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劉隗曾與自己爲敵,可那是各爲其主,楊彥並不怨恨劉隗,反此人一心爲公,行事風格比刁協更加嚴厲,如這樣的忠臣直臣是極其難能可貴的。
而且劉隗的家族勢力隨着他本人投奔羯趙,已近乎於土崩瓦解,不足爲慮。
於是,楊彥擺擺手道:“刁公時常唸叨着劉公,若是得知劉公無恙,必彈冠相慶,劉公先好生將養,過段時日,隨孤回洛陽,孤另有任用。”
“什麼?”
劉隗驚呆了。
要知道,他和楊彥有仇啊,又有投奔羯趙的污點,一時之間,感慨萬分,心頭也漸漸地繚繞上了一絲感激之情。
楊彥微微一笑:“時王敦勢大,連孤都屈居於下,劉公若不跑,多半如戴若思般引頸就戮,刁公也跑了,無非是湊巧落孤手上罷了,微暇不足以掩其瑜。”
“臣……劉隗,但憑大王安排!”
劉隗眼圈微紅,哽咽着拱手應下。
楊彥又是笑容一斂,冷眼掃向了其餘的羯趙朝臣,臉上就差寫着自己識趣點這幾個字。
能在羯趙朝堂上混下來的都是人精,也都看出來了,楊彥就沒有任用他們的意思,雖然心裡不服,可這種事情,沒有道理可講,於是紛紛表示願告老還鄉,楊彥一一應允。
接着,楊彥又把目光投向了羯將。
羯將均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甚至也有人後悔,楊彥擺明了連晉人都不用,又怎會留着他們呢?搞不好外面已經在調兵遣將,圍住他們的府邸了。
楊彥沉吟道:“對於爾等犯下的惡行,孤不多說,雖爾等未附從石勒屠殺城中晉人,算是有功,但未開門獻降,未曾阻止石勒挾持人質,功不抵過,孤如此判決,爾等可服?”
羯將面面相覷,其中一人猛一咬牙:“明王,到底如何處置,給個準話,既便是死,也讓我等死個明白。”
楊彥淡淡道:“孤先問你們,服不服?”
“服!”
羯將們仔細想想,也是,袖手旁觀確實不能算什麼了不得的功勞,再退一步說,他們這數萬人馬就算投入襄國保衛戰又有什麼用呢,無非是多拖個數日,於大局無補,於是紛紛道了聲服。
“好!”
楊彥道:“孤欲於上谷築桑邱城,便判罰你等築城,可帶家眷,築成之日,遷入梁州,獲得明國戶籍,自此老老實實過日子,莫再好勇鬥狠了。”
羯將大喜,這比他們料想的處罰要好多了,一個城池只要有充足的人手,築起來其實很快,最多兩三年,就可獲得自由,於是齊聲感謝楊彥的不殺之恩。
楊彥揮了揮手,衆人陸續離去,殿內還留下蕭鎋、任回與劉隗,實際上他們也不理解,楊彥爲何厚劉曜而薄石勒,在當時人眼裡,劉曜因掠了懷帝和愍帝,又掘了晉室五主的陵,犯下的惡行要超過石勒。
而石勒作的惡,憑着良心講,未必就超過司馬潁、司馬越等晉室諸王,無非是石勒在寧平城屠盡了司馬越的最後班底,但從陰謀論的角度來講,若非如此,就沒有司馬睿父子在江東建制登基,也不會有楊彥出鎮郯城,置下了第一份家業。
儘管以楊彥的才能,未必就不能走別的渠道崛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不會這樣順利。
因此在他們看來,對羯趙的官員正常處理就可以了,何必如此嚴厲呢?
當然了,這不是爲石勒翻案,而是覺得處置不公。
最終,蕭鎋問出了這份疑惑。
楊彥沉吟道:“孔子作《春秋》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但恐怕這只是老夫子的一廂情願之說。
就以匈奴爲例,自後漢中葉起,匈奴內附已有兩百年,飽讀詩書,學我漢家文字典儀,論起言行舉止與學識淵博,實非尋常人所能相較,其中皎皎者如劉淵、劉聰、劉曜三人,均可稱爲飽學大儒,可也正是這三人,給華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浩劫。
故夷狄入中國,真中國之?”
