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御史着實是位高權重,又有監察之權,又有統轄地方之權,左都御史總管都察院,右都御史兼管京營,外出的總督和巡撫、兵備道等等職務,都要在都察院掛銜,這個權勢當真是了不起。
按說海瑞復出之後是右都御史,也算位高,奈何大明官員分兩套班子,中樞系統京師有一套,南京也有一套。
南京的六部七卿除卻南京兵部尚書之外,其餘的就是標準的閒差了,在京師被人鬥倒,但還沒有到死絕的地步,往往會被髮配到南京閒着,又有一種,朝中位置滿了,先去南京做官,把品級上去,京師出缺補上,這又是捷徑,更多的是那種看着心煩,撤職去官又沒什麼必要的,都丟在南京放着。
海瑞這等人雖然天下聞名,可在官場上也是萬人嫌的角色,復出之後,京師無人願意他來,索性在南京給他掛了個虛職。
即便是這樣,海瑞還是上疏不停,天下人都在批張居正和馮保,他卻上疏說不能因人廢言,張居正所行善政還是要有保留,不過沒有人聽罷了。
在南京大家都是閒官,所以活的也要比京師瀟灑自在,秦淮風月天下知名,也不知道多少都是這些閒官捧起來的,平日裡大家上值點卯就是露個臉,然後各自逍遙,這情形大家都知道,做上官的看看也就過去了,甚至與下屬同樂。
海瑞卻看不慣,他上疏一一彈劾這些同僚,甚至還要對他們行法,鞭打動刑,這可真是讓人無可奈何。
偏生天下知名,放他在這個位置上也算給朝廷裝點門面,換人不可能,也就是捏着鼻子由他了。
這些事都是小事,朝廷諸公聽到了之後還會不痛不癢的誇讚幾句,說什麼“海剛峰果然是耿直”,可揪着松江徐家的事情不放,朝廷諸公卻是不會伸手來管了。
說是人走茶涼,萬曆十年,徐階就病死,可徐階是何等人,那是鬥倒了嚴嵩,確定了隆慶一代和萬曆皇帝至今政治格局的大佬。
高拱是他的同伴,張居正、張四維、申時行等人都是他的門生和後輩,天下間三品以上的重臣中,這樣的人更是衆多。
要是動了徐家,天知道會不會引發其他高官的敵視和攻擊,海瑞做應天巡撫時候,握有實權,尚且被致仕在家的徐階扳倒,現在不過是個虛職,誰還會理會。
南直隸江南各府自有特殊,因爲地方富庶,文化氣息濃厚,大明科舉取士,成績最好,表現最爲優異的往往都是出自江南各府,這些府州縣中的地主富農子弟就是科舉成績最好的那批人。
然後大明的官場選材制度,這批成績最好的士子將來稱爲六部尚書、侍郎、各地總督、巡撫、布政使,甚至是進入內閣的機會都要比其他地方多得多。
有明近二百年,日積月累,南直隸江南各府州縣,隨便何處都有朝中高官的親屬,有靠山了自然要置辦家業,江南各處的土地兼併也是天下之冠,各府州縣的土地朝着越來越少的人手中集中,這些人一邊經營田地,一邊把田地所得投入工商之中,財富滾雪球一般的放大。
有了更多的財富,就可以給子弟更好的讀書條件,也可以讓子弟在官場上更加順利,然後這般循環下去,地方豪門的勢力就會愈加龐大,站在他們臺前的那些官宦士子,仕途官場越是一片光明。
這樣的地方,雖然是魚米之鄉、富甲天下,但去這等地方做地方官卻是被官場上看作最爲難最倒黴的事情。
原因很簡單,你坐轎走在街上,撞到了人,還沒等你發脾氣,這位爺倒先是不依不饒了,你一問這位爺沒有功名,心想怎麼在父母官面前這般猖狂,再仔細一打聽,好傢伙,這位爺的親戚正在京師裡做大官。
聽起來好像是評書的段子,實際上都是真實事情,就和京師的大興、宛平兩縣知縣,那是號稱三代做賊,遭了報應纔會得的官位,因爲轄地裡全是高官權貴,你一個七品縣令能做什麼,江南地方上難做官的道理和這個是一樣的。
地方上難做官,朝廷的人對這邊也是忌諱的很,江南不過幾府的地面,卻有天下間四成甚至更多的官員,地方上勢力盤根錯節,動一個往往會招來一黨,動一家往往會招來一府一縣,甚至朝中某派的攻擊。
