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開始,秦淮河白橋左近便陸續有人聚集,到日落之時,已經是人頭攢動人山人海。
這幾日已經成了廟會一般的節日,有人甚至提前佔座,搬了桌椅板凳,擺上茶點瓜果前來消遣。小商小販們也是腦筋靈活,揹着裝滿貨物的籮筐到處叫賣,價格也漲了一倍有餘,抓住這幾天的商機來掙錢。
暮色中,各家的花船陸續從四方駛來,按照各自劃定的位置停好,尚有空隙的地方,豪富人家的船隻擠在空檔處,佔據着不錯的位置。其中一隻巨大的龍船極其顯眼,大家雖沒看到船中何人,但猜也猜的出來,那船艙裡坐着的恐怕便是傳說中的從江西過來買下了五大名樓的那位王爺。
雲霄閣的花船最小,夾在周圍高大的花船之間顯得很是寒酸,二樓船倉之中燈火通明,宋楠和沈雲煙對坐敘話,王勇和李大牛坐在一角心無旁騖的吃着盤子裡的點心茶水,對宋楠和沈雲煙說的那些話,他們一句也聽不懂。
“圍棋之道不是三言兩語三兩個時辰便可以提高的,紋枰之事看似簡單,卻是綜合了腦力、大局、計謀、耐心等等因素的結合。在這方面我無法幫到你。”宋楠無奈攤手道。
“確實如此,看來只能在作畫一項上多拿點贊成票了;今日十進五,留下來的個個都是高手,鄭佩佩在棋藝一項上恐怕要拿個滿票,奴家心裡是一點底氣都沒有了。”沈雲煙咬着下脣道。
宋楠笑道:“盡力而爲,你若強求,結果一定不好,放開了去做。”
沈雲煙微微搖頭道:“你不知道,雲霄閣這一次若不能奪得好的名次,恐怕無法在秦淮河立足了,最終恐不得不賣給他人,這是我不願看到的。”
宋楠皺眉道:“有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你我其實才認識兩天,這話我說出來或許稍顯唐突。”
沈雲煙笑道:“宋公子要說什麼便說,雖然你我相識時間不長,但我知道,宋公子絕非一般人,你若說什麼話,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宋楠點頭道:“好,那我便直說,在我看來,以沈姑娘這般相貌人品,又何必執着流連於這青樓之中;我可不是那些老夫子道貌岸然說這些話,但這一行終究是風塵淪落,非終身所依;如果這雲霄閣真的經營不下去的話,對姑娘而言未必是件壞事;我不明白爲何你執意要雲霄閣立足經營下去呢?”
沈雲煙臉色一紅,輕聲道:“宋公子定以爲奴家是自甘墮落,離不開這不勞而獲光鮮亮麗的生活。”
宋楠忙道:“我絕無此意,也許其中別有原因。”
沈雲煙緩緩起身踱步,半晌悄聲道:“奴家五歲便進了雲霄閣了,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情;奴家祖籍閩南,五歲那年閩南蝗災,顆粒無收,父母便帶着我和三歲的弟弟出來逃荒要飯。一路顛沛流落到南京城中,爹爹生病死在鐘鼓樓的牆根下。那天晚上,天好黑好冷,我和娘坐在爹爹的屍體旁邊哭泣,三歲的弟弟餓的話都說不出來,他什麼也不懂,只會搖着爹爹的身體要吃的。”
沈雲煙聲音沉靜,似乎在說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雙眸空洞無物,充滿了莫名的恐懼。宋楠皺眉聽着這些,心頭戰慄,腦海中浮現出那可怕的情形來。
沈雲煙輕輕的繼續道:“那天夜裡真的好冷,我從沒覺得那麼冷過,我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半夜裡我被凍醒過來,身上蓋着母親的破棉襖,但身邊卻空無一人。我嚇的要命,趕忙起身來叫。”
沈雲煙伸開雙手似乎回到當時的情形之中,眼中珠淚滾滾。
