過來。明媚趕緊行禮道:“託祖母的福,姨娘這一路十分安穩,只是現兒她在外頭抄手遊廊下坐着,怕吹了冷風得了風寒,對肚子裡頭的弟弟……”

明媚這話還未說完,柳老夫人便“啊呀”了一聲,望着身邊的幾個婆子道:“快些將那杜姨娘給攙了進來!”

站在一旁柳四夫人的臉稍微歪了歪,柳老夫人竟然讓婆子去將杜姨娘攙扶進來!這玉瑞堂哪有姨娘立腳的份兒!她有些悲憤的望了望自己的腳尖,可又說不出半句反對的話來,左首邊上坐着的那三位柳夫人臉上卻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神色來。

柳四夫人出身安平公主府,她自持自己出身要比三個嫂子好,昔日在京城的時候沒少給她們輕視的神色,再說柳元久是那柳老夫人所出,不免會偏心些,柳府那三房對四房可是有些磨牙恨恨,巴不得四房每日雞飛狗跳不得安生。此時見着那素來高傲的柳四夫人因着姨娘吃癟,心中也覺痛快,只是笑吟吟的在望着柳四夫人。

“四弟妹,聽說那杜姨娘已經有了快八個月身子?”柳大夫人開口相詢,一派關心的口吻:“怎麼着也該讓她早些日子回京,身子沉重,這舟車勞頓的,也夠她受的!”

明面上雖然沒有指責柳四夫人,可實際上卻是在暗示柳四夫人不懷好心,特地選着杜姨娘身子沉重的時候讓她跟着坐船回來,若是有個什麼顛簸,將孩子弄沒了也不關她的事情。

柳老夫人聽着這話,心中一緊,拿着眼睛瞟了柳四夫人一眼,咬了咬牙,這個老四媳婦可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銀花媽媽寫回京城的信裡頭有提到雲州的事情,聽說杜姨娘剛剛有身孕的時候,老四媳婦就一心想着要將那胎兒給弄掉,甚至買通了黑心的大夫,想下針去胎。

真真是着實可惱!這可是自己盼了好久才盼來的金孫,怎麼就能讓她給弄沒了?柳老夫人將手放在狐狸毛的手籠裡,半眯着眼睛道:“老四媳婦,你考慮也忒不周到了!若路上邊有個三長兩短的,我的金孫哪裡抱去?”

柳四夫人猛的吃了一驚,婆婆這話的意思就是在刁難她了,瞧着柳大夫人那張笑微微的臉,她心中好一陣氣悶,這哪裡是她故意讓杜姨娘跟着一塊兒走!還不是柳元久捨不得見不着她,堅持要杜姨娘跟着他一塊兒動身!

他們兩情相悅,在船上還總是關在一個船艙裡頭纏纏綿綿,到了京城卻變成了自己的不是,柳四夫人只覺真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那蜀錦門簾被人掀了起來,一陣寒風夾從門簾底下旋轉着颳了進來,吹得柳四夫人的衣裳不住的搖晃着,她望着那由銀花媽媽幾個人攙扶着慢慢走過來的杜姨娘,她忽然有了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那大着肚子的人才是正牌的柳四夫人,自己站在旁邊只是一個局外人而已。

姨娘是不能進玉瑞堂給柳老夫人請安的,柳老夫人竟然將那杜姨娘喊進來,難道是有想將她扶成平妻的意思?望着杜姨娘那高高隆起的肚子,柳四夫人心中有說不出的苦澀,原來還想着回京城一切就好了,柳老夫人不喜杜姨娘,自己還有公主府撐腰——可看着現兒柳老夫人這模樣,哪有半分不喜?

柳老夫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住杜姨娘,準確的說,是盯在她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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