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回京途中,聽聞東路賊兵已入山東境內,在濟南府和東昌府轄內縱橫來去,心中甚是憂慮。賊兵之勢已然坐大,若任由其往南流竄,過了青州府和袞州府之後,便要禍及南京江淮一帶了。江淮兩浙一帶民富兵稀,賊兵若禍及該處,必成氾濫之勢,未知皇上可明白這一點。”
正德心頭焦躁,他根本不想聽到這些話,東路剿賊大軍失利本就是這幾日最令他煩心之事,他心裡既心急如焚,卻又諱疾忌醫不願聽人提及,早間李東陽提了幾句,便被正德斥責的老臉無光,現在宋楠又來提及此事,登時臉色陰沉可怕,強忍着沒有發火。
皇上可以不說話,但大臣責問,身負其責的定國公徐光祚可不能裝啞巴,他可是剿賊大都督。
“宋大人,東路賊兵雖入山東,但我剿賊大軍已經進駐濟南府和東昌府,扼住南下之路,老夫也已增派興州左中後三屯衛南下夾擊,不日便可將其扼殺于山東北部。宋大人,剿賊之事乃是我五軍都督府的事情,宋大人對剿賊之事一片熱心,老夫很能理解。不過五軍都督府的軍務大事,還是不勞宋大人費心了,你看老夫何時對你錦衣衛衙門指手畫腳過?”
除非是傻子,否則誰都能聽出徐光祚話語中的譏諷之意,言下之意,你宋楠根本沒資格管我五軍都督府的事情,不要指手畫腳的湊熱鬧。
宋楠哈哈一笑道:“有定國公坐鎮,豈有我宋楠指手畫腳的餘地,定國公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東西兩路勢如破竹,打得賊兵抱頭鼠竄,剿賊頗有建樹,這可是大夥兒有目共睹的。”
朝堂上有人偷笑出聲,更多的官員捂着嘴強自忍笑,身子一抖一抖的,宋楠這幾句話可夠損的。
徐光祚老臉羞紅怒道:“宋大人,你是成心給老夫難堪是麼?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時之失算得了什麼?真是無知的很。”
正德忍不住道:“宋楠,這便是你所要奏的事情麼?剿賊之事只有定國公總領,非你職權所轄,若無他事可奏,這便退朝吧。”
宋楠忙道:“皇上,臣所奏不是剿賊用兵之事,而是另外一件事情;臣在涿州路過時,聽聞朝廷頒佈了一個《從賊什伍連坐之法》,不知可有此事?”
正德道:“確有其事。”
宋楠道:“皇上,此法不妥啊,臣請廢除此法。”
正德愕然道:“那是爲何?賊兵如此猖獗,皆因從賊者甚衆之故,若不加以嚴厲懲戒,各地刁民皆欲從賊,賊勢壯大,豈可遏制?”
宋楠道:“皇上,此法斷不可行,臣從剿賊前線而來,知道百姓從賊的原因,有些事不是想當然而爲之,須得慎之又慎啊。”
劉瑾冷冷插言道:“宋楠,你也管得太寬了,你只是錦衣衛指揮使之職,朝廷施政與你錦衣衛衙門毫無干系;今日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皇上不追究你的罪責已經是格外開恩,你需自重,當着諸位大人的面休得胡言亂語。”
宋楠道:“我是朝廷官員,難道竟無諫言之權麼?”
劉瑾道:“此法是經內閣票擬批准,諸位大人都沒異議,偏你說此法不妥,天下就你一人聰明?在座諸位大人都是膿包不成?”
宋楠心頭一驚,這事居然是內閣票擬同意的,當真不可思議,內閣這幫人難道吃了屎糊了腦子不成?
正德也道:“是啊,此法是經諸位大臣商議擬定,目的便是以嚴厲的手段阻止百姓從賊,對剿滅反賊有利,宋楠,你還是不要多言了。”
宋楠心中發涼,若是內閣同意頒佈的,自己也無力挽回了,自己一人可扛不住內外廷的共同應付,但即便如此,宋楠還是想盡力的挽回一些,於是拱手道:“臣覺得,此法或有威懾作用,但事實是,賊兵採用的是裹挾逼迫百姓從賊的手段,若是用此法,被逼迫的百姓再無回頭之理,會死心塌地的造反;其餘連坐百姓之家,也因面臨朝廷的懲罰而會鋌而走險加入賊兵之中,這麼一來,豈不是反倒助了賊兵一臂之力麼?”
“宋楠,擬此法之初,便已經對此有所考慮了,但朕和諸位大人均以爲利大於弊,若真是忠良百姓,又怎會甘受脅迫,賊兵脅迫他們,難道他們不能奮起反抗麼?”
