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健這一路來,其實頗爲疲倦。
在遼東抄了這麼多的家,說實話,其實就是和那些遼將們鬥智鬥勇的過程。
雖然遼將們統統都死了。
可要一點點挖掘出他們的財富,可不是苦力活。
這很考驗智商。
因此,鄧健這一趟回來,頭上多了幾絲白髮,還好不多,不過他依舊還很健壯,除了眼裡的氣質和以往不同,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
一到李家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許多東西。
以至於許多人沒有注意到他。
甚至陛下來了,大家的注意力到了皇帝那裡,而鄧健卻是置若罔聞。
這宅邸走了一圈之後,鄧健心裡就有了數。
而後,他不禁朝着陛下的方向走去。
……
天啓皇帝這邊,已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了。
現在的問題不是一個內閣大學士的事。
而是眼前這個李國,確實稱的上是兩袖清風。
即便是天啓皇帝再如何胡鬧,也知道一個內閣大學士還能如此清廉自守,有多麼的珍貴。
這樣的人,你可以不喜歡他,但是你必須敬重他。
更不要說,現在全天下的臣民都在看着自己。
李國不肯罷休,他也無法敷衍過去。
只是………李國要求撤掉張靜一的王爵,並且撤掉張靜一的藩鎮……這一手確實很厲害。
因爲許多人的眼裡已經開始放光了。
若是所有的大臣都在,若是天下的士紳都在此,只怕都要爲李國的話而拍手叫好。
到時……只怕就是一場盛宴啊。
只要朝廷派了地方官去,那麼就可通過數不清的同鄉、同年、同窗的關係,而後無數人涌去關外跑馬圈地。
那遼東如此廣袤的土地,大家便可分食個乾淨。
可千萬不要小看這些人,平日裡爲了土地,哪怕是引水,鄉下的士紳都可能發動宗族進行世代械鬥的,殺人都敢,何況這利益乃是現在爭奪的利益的百倍千倍呢。
李國這叫四兩撥千斤。
表面上是他一人倡議,實則背後卻站滿了一羣餓狼。
張靜一再權勢滔天,在這千千萬萬個人面前,又算的了什麼?
何況今日抓住了張靜一的把柄,李國也並沒有要求天啓皇帝處死張靜一,他遼國公,依舊仍做遼國公便是,甚至……他願意讓張靜一世鎮旅順,只要張家讓出這巨大的利益即可。
“陛下……”見天啓皇帝不語,李國便紅着眼睛道:“難道……到了這個地步,陛下還不懲戒嗎?張靜一欺臣太甚啊。臣這些年來,爲陛下分憂,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臣年紀大了,這京城的木炭昂貴,臣捨不得燒炭,每到了冬日,舊疾就要復發,痛不欲生,臣的友人見狀,欲送一些木炭,臣也不敢輕易去接受,就是唯恐受了人的恩惠。陛下可知這是爲何嗎?因爲臣實在不願,既受了國恩,還要受其他人的恩惠,以至公私不分。這些年來……臣的兒子……臣的妻子,都和臣過着清貧的生活,臣……臣……”
說到這裡,李國抽泣,嗓子已是嘶啞了:“臣對他們說,我知你們所結識的人,非富即貴,他們能享用的,乃是我們李家人的十倍和百倍,可是……臣依舊告誡他們,臣起於阡陌,受國恩浩大,斷不可因爲想要穿的暖和一些,吃的好一些,便失了臣節,倘若如此,那便豬狗不如了。他們倒也肯聽話,爲了臣……甘心家徒四壁,過着現在這樣的日子,可是……可是……他們只怕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這般,竟還要受錦衣衛闖入臣的府邸,如此侵門踏戶的侮辱。臣……臣到了今日,已是無話可說……陛下若是不答應懲罰張靜一,我這爲人臣的,怎敢脅迫陛下,只是……乞求陛下,準臣告老,臣年歲大了,心灰意冷……”
他這番話,天啓皇帝還未動容。
不少大臣,已是眼眶紅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若是不感動,那就真豬狗不如。
而至於這宅邸外頭,數不清的臣民百姓們,聽到這些話,會怎樣去想呢?
天啓皇帝禁不住看向張靜一。
卻發現張靜一此刻,也只好默然。
說實話……他是可以選擇栽贓的,也清楚一旦搞錯了,可能引發的後果。
還是大意了。
沒想到李國真是一個兩袖清風的人,說實話……這樣的人就算和他爭執的再厲害,也不至構陷他,這是做人的底線。
天啓皇帝抿着嘴,依舊不鬆口。
而李國只是嚎啕大哭。
李家人似乎也有不少,統統跪在遠處,也都哭做一團。
“陛下……李公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難道陛下沒有惻隱之心嗎?”一旁,一個翰林學士抹着眼淚。
又有一個御史,只是不斷搖頭:“這樣的忠臣,若是都遭此不白之冤,那麼我大明……可還有是非黑白?陛下……天下人都在看着陛下,請陛下三思啊……”
這時……有人徐徐而來,咳嗽一聲道:“對,陛下一定要三思。”
衆人瞧此人,卻是穿着麒麟服的錦衣衛。
這時候,錦衣衛們自覺地這一次失了手,連張靜一都默不作聲,此時誰還敢聲張什麼。
誰料眼前這錦衣衛,居然疾步而來。
天啓皇帝擡頭,錯愕,看着眼前這人,這人便是化成灰,他也認得。
不是鄧健是誰?
