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穿了厚厚的衣裳,又喝了一碗熬好的藥湯,臉色好了不少。宋楠纔敢扶着正德往外走,也不敢走出太遠,只沿着後園的廊下緩步而行;來到十幾樹梅樹之前,正德下了迴廊踩着積雪來到盛開的梅花樹邊,手扶梅枝呆呆入神。
宋楠輕輕跟在他身後,即便是竭力掩飾心中的情緒,但面對這個將死的皇帝,面色中很難保持輕鬆。倒是正德情緒很不錯,摸着一朵盛開的黃梅花瓣笑道:“宋楠,朕很久沒有來賞梅花了,特別是雪後的梅花。今日使大年三十,壓着一年的最末一天到來的大雪或是祥瑞呢,今年我大明或將是豐收之年呢。”
宋楠笑道:“那還用說麼?天佑我大明,如今邊患根除,邊鎮只需鞏固河套防禦便可,國內可大事發展農商,假以時日,我大明必爲盛世,皇上也將成爲盛世之君名垂千古了。”
正德微微嘆息道:“朕慚愧的很,朕其實沒出什麼力,若非本朝人才濟濟,個個盡忠報國,我大明豈有今日的光景?說實話,朕這個皇帝當的不怎麼樣。”
宋楠忙道:“皇上豈能說這樣的話,臣子有爲那是皇上統御有方,漢高祖劉邦抓住韓信之後曾經和韓信有過這樣的問答,高祖問:韓信啊,我能帶多少兵馬啊?韓信不客氣的回答道:陛下最多能領十萬兵馬,多了便沒那個本事了。高祖又問:那你韓信能領多少兵馬?韓信答:臣領兵多多益善,不管多少我都能讓兵馬井井有條。高祖又問:那你怎麼被我抓住爲我效命呢?你不是本事比我大麼?韓信說:陛下不善於帶兵,但善於統領將領,這就是韓信我被陛下捉住的原因了。而且陛下的能力是天生的,不是人們努力所能達到的。”
正德呵呵而笑道:“宋楠,你這拍馬屁拍的不露聲色啊,雖然明知你是拍馬屁,朕還是很開心。”
宋楠微笑道:“皇上是天子,沒有皇上的寬容和統帥,臣子們不能盡顯聰明才智,很多事是沒辦法做到的。”
正德見宋楠說的真摯,也觸動了內心中的情緒,拍拍宋楠的肩膀道:“宋楠,朕其實也很感激你,你我君臣這些年來幹了不少大事,朕時常想,若朕沒有遇到你,朝中沒有你宋楠,我大明朝又是個什麼模樣。雖然你行事也有偏頗之處,但朕卻從未因此生出對你的不滿,朕知道,你對朕是忠心的,你是絕不會做出不利於朕的事情的。但朕爲了照顧全局,往往不得不有所權衡,這一點你該明白。”
宋楠點頭道:“臣懂得。”
正德輕輕抓下梅枝上的一層雪在手心中揉捏,看着雪慢慢融化消失不見,嘆了口氣道:“朕即位之後,最擔心的一件事你知道是什麼?”
宋楠搖頭道:“臣不敢妄自揣度聖意。”
正德緩緩道:“朕最擔心的便是朕這個皇帝做的不好,將來無顏見先皇於地下。朕當然想做個文成武德英武神明的好皇帝,但朕自認做不到這一點,幸而朕有你,還有滿朝盡心竭力的臣子,就目前的大明朝而言,朕若見到父皇,該可坦然面對了吧。”
宋楠低聲道:“皇上,你說這些作甚?皇上現在要靜養身心,要學會不去多思慮一些不該思慮的東西,思慮費神,對身子不利。”
正德點頭笑道:“說的很是,這場大雪下來,不知萬壽山山坡上上的雪有多厚,還能不能滑雪了。朕很想和康寧還有你一起去萬壽山滑雪玩,上次滑雪還是朕登基的那一年,自那以後,一晃竟然匆匆六七年過去了,你我君臣再沒去過了。”
宋楠笑道:“只要皇上想去,臣自然是陪同左右,只是目前的雪還不夠厚,皇上的身子也還需要將養,正月裡該還有大雪,到時候請了公主一起去滑雪便是。”
正德點點頭,回身朝廊上走,宋楠跟在身後攙扶,正德忽然停步轉身看着宋楠道:“宋楠,朕有一事要告知於你,你要給朕拿個建議。”
宋楠道:“咱們回暖閣再說不遲。”
正德搖頭道:“朕不想聞着那些刺鼻的藥味,就在這裡說。”
宋楠道:“那麼去那邊亭中說話,避一避冷風。”
正德點頭一笑,舉步朝梅林後方的小亭走去,站在廊下的張永很是見機,馬上叫小太監們搬了火盆去亭子裡,將石凳上墊上厚厚的棉墊;宋楠和正德來到亭上坐下,正德揮退站在亭上的衆人後,沉默半晌開口道。
“宋楠,朕記得之前和你談過朕的暗疾之事,不知你可記得?”