朝中各個派系已經有按照地域劃分的苗頭,這其中以蘇鬆常三府出來的官員爲核心的派系最爲強大,活動的也最爲頻繁,平日裡在會館詩社等處相聚,互通聲氣,朝廷上互相聲援,已經成了勢力。
李三才和顧憲成兩個聲望最重的也在其中,儘管這李三才是通州人,但也和這一黨結好,互壯聲勢。
話說回來,松江府最大的地主就是徐家,徐階曾爲大明內閣首輔,徐璠做過工部侍郎,門生故舊無數,他們在家鄉的時候,也可以資助士子,甚至是幫他們在官場上關照,不知道多少人在仕途官場上得了徐家的助力,地方上不知道多少次一等的豪族高門要被徐家庇護,這麼多年下來,徐家的勢力到了一個什麼地步,可想而知。
這樣一個存在,如果觸碰了,引起朝野攻訐不算,萬一朝中大佬中有什麼人跟徐家親善,在背後上疏或者做點別的,那真是何苦來哉。
當年海瑞不就這麼被戴鳳翔參劾罷官,然後又被張居正壓了閒居十幾年,海瑞還揪着這件事不放,他是光棍不怕,可朝中諸人好不容易到了這個位置,誰也不願意爲這件小事,就被朝野攻訐,甚至是朝中的大佬背後使壞。
別說你海瑞了,就連張居正權勢最盛的時候,清丈田畝也沒有清丈到松江府,託庇田地,隱藏稅基的事情,天下間掉了多少腦袋,徐家紋絲不動,這就是底蘊和氣派。
沒人會陪着海瑞發瘋,海瑞年紀也大了,據說身體也有些不好,徐家的事情可能是他未了的心願,他執着的上疏,不過朝中諸公,也就當個笑話罷了,誰也不會當真。
六月間,王通的大勝塵埃落定,封賞和這次大勝引起的朝局變化都是確定,遼鎮李成樑那邊的勝利也已經確定,即便給李家的封賞豐厚,但局面不會有什麼大變動,眼下朝局頗爲平靜,大家也都是有些無聊。
鞭法漸漸被廢除,朝廷收上來的銀子又開始變少,關外有這樣的大勝,大明在九邊上的壓力也會小很多,戶部開始提議是不是軍費上可以少撥付些,但兵部卻堅決不讓,大家心中明白,少了軍費,兵部這邊多少人會少發財。
就是因爲平靜,所以海瑞的又一次上疏纔會被人笑嘻嘻的拿出來說,當成一件閒話來講。
內閣大學士許國笑了幾句,還是照例翻開了海瑞那本奏摺,總要批答幾句,給個答覆,對海瑞這樣的人來說,留中不發或者是沉默都不太合適,反正司禮監那邊也是按照常規給幾句話,內閣這邊照例就是。
打開摺子看了幾眼,本來提筆勾畫是頃刻完成的事情,許國提起的筆卻沒有落下,遲疑了會,起身走到了王錫爵和申時行二人的座位前,此時內閣中各部的尚書,還有周圍忙碌的內閣中書們都是注意到了。
屋中的輕鬆氣氛漸漸消退,申時行和王錫爵皺着眉頭看完,王錫爵低聲說道:
“閣老,陛下或許不知此事的糾結,還是要講明纔好,那個馬蜂窩理會他作甚,閣老明日召對的時候.......”
申時行擡了擡手,肅聲說道:
“張誠和張鯨他們又怎麼會不知道其中關節,就算他那邊不知道,難道治安司那邊不會查嗎?”
說完手蓋在奏摺上拍了兩下,揚聲開口說道:
“王尚書,煩請過來,有事相商。”
清丈田畝是戶部職司,戶部尚書王遴正是本管。
“萬歲爺,王通託奴婢來詢問,他何時下聘。”
張誠笑嘻嘻的問道,既然萬曆皇帝此前承諾過,說王通回來要過問他的婚事,君無戲言,要辦程序就要知會一聲,免得被怪罪。
萬曆皇帝正在那裡吃西洋點心喝茶,聽到這話,也是笑着問道:
“韓家的女兒嗎,詳細說說?”
“回萬歲爺的話,這女子名叫韓霞,是內監把總韓太平的侄孫女,這韓霞的兄長原來是錦衣衛的百戶,這次跟着王通去了歸化城,功勞不小,斬首也多,回來之後說有兩個安排,一個是在虎威軍中做個營官,要不然就是巡捕司副千戶。”
萬曆皇帝笑着點點頭,將手中的點心放下,擦了擦手,開口說道:
“王通和部下的妹妹結親,關係又近了一層,更加貼心啊”
張誠笑着剛要說話,但想想又是遲疑,儘管沒什麼意外,可本能覺得此時不該說話,正沉默時候,萬曆皇帝拍拍額頭,笑着又說道:
“朕記得有個叫張紅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