宋楠心中暗歎,這還真是有理說不清了,百姓面對的是刀劍架在脖子上,如何反抗?拿家人兒女父母的性命脅迫你從賊,你如何反抗?難道都是榆木疙瘩愣頭青,爲了忠於你皇上便全家都死於賊兵之手不成?簡直荒謬。
“皇上……”宋楠嘆道。
“行了行了,你剛從易州兼程回京,想必連府門都沒回,趕緊回府去吧,休息好了再來見朕。”
“皇上三思啊……”宋楠不依不饒。
正德不悅的一擺手站了起來,大踏步下了龍座揚長而去,當值太監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趕緊叫道:“退朝!”羣臣趕忙躬身齊呼萬歲,正德卻已是沒入偏殿的簾幕之後了。
宋楠呆呆站在那裡,朝臣們熙熙攘攘的退出大殿,宋楠兀自不動,半晌後,肩膀上有人拍了拍,宋楠驚醒過來,轉頭看去,卻見老公爺張懋站在身後,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宋楠趕忙施禮道:“老爺子好。”
張懋招招手,兩人走出大殿拾階而下。
張懋微笑道:“晨間剛回京麼?”
宋楠點頭道:“是,還沒來得及回府呢,本打算午後去拜見您老的。”
張懋笑道:“先回府去吧,二十多天沒回家,回到京中卻又趕來上殿,你這是要學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麼?”
宋楠笑了笑道:“老爺子說笑了,京外賊兵橫行肆虐,我這不是心急如焚,這才趕忙來見駕的麼。”
張懋嘆了口氣道:“宋楠啊,有些事急不得,徐徐圖之乃是上策。”
宋楠道:“老爺子,您是沒見到百姓們受的苦,凡賊兵所到之處,皆成焦土殘垣;百姓被裹挾入賊之後,我卻不得不親手宰殺他們,真是教人……哎!不提了,反正我一個人急也是沒用,罷了。”
張懋呵呵笑道:“你呀,年紀太輕,尚不知韜光養晦之道,你以爲就你一個人急?就你一個人心裡明白?”
宋楠道:“老爺子,您看不出來這什伍連坐之法簡直就是胡鬧麼?”
張懋撫須一笑道:“老夫自然知道。”
“那爲何不出來反對?”宋楠站住腳步愕然問道。
張懋道:“有些事並非反對便可,徐光祚派徐延德這個草包去剿賊是想讓徐延德撈些軍功,谷大用圍而不攻的用意乃是要讓賊兵和你拼命,什伍連坐之法的弊端,這些事老夫心裡都跟明鏡兒一般。”
宋楠更爲驚愕道:“那您豈能縱容他們,您爲何不出來進諫?”
張懋道:“進諫有用麼?你倒是進諫了,反倒惹得皇上不開心,惹得徐光祚對你恨之入骨。什伍連坐之法據說是皇上自己提出來的,你當是內閣楊廷和他們都是傻子?他們票擬通過那是不想讓皇上下不來臺罷了,便是此法不利剿賊,內閣也不承擔責任,這便是明哲保身之道。明白這一點的人自然不會出來反對。”
宋楠呆立良久道:“原來是皇上自己提出來的,難怪如此。”
張懋道:“老夫估計多半還是劉瑾的主意,皇上豈會想起來弄個這麼個玩意出來,劉瑾是恐招致反對,故而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說動皇上自己提出,這樣一來便順理成章的推行了。”
宋楠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定是劉瑾這閹狗出的餿主意,這廝是想死了,之前的馬政和土地政策已經搞得民不聊生,此次劉六劉七造反,我敢說便是劉瑾的馬政和土地政策惹來的事端,這狗賊不除,朝廷難有寧日,百姓難有安生日子過。”
張懋肅容道:“小心些,不可妄言之。”
宋楠冷笑不答,半晌道:“然則我們便看着無能爲力?西路賊兵已遁入山中,難以剿滅;山東的賊兵縱橫於濟南東昌兩府所轄的大片轄域內,什伍連坐之法一頒佈,賊兵的兵力必將大增,徐延德能剿滅?我很懷疑。”
張懋站定身子,看着宋楠道:“年輕人,你記住,有些人是不碰南牆不回頭的,吃一塹長一智,這是我大明一劫,誰也熬不過,躲不了。當皇上明白過來之後,無需你去諍言直諫他也會主動來找你的,安心的回府,辦好自己的差事去吧。”
宋楠嘆道:“難道非要撞了南牆才知悔改麼?”
張懋道:“有時候就是這樣,老夫也知道這麼一來生靈塗炭,大明朝也遭受重創。然不破不立,不經歷大劫難,有些人想不明白事理,這些損失雖然巨大且難以忍受,但也不得不忍。憑一兩個人的力量,非但不能扭轉局面,反而會大禍臨頭,我可不想見到你被砍了腦袋的那一天,你若敢讓媗兒當寡婦,我可饒不了你。”
宋楠默然不語,呆立原地;張懋再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出宮門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