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後,陸續有官員送來拜年年帖,大明朝的大年初一一般並不走親訪友,相好的官員之間卻是要送上名帖和禮品,人可以不來,但名帖送的越早便越是顯示關係的不一般,過了初二,之間便可相互邀約設宴,見面遊玩了。
宋楠在廳內接了不少名帖,親筆寫了回覆命小廝們各自散發,看看天近巳時末,於是對忠叔吩咐道:“我需的去國公府一趟,再來的帖子便去請夫人回覆打理。”
忠叔點頭答應,宋楠出了廳門,命人備馬,一大早便來宋府混跡的李大牛聞訊趕來,聞聽宋楠要去國公府,愕然道:“少爺,您不是說再不去國公府了麼?怎地今日要去?”
宋楠笑道:“那是氣話,畢竟是小郡主的孃家,再說今日是大年初一,我既沒送拜帖人便要去一趟,否則夫人如何自處?再說小公爺對我還是不錯的。”
大牛想了想點頭道:“說的是,大牛雖不太懂,但也覺得咱們跟國公府還是不要鬧僵了爲好。老國公爺的面子大,看不起咱們小戶人家出身也情有可原,但畢竟他還是將夫人嫁給了少爺,這說明老國公其實還是對少爺滿意的,至於爲何上次不幫少爺,俺便想不明白了。”
宋楠呵呵笑道:“你不明白我明白,我去去便來,你不用跟着了。”
李大牛忙道:“那怎麼成,俺去牽馬陪您一起去,您放了王勇他們的假,這護衛之職便由俺擔着了。”
宋楠擺手道:“得了,你還是去找你的萍兒姐吧。”
李大牛登時滿臉通紅道:“少爺,你都知道啦。”
宋楠哈哈笑道:“當我是聾子瞎子麼?你對萍兒有意思的事情後院可都知道,這一大早你不陪父母在家過年,跑來我這裡作甚?還不是要見見意中人麼?爺我可是過來人。”
李大牛扭捏道:“爺不怪俺麼?”
宋楠道:“我怪你作甚?萍兒雖打小伺候我,但我可是把她當姐姐待的,如今也二十出頭了,上回孃親要給她說親事,她硬是不同意,她若是能跟了你也算是親上加親了。本來我想給你物色個好人家,憑你現在的身份,娶個官小姐是沒問題的,但你既然中意萍兒,那都是緣分使然,我也是同意的。”
李大牛噗通跪倒道:“多謝少爺成全,俺不稀罕什麼官小姐,俺只喜歡萍兒。”
宋楠忙扶他起來道:“你我總角之交,親如兄弟,外人前自然要端着架子,但在家裡便不要這麼拘禮了。這事兒我允了,過了年尋個吉日便給你們辦了,你宋大娘也必會同意,既然你娶了萍兒是要做正妻的,我便求母親收了萍兒當義女,這樣身份上也是合適的。”
李大牛激動的眼淚都要流下來了,怔怔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宋楠微笑揚鞭,馬兒出門之後李大牛纔回過神來,一蹦三尺高,央了一名婢女去後院找萍兒出來。
萍兒滿臉通紅的來到前院,李大牛一把將她拉到一旁的屋角,萍兒甩手道:“你作甚麼?剛剛纔見了,你怎地還不走?叫少爺夫人們看見了我可說不清。”
李大牛結結巴巴的將宋楠答應的事情說了一遍,萍兒愣了半晌,忽然眼圈一紅吧嗒吧嗒落下淚來。一對小情人偷摸着互相喜歡了兩年,今日終於願望得遂,不由的喜極而泣。
……
英國公府別苑中,宋楠的到來多少讓張侖有些意外,自己雖極力挽回和宋楠的關係,在朝上不惜頂着老爺子的面子替宋楠說話,回頭又私自要將日中坊的奮武營老營駐地打算借與宋楠的神樞營駐紮,可惜宋楠毫不領情,一口拒絕。
張侖長吁短嘆了幾日,心中本以爲這個妹夫恐怕是再也不會登國公府的門了,又擔心小郡主因此會在宋家失寵,很是揪心了幾日;聞衛士來報宋楠來訪,張侖趕緊出來迎接,柳氏在後面喊他要他換身得體的衣服張侖也充耳不聞。
宋楠站在國公府別苑那座大的不像話的前院之中,院中依舊花團錦簇,即便是冬日,這裡也像是世外桃源一般;想起當日第一次登國公府之時的心情,那時候心情惴惴處處加着小心,生恐說錯話走錯路。