宋楠一愣道:“皇上還在想着你的病麼?剛纔臣不是說的明明白白了麼?”
正德擺手道:“朕說的是暗疾是朕患有的不育之症,當時母后提及此事,朕心中不痛快,也不太相信。記得上次你離京出征之前,朕曾和你說過此事。”
宋楠心中一跳,正德主動提及此事,看來和如今朝廷上下鬧得紛揚的立嗣之事有關,但宋楠不能多言,只道:“這是誰在散佈流言?臣定命錦衣衛查個水落石出。”
正德擺手道:“不用查,這件事是太后主持的,數月前便已經告知了朕,朕起初也是不信,但母后豈會在此事上欺騙我?而且我也早就懷疑自己今生無後了。這麼多年來,朕臨幸的女子成百上千,無一懷有身孕,難道都是這些女子不能生育?唯一的解釋只能是朕的身體出了毛病。而且母后將陸真爲朕診斷的判斷都告知了朕,那陸真便是因爲此事被母后賜予自盡了。”
宋楠知道,太后要想讓正德相信此事,定會將所有的事實告知正德,否則正德是絕不肯相信自己患有不育之症的,現在看來,陸真之死太后也沒做絲毫的隱瞞,承認是她親自賜死的了。
“朕愧對先皇,朕竟然連先皇血脈都斷送了,朕有罪啊。”正德捶打着胸口,發出嘶啞的喘息聲。
宋楠忙道:“皇上、皇上,切莫因此自責,若此事是真,卻也非皇上所願,這等事民間也很尋常,這可不是皇上的過錯。子息兒女之事非人力所願,皇上已經盡力。”
正德確實盡力了,七八年間,他天天在努力,在各種人婦蕩女宮女嬪妃們的身上折騰,不可謂不努力,恐怕也是努力的過分了,過猶不及,這才一無所獲。
正德喘息幾口,平靜一下情緒道:“朕相信此事之後真是徹夜難眠,當時那幾日確實心情糟糕之極;這件事在民間固然是小事一件,但在朕身上發生,那便是關乎江山社稷的繼承問題。朕本來希望能有皇子誕生,能繼承大統。但現在看來,只能接受母后和大臣們的建議了。”
宋楠不能問,他只能聽,他知道正德會接着說下去的。
“這件事自然不能隱瞞朝中大臣,母后將此事告知了內閣大學士楊廷和費宏樑儲等人,朕也知道,立嗣之事不可避免,但在此事上,母后和楊廷和他們的意見卻有分歧,楊廷和建議立興獻王之子朕的堂弟朱厚熜爲皇太弟,理由是和朕的血脈最親,也符合我大明兄終弟即的規矩;但母后一直建議朕在宗室之中尋找合適的宗室世子過繼爲皇子,將來繼承大統。”
正德一邊嘆息一邊敘述,難掩心頭的遺憾。
宋楠不動聲色的問道:“然則皇上是怎麼想的?”
正德揉着腦門皺眉道:“朕實在難以決斷,朕才二十二歲啊,現在立嗣是否太早了些,朕本來對此極爲反感,但朕這場病來的兇險,朕的心境一下子變了許多。近日來朕一直在考慮這件事。天有不測風雲,先皇在位之時,便早早了立了朕爲太子,便是以防萬一。誰能想到,父皇三十五歲正值壯年便殯天而去,如果父皇沒有子息、沒有立後嗣之人,恐怕很多人都會蠢蠢欲動,這個道理其實我早該懂了。”
宋楠點頭道:“確實如此,繼承大統的人選必需要明確,否則很可能引發宗族之間的爭奪皇位的內鬥,這一點毋庸置疑。”
正德道:“正因如此,朕才正式開始考慮這件事,現在內閣大臣和母后各自推出一個人選來,朕實在難以決斷。今日晨間,朕去母后宮中問安,母后又提及此事,要朕速作決斷,以免朝廷中人心動盪,藩王各自蠢動;朕當時自以爲重症難治,便答應了母后同意她提出的人選來。但朕總覺得有些不滿意,在下旨之前,朕想問問你的意見。”
宋楠心中一驚,沒想到就在今晨,正德已經同意了立嗣的人選。
“但不知太后提出的人選是哪位世子呢?”宋楠低低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