鄧健道:“錦衣衛指揮使僉事鄧健,見過陛下。”
鄧健……
是那張靜一的義兄弟……
衆人對此人有了印象。
於是,有人冷笑起來。
這是一丘之貉。
天啓皇帝此時沒有驚喜,若是其他時候,他見着鄧健,只怕要高興的跳起來。
此時卻只好道:“鄧卿如何回來了。”
“臣回京覆命。”
“抄家的事,辦妥了?”
“大抵辦妥,不過還在折算,折算的事,是文吏負責,臣搭不上手,又得北鎮撫司相召,說這裡缺乏人手,所以急忙趕回。”
天啓皇帝頷首:“鄧卿方纔說……請朕三思,這又是何意?”
鄧健自信滿滿,道:“卑下這樣說,是因爲覺得這宅邸有問題。”
“有問題?”天啓皇帝詫異。
衆臣看着鄧健,大抵已明白,鄧健這是來給他兄弟脫罪的。
鄧健眼角的餘光瞥了張靜一一眼,不過鄧健這時給人的感覺,卻是更爲自信了。
畢竟是在遼東獨當一面的人。
李國勃然大怒:“你們還要侮辱老夫嗎?”
“沒有人侮辱你。”鄧健淡淡道:“只是既然此事鬧到了這個地步,那麼何不一查到底呢?事情總要搞清楚,若是錦衣衛的過失,錦衣衛自當受罰,絕無怨言。”
這傢伙……
張靜一看着鄧健……什麼時候這麼自信了。
李國啞口無言。
啞口了片刻,便大笑道:“好好好,查,倒要看看你們還要如何栽贓構陷。”
天啓皇帝則道:“鄧卿……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鄧健道:“臣進這一處宅子的時候,就發現了許多的蹊蹺,這宅子怎麼說呢,哪裡都好,就是缺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天啓皇帝心裡想,朕怎麼看不出來。
連張靜一也狐疑了,不知道鄧健是賣什麼關子。
鄧健道:“煙火氣!”
“呵……”有人冷笑:“原來你這錦衣衛指揮使僉事……還專門給人看宅子的。”
鄧健大喝:“住口!”
這人頓時一凜,剛想說什麼。
便聽鄧健道:“那些該死的贓官污吏的宅邸,我沒有看一千,也看了幾百座,他們怎麼藏匿贓物的,難道我會不知?你不過是個讀書出身的進士,一輩子都在廟堂裡和案牘打交道,懂個什麼,也敢來質疑我?”
這番話,頓時讓那人無言了。
隨即,鄧健按着腰間的刀柄道:“這宅邸的格局,很奇怪,尤其是後宅。”
“後宅怎麼了?”
“請陛下來看!”
說罷,他一馬當先。
此時天啓皇帝只好跟着他後頭,而其他人自是擁簇着天啓皇帝。
李國只是冷冷一笑,也不說什麼,也跟着過去。
等到了後宅,這後宅裡已是一片狼藉,女眷們則躲在一處廂房裡瑟瑟發抖。
李國又要哭。
鄧健道:“待會兒有你哭的時候。”
說着,他道:“陛下……是否發現,這裡有一堵牆。”
他指着靠近李國廂房的一處院牆道。
天啓皇帝看那院牆,只點點頭:“是,這又如何?”
“陛下難道沒有發現,此牆與隔壁的腹地互通嗎?”
“這又如何?”
“還不只如此呢。”鄧健道:“難道陛下沒有發現,這牆乃是兩處宅邸共用,可是……修築的並不高嗎?”
天啓皇帝還是有些不明白。
鄧健道:“京城裡,因爲地方侷促,幾個宅邸共同一堵牆的事,時有發生。不過正常的人家,畢竟牽涉到了自己家後宅的女眷,因而,正常的牆高是不成的,前院修這麼高倒也罷了,而在後院……正常的人家,往往會加高,爲的就是防止隔壁宅邸,有人翻過高牆來,驚擾了女眷。當然……並非是說,一定會發生這樣的事,只是……人的心理其實就是如此,牆修的更高了,也就安心了。”
天啓皇帝打量着這一堵牆,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你的意思是……”
“那麼,卑下就大膽斷言,其實這隔壁的宅邸……也是李家的,又或者是……李家借用別人的名義購置的,這兩座宅邸,表面上是兩個人家,實則卻是一人所有……”
此言一出,許多人不寒而慄。
他們擡眼看着高牆,聽鄧健說的玄乎,卻似乎也開始有些懷疑了。
而李國面上雖是平靜,可躲在袖裡的手,卻禁不住顫了顫,於是發出了大吼:“一派胡言,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