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上巨燭高燒,明如白晝。
宋楠帶着一身的寒意踏入大殿之時,大殿上寂靜無聲,文武百官均扭過頭來,看着宋楠從殿門口闊步而進,穿過人羣之間的通道往龍座的臺階下行來。
衆人的目光隨着宋楠的身子移動,眼中情緒紛繁,有羨慕、有不屑、有漠然、有譏誚,還有不少竟然是幸災樂禍。
宋楠目不斜視來到正德座下行禮道:“臣宋楠奉召上殿,吾皇萬歲萬萬歲。”
正德微笑擺手道:“平身,宋楠,你本告病假在家休養,朕深夜召你上殿你不會怪朕吧,身體如何了?”
宋楠微笑道:“皇上說哪裡話來,皇上召見臣便是走不動,爬也要爬來的;臣的身體並無大礙,只是小病罷了。”
正德點點頭道:“那就好,可知朕爲何召你前來麼?”
宋楠道:“皇上深夜臨朝,必是有大事發生,想必是在商議東昌府失守之事吧。”
正德點頭道:“你錦衣衛衙門的消息自是靈通,這樣的大事自然瞞不過你,不錯,朕深夜臨朝正是因爲此事,山東戰事不利,徐延德無能,丟了東昌府,朕正是因爲此事召集羣臣商議對策。”
宋楠拱手道:“皇上切莫着急上火,事情已經發生,須得坦然面對。”
正德道:“朕明白,在你上殿之前,朕已經和羣臣商議了此事,定國公剿賊方略不利,用人不明,徐延德臨戰失策畏敵如虎,朕已經決定撤換徐光祚剿賊總督,同時撤去徐延德東路剿賊都督之職,並降爵一級以示懲罰。”
宋楠看了一眼站在英國公身側的徐光祚,徐光祚一臉的默然,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麼。
“有功必賞,有過責罰,能者上庸者下,臣同意皇上的做法,此次東昌府失守確實是不可饒恕之過。”宋楠靜靜道。
正德點頭道:“但剿賊之事迫在眉睫,你可有什麼好的人選或者建議呢?”
宋楠想了想道:“臣對軍務不甚熟悉,不敢妄言;但剿賊刻不容緩,皇上該讓諸位大人推薦議定人選,早些就任,挽救危局。”
正德微笑道:“當此之時,須得有人勇挑重擔替朕分憂,你來之前,英國公和內閣大學士以及六部官員已經議定了一個人選,朕卻想聽聽你的意見。”
宋楠道:“是誰?”
正德指着宋楠道:“便是你。”
宋楠故作訝然,張口半晌道:“臣……諸位大人怎會認爲臣是合適的人選?臣可沒帶過兵馬打過大仗。”
正德笑道:“怎麼沒打過,新平堡之戰朕可是親身經歷,不久之前你率本部緹騎拿下賊巢文安,在新安縣大敗賊兵,斬敵千餘,已經足夠表現出你的才能了;文武百官都對你寄予厚望,這一次朕要你披掛出征,剿滅賊兵,替朕除了心頭這顆毒瘤,你看如何?”
宋楠徐徐吐了口氣,沉默半晌開口道:“皇上,臣……不能接受此重任。”
此言一出,羣臣一片嗡然之聲,連老公爺張懋也頗爲意外,數個時辰之前纔剛剛說好的事情,宋楠怎麼轉眼就變卦了。
羣臣也很是驚訝,剛纔老公爺在提及宋楠這個人選之前,堂上爭吵的不可開交,衆多人選被提出又推翻,不是能力不足,讓羣臣不能放心,便是當事人自己拒絕,害怕承擔失敗的責任;特別是定國公一系的勳戚將領,沒一個願意主動挑起這副重擔,定國公都倒了黴,誰還敢去觸黴頭。
而內廷則壓根沒有合適的人選,前有谷大用的覆轍在前,這傢伙到現在還在受盤查詢問,其他的諸如魏彬高鳳等人,根本就不是帶兵打仗的料,這等大軍出動剿賊的大事,正德也絕不會考慮到他們頭上。
而外廷的楊廷和等人也不願意輕易舉薦己方的人選,在上殿之前,衆人便已經統一了態度,除非皇上點將,否則絕不主動招攬此職,因爲賊兵已經呈不可收拾之勢,沒有把握成功,則沒必要冒險。無論如何帶兵打仗的事情還是勳戚公候們要佔主動,誰叫他們把握着軍權呢。
在各方微妙的權衡下,爭論了一個多時辰卻並沒將人選定下來,所以,當英國公提出宋楠這個人選的時候,大部分的人都選擇了同意,有人自然是相信宋楠有這個能力,另有一大批人則是因爲可以將這個挑不起的重擔推卸給他人而竊喜;甚至連劉瑾也投了贊成票,顯然是認爲,這是能讓宋楠栽跟頭的地方。
宋楠的委婉拒絕,讓人覺得這小子恐怕是識破了衆人的心理,也不願陷入這個泥潭之中,有些人發出失望的嘆息,有的人則替宋楠慶幸。
正德神色黯淡,他也沒想到宋楠會拒絕,他的內心深處一直認爲宋楠是他最後的依靠,就像在新平堡時,絕望之時宋楠便是心底的最後希望,眼下的情形也是如此,他希望宋楠能像以前一樣挺身而出幫助朝廷渡過眼下的難關,可是宋楠竟然拒絕了。
正德難掩心底的失望,嘆道:“朕知道這是強求與你,你本非帶兵之將,朕也不能怪。只是朕很是失望,我大明朝偌大一個朝廷,居然沒人能替朕征戰,看來朕要親自披掛上陣了。”
李東陽等老臣忙叫道:“不可,皇上豈能御駕親征,決然不可。”
正德怒道:“那怎麼辦?難道眼睜睜看着賊並非南下攻擊南京浙廣,朕卻裝作看不見不成?”