如今一晃數年過去,國公府也來了不少趟,每來一次,對這裡的敬畏便少了一分,今日看過去,除了地方寬敞些,屋宇高大些,景緻好看些,和其他人家的大宅子倒也沒什麼兩樣。裡邊住着的國公爺和小公爺也在宋楠眼中褪去了威嚴和神秘,變得世故和普通起來。
“宋楠,你怎麼親自來了,也不提前送個名帖來。”張侖站在大廳前的臺階上遠遠的拱手。
宋楠笑着還禮道:“老爺子和小公爺喜歡清靜,過年的時候必在別苑之中,我知道肯定在家的,只是不知道是否打攪了老爺子和小公爺的清靜。”
張侖故作不悅道:“哎,你如今也說這樣的話了,倒顯得你和我國公府之間隔閡了許多。”
宋楠微笑不語,跟着張侖進了廳內,落座上茶之後,兩人隨便聊了些家常,見宋楠始終不願說及兩家之間的芥蒂,張侖先忍不住了。
“宋楠啊,你是知道我的態度的,我張侖可認了你這個朋友的,老爺子那裡畢竟面子上抹不開,難不成你一直跟我們這麼僵持着不成?咱們這隻能算是家事,老這樣豈不是讓外人笑話。”
“小公爺說的哪裡話,我今日前來便是專程向小公爺道謝的,那日在朝堂上,小公爺爲我直言,還當衆受了老公爺的板子,我心裡着實過意不去。記得當初在正南坊的時候,小公爺出面調解替我解了與東廠番子毆鬥之圍,從那時起,我宋楠便將小公爺視爲朋友了。何況今日我們成了親戚,更是不會因爲些許小事便責怪小公爺,宋楠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是不喜出爾反爾之人罷了。”
張侖搖頭嘆道:“我不敢言老爺子之過,但我看的出,其實老爺子對你並沒什麼壞心思,他只是竭力想維護我國公府的威名罷了。團營的侯爺們集體抵制你,他身爲團營總督又能如何?難道逼着大夥兒倒向徐光祚麼?當然事前老爺子沒好生的聽你謀劃便武斷的做出決定,這是他的失誤。老爺子自己恐也知道做的有些過分了。”
宋楠道:“我明白,這件事本無對錯,孩童眼中才有對錯,成人世界卻只有利弊。老爺子這麼做也是利弊權衡使然,我不能對他有所指謫。不過此事確實令我很失望,小公爺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今後我恐不能如之前那般的對老公爺,我做不到這一點。然對小公爺和國公府而言,我依舊是國公府的女婿和小公爺的朋友,對媗兒我也不會有什麼偏見,宋楠雖不成器,但起碼是個有見識的人,不會如市井匹夫那般的市儈。”
張侖點頭道:“我明白,然則你要不要見一見老爺子呢?”
宋楠微一思索道:“便見一見吧,大過年的,也該給老爺子請個安。”
張侖起身帶路,兩人穿過數道庭院,來到三進的一處小庭院外,宋楠記得這裡,這是那一次自己和小郡主關係公開之後,小郡主被困足府中,自己來找小郡主時,便被引到這間庭院之中,那時候的張懋還正自己跟自己擺着棋局。
院子裡暖烘烘的,冬日的寒風被擋在四周的房舍之外,太陽斜射下來,將半個庭院曬的一片金黃溫暖;張侖領着宋楠邁入院子裡,角落的葫蘆架下,一桌一椅一盤棋一壺茶,張懋老僧入定一般的坐在那裡,背對着宋楠和張侖。
張侖欲上前說話,宋楠卻一把拉住了他,輕聲道:“你聽。”
張侖止步側耳,但聽呼嚕嚕之聲傳來,綿延不絕而有節奏,不由得一愣。
“老爺子睡着了。”宋楠低聲道。
張侖皺眉道:“這幫下人也不知怎麼辦事的,大冬天的怎能任由老爺子在外邊睡覺,這不是要凍壞身體麼?”
張侖快步走上前去,宋楠也緊跟着他走近,兩人繞到張懋面前,但見張懋閉着眼睛,嘴巴張開,頭上銀絲飛舞雜亂,臉上皺紋如斧削刀刻一般,正自熟睡打着呼嚕。
宋楠看着面前這張臉,忽然心中升起憐憫之感,這個經歷了數十年風雨的老人,給人的感覺永遠是強勢和狠厲,但他睡着的樣子卻是這般的蒼老和頹唐。那眼角的白蝕之物,張開的口中流出的口涎都在傳達一個信號:這個人已經太老了,老到皮鬆肉垂,老到無法肌肉和神經已經無法在放鬆時控制他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