“這……”
蕭鎋、任回與劉隗相互看了看,都覺得楊彥說的挺有道理的。
楊彥又道:“草原環境惡劣,往往一場風雪,就能滅絕一個部族,故草原人以狼性自居,而狼這種動物,毅力堅韌,狡詐殘忍,常常在惡劣環境中蟄伏,尋找獵物的破綻,瞅準機會,一擊必殺!
雖匈奴人內附已有兩百年,卻仍具狼性,並非真心歸順,只是無力對抗後漢朝庭,且草原環境越發惡劣,不得不內遷,佯作歸附,學我漢家文化,但天性不改,反因其得到漢家的治國理念與大量的技藝財富,爲禍之烈堪稱前無來者。
試問自三皇五帝至今,可有異族連掠二帝而去?又可有竊據中原,僭越爲帝者?除劉石再無他人,究其根源,便是師我長技以制我,更況何草原人生性兇悍,與我漢家文化取長補短,造下了滔天罪孽,故凡傳授胡人文化技藝者,孤不殺他已是仁慈了,又怎能再任用他。”
楊彥有這想法,並不是拍腦袋決定,而是結合了後世的歷史。
宋朝爲什麼勢弱?
主流觀點是宋朝吸取了五代十國的教訓,揚文息武,但實際上,宋軍的戰鬥力是不弱的,能與遼國相持,又能在與西夏的戰爭中,總體不處劣勢,這對於以步卒爲主的宋軍來說,相當難能可貴了,其關鍵,便在於宋朝喪失了對周邊民族的技術文化優勢。
宋朝的制度,遼、西夏、金都有,宋朝的技術,人家也有,且草原人兇悍,宋朝反居於劣勢一方,只能守成,沒法進取。
再對比元清,向異族傳播科技文明的惡果更加顯現。
元朝對漢人採用包稅制統治,不易服,不剃髮,這其實對於中下層民衆來說,換了王朝沒什麼太大的切身感受,很多人還以爲自己依然活在宋朝呢,他們只是向當地鄉紳或世候交稅,並不直接接觸元朝朝庭,因統治基礎不牢固,故元朝只有百年不到的國祚。
而清朝不同,充分吸取了元朝短命的教訓,深入研究漢文化,採取了歪曲醜化漢文明的國策,從思想上統治漢人,得享兩百七十六年國祚,甚至國滅了,仍遺禍甚深,百年過去不僅未有消除,反愈演愈烈。
當然了,楊彥不是說非要搞閉關鎖國,也不是非要搞封閉,而是反對單方面的輸出文明,搞一堆不能實際控制的藩屬國,除了進貢時得到面子上的滿足,還能有什麼好處?
吐蕃就不說,唐太宗資吐蕃,百年後成爲大唐的心腹大患,再有日本、朝鮮和越南,深受漢文明的影響,可這又如何呢?
給漢地帶來了哪些好處?
越南是漢地的千年之痛,朝鮮則是個巨大的包袱,而對於日本更是養虎爲患!
在楊彥的理念中,文明的交流是以等價交換爲原則,你拿不出對等的文明或者利益,那對不起,我國對你關上交流的大門。
哦~~”
劉隗恍然大悟道:“老夫明白了,大王不嚴懲劉曜朝臣,是因劉曜本乃飽學之士,熟悉我晉家典儀,臣僚於他,無非治國安民而己,而石勒不同,羯人不識字,不習文化,本乃蠻夷,卻有張賓、徐光、程遐、裴憲、傅暢之輩仿效晉室,爲之制定典儀,使其在短短數載之內迅速壯大,北方晉人深受其害,此舉確是應當,不過老夫有一疑惑,大王何不下詔嚴令禁止向胡人私授技藝文化?”
楊彥擺擺手道:“還未到時候,如今尚有鮮卑與高句麗未平,我若過早頒佈法令,必令滯於外的數十萬晉人心寒,走投無路之下,或會徹底與之合流,帶來更大的禍患,此事可待滅了鮮卑與高句麗之後再作庭議頒佈。”
任回點頭道:“雖有清河崔氏、河東裴氏等河北大族爲慕容效力,但逃奔遼東的數十萬民衆尚非歸心,以緩制急,方是妥當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