羣臣噤若寒蟬,沒一個敢說話,即便是正德焦躁發怒,也沒人敢主動舉手表示要去擔當此任,正德的心頭一片悲涼。
寂靜中,宋楠的聲音響了起來:“皇上息怒,臣並非怕了賊兵,也並非不想提皇上分憂,在臣看來,剿賊之事其實根本就不難,臣根本就沒把賊兵放在眼裡。”
衆人驚訝的看着宋楠,心中均想:這傢伙瘋了吧,這牛皮吹得也太大了,有不敢接手,又來吹牛,皇上在氣頭上,恐要給這廝一點顏色看了。
果然,正德拍案怒道:“你說這些大話何用?有本事去剿滅賊兵再來說嘴。”
宋楠昂首靜靜道:“皇上,這是臣深思熟慮的得出的結論,臣和賊兵交過手,臣知道他們是幾斤幾兩,臣可不是說大話的人。”
劉瑾陰測測的道:“那就證明給皇上看,身爲臣子,既然有禦敵之策,卻不與皇上分憂,這可是不忠之行。”
宋楠冷笑道:“劉公公,用不着給我扣大帽子,我說能剿滅賊兵那是有先決條件的,只要皇上能答應我的幾個要求,我即刻披掛上陣,不剿滅賊兵便提頭來見。”
此言一出,羣臣皆驚,正德精神一振,話語也變得柔和起來,問道:“你要朕答應什麼?要官職還是田宅,你剿賊成功,朕會重重賞你,這些絕不是問題,那是你應得的。”
宋楠心頭暗歎,正德實在太荒唐,若是爲這些,自己又何必提了腦袋上戰場去拼命,侍奉這樣的皇上,宋楠深深的替自己感到悲哀。
“皇上,臣可不是爲了個人的官職和私利,臣說的是別的事。”宋楠嘆道。
“哦,對對對,朕誤會你了,朕知道你從不在乎這些,然則你要提的是什麼條件?”正德殊無誠意的問道,心中懊悔的卻是不該當着羣臣的面這麼直白,會讓宋楠難以下臺,這等事該在御書房私下給他許諾纔是。
宋楠不想再繞圈子下去,當下靜靜道:“皇上,條件之一便是,請皇上下旨廢除什伍連坐之法……條件之二便是請皇上廢除新馬政以及土地改革之法,條件之三,便是請皇上派官員去兵禍之地宣慰百姓,賑濟罹造兵禍之難的百姓,赦免所有被迫從軍的百姓之罪。只要皇上答應臣這三個條件,臣可立軍令剿滅賊寇。”
文武百官一片譁然,宋楠提出的這三個條件竟然是要更改朝庭已經頒佈的成例,赦免從賊之罪,其含義不言自明,宋楠這是隱晦的將此次民亂和朝廷頒佈的馬政,土地改革之策,什伍連坐之法等聯繫起來,猶言正是這些朝廷頒佈的政策,導致了民亂難平。
而這三項措施恰恰全部是劉瑾推行的政策,廢除這三項法令,則等於在當庭指責劉瑾誤國,這是公開的赤裸裸的跟劉瑾的對抗。
衆人伸脖子瞪眼嚥着吐沫等待皇上和劉瑾的反應,一時間全體失聲。
正德半天沒反應過來,劉瑾則很快便反應了過來,冷聲道:“豈有此理,身爲臣子,報效朝廷乃是分內之事,你卻來以此爲挾提出這等無禮的條件,簡直是大逆不道。”
宋楠冷笑道:“我正是爲了能剿滅賊兵穩定社稷才提出這三個條件,若無此先決條件,恕我無能,賊兵我是剿滅不了的,皇上若一定要我去,我也只能力戰殉國,以死盡忠罷了。”
劉瑾斥道:“笑話,你剿匪跟這朝廷的政策有何關係?新馬政和土地變革之策乃是朝廷商定的大策,什伍連坐之法更是爲了杜絕百姓從賊的威懾之法,你想廢除三策,意欲何爲?難道是想趁亂攪亂朝政不成?”
宋楠怒喝道:“閉嘴,你除了會扣大帽子,陷害他人還有別的本事沒?新馬政弊端凸顯,大明各地怨聲載道,對此你究竟知道多少?土地新法更是荒謬,非法兼併之地不但未能收繳,相反卻變本加厲,百姓辛苦一年卻債臺高築,你當百姓是傻子不會算這筆帳麼?在此情形之下,民亂焉能不起?”
劉瑾怒喝道:“胡說,都是胡說。”
“是否是胡說,朝廷派員到下邊暗查便知,我錦衣衛衙門得到的情報經過我認真的分析,纔敢今日在此說出來。皇上,諸位大人,百姓雖純良,但卻不是羔羊,他們要的不多,只是食飽穿暖而已,當生無活路之時,民怨化成怒火是必然之事。爲什麼有那麼多人從賊?因爲他們已無活路。而什伍連坐之法更是荒唐,大多數百姓本無從賊之心,這下子倒好,被此法逼着不得不從賊作亂,賊兵焉能不勢力越來越大?此三策若不廢除,賊兵必難以剿滅,即便這一次平息,禍根猶在,難保不會再有變亂。我斗膽說句大逆不道之言,此三策不廢,國將無寧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