“爹,娘,小弟。你們在哪兒?我叫着他們,我一直叫着,我記得那些牆壁間的回聲,冰冷冷的,全是我的聲音。可是沒人回答我。我一路亂走,在黑暗的街道上哭着奔跑,不知走了多久,天都快亮了,然後我看見了一條河,看見了一羣人圍在岸邊,然後我看見的娘頭上的紅頭繩,那紅頭繩是爹孃成親的時候,爹爹買給娘扎髮髻的。孃親抱着小弟,全身溼漉漉冰冷冷的,伏在岸邊的石頭上。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沈雲煙臉色煞白,身子搖晃欲倒,宋楠趕忙起身,扶住她的臂膀,低聲安慰道:“雲煙小姐,醒一醒,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沈雲煙轉身摟住宋楠的脖子,死死的不放手,放聲大哭了起來,宋楠手足無措,除了安慰別無他法。
片刻後沈雲煙止住悲聲,抹了眼淚低低的道歉道:“奴家失禮了,公子莫怪,奴家情難自已,那一晚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噩夢,我不能想起這件事,一想起來,心便如刀扎火燒一般。”
宋楠忙道:“我明白,任誰經歷此事,也難如姑娘這般的堅強。”
沈雲煙整頓衣衫低聲道:“我守在爹孃弟弟的屍體旁哭的死去活來,後來有人替我葬了爹孃和弟弟,領我來到一處地方洗澡吃東西,讓我在溫暖的牀上睡了三天三夜;那裡便是雲霄閣,收留我的便是柳媽媽;於是我便以雲霄閣爲家,掃地倒茶倒水抹桌子,直到十一歲那一年,我主動要求柳媽媽教我青樓中的事情,我知道到了十二歲,青樓中便不能留我了,除非我願意進這一行。”
“柳媽媽她本不願意我入行,她前半輩子是秦淮河的紅牌姑娘,攢了些銀子開了這家雲霄閣,她知道這一行的艱辛可痛苦,所以她罵我她打我,她趕我走。但我還是留了下來;沒想到如今的我卻成了雲霄閣的頭牌,這件事是不是有些好笑?”
宋楠默然無語,除了慨嘆命運之難以琢磨之外,什麼也說不出來。
“宋公子內心裡定鄙薄我的出身,似我們這種青樓女子,便只是別人眼中的玩物,喜樂悲歡誰會在意?本來我並無意解釋什麼,但在宋公子面前,我卻不知爲何要解釋一番,我出道兩年,堅持着賣藝不賣身底線。或者說我的價格太高,有錢的或許覺得我不值,覺得我值得或許又沒錢,所以我並沒你想像的那麼骯髒。”
宋楠不想問,但還是不自覺的問出了口:“你的價格是多少?”
“十萬兩。”沈雲煙淡淡道。
宋楠嚇了一跳,十萬兩,可以買幾百個婢女小妾了,這價格確實讓人望而卻步,不過宋楠也明白,這不過是讓人斷了念想罷了。青樓中人哪有不賣身的,價格標高避免這一切倒也是個聰明的做法。
“若有人真的出十萬兩,你便會怎樣?”
“我當然會遵循承諾,不管他老醜也好,強盜賊人也好,那也只能是命運的安排。你問我爲何執着於留戀雲霄閣不去尋出路,那還是因爲,雲霄閣就是我的家,若無雲霄閣便沒有我沈雲煙,我也是要報答柳媽媽的恩情,當年圍觀的那多人,沒人願意伸手幫我埋葬父母和小弟,只有她。而且她一直把我當女兒待,我要入行她還跟我翻臉,她對我是真心。自從五大名樓被江西的王爺買下之後,雲霄閣的姑娘被重金挖走了十幾位,經營日漸慘淡難以支撐。即便是這個時候,媽媽也沒逼我賣身,但我知道,她畢生的一切都在這裡,雲霄閣沒了,她的命也沒了,所以我要拼命保住雲霄閣。”
宋楠緩緩點頭,終於明白了其中爲何沈雲煙對這次花魁大賽抱着極大的希望,原來是爲了這一切的原因。
“有情有義,知恩圖報,在我看來風塵之中比世間的很多人都值得敬佩,宋某在此表達我的敬意。”
沈雲煙苦笑着看着宋楠道:“奴家權當公子是真心實意的讚美,其實我沈雲煙無論容貌身段,性情人品才學,自認不輸任何富家小姐,貴戚千金,這些我都有自信跟她們比較。但我唯一不能和她們比的便只有一樣,那便是命。我相信命,老天爺安排了這一切,讓你在他的手掌中無法脫身,控制着你的一切。我只能奮力的想掙脫一點,但也知道,這是徒勞。”
宋楠心頭大震,沈雲煙並非渾噩過活之人,這番話顯然是她深思後的結論,確實,她並不遜於任何人,但情勢逼人窘迫,有些事不管你怎麼努力,結果都不一定美好,在這年頭也只能歸於命運這等虛幻的東西了。但其實,宋楠心裡明白,涇渭分明的等級差異才是這一切的根源所在,只可惜連自己也無力改變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