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坐在遠處的一位顧客突然站起身,奪門而出。他的位置離門很近,一下子就躥到街上去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那個缺了兩根手指的人,就是他第一個到本葆將軍旅店來找船長的。
吃過早飯後,鄉紳給了我一張便條,讓我捎給望遠鏡酒店的約翰·西爾弗先生。他告訴我,那個地方很好找,只要順着碼頭一直向前走,看見一個畫着巨大的黃銅望遠鏡的招牌便是了。我很願意接受這個差事,因爲又有機會可以看到更多的船和船員了。現在是碼頭上最繁忙的時候,我穿過擁擠的人羣,從雙輪馬車和成捆的貨物中間擠過去,終於找到了鄉紳所說的那家酒店。
那是一個小型的消遣場所,氣氛活躍而舒適。招牌剛剛油漆過,窗上掛着乾淨整潔的紅色簾子,門前的地上鋪着乾淨的細沙。酒店兩面臨街,各開了一扇門面向馬路,這使得人們在外面可以將這個低矮但寬敞的大房間裡的一切一覽無餘,儘管裡面煙霧繚繞。
到這裡來的顧客差不多都是在海上討生活的,他們的調門兒很高,扯着嗓子說話,這令我有些害怕,幾乎不敢邁步走進去。
我正在猶豫,一個人從旁邊一間屋子裡走了出來。我看了一眼就立刻肯定,他就是那個高個兒約翰。他的左腿齊根部整個兒鋸掉了,左腋下夾着一根柺杖,他使用起柺杖來出奇地靈巧,簡直令人讚歎,像靈活的小鳥一樣蹦來蹦去。他果然個子很高,十分強壯,臉盤大得像火腿一般,面色有些蒼白,但笑容可掬,露出機智的神色。的確是這樣,他看上去極爲活潑風趣,吹着口哨在不同的桌子間周旋,時不時對客人講一句逗趣的話,或者拍一拍某位顧客的肩膀以示親暱。
說句心裡話,自從特里勞尼先生在信中提到高個兒約翰起,我就暗自擔心這個一隻腳的傢伙可能就是船長在本葆將軍旅店讓我留心的獨腿水手,但是,在見過這個人之後,我便完完全全打消了這個念頭。關於可怕兇狠的海盜的模樣,我已經看到過船長,看到過“黑狗”,也看到過瞎眼乞丐皮尤—現在看來,這個衣着整潔考究、和和氣氣的店主絕對不是那號人。
我立刻鼓起勇氣,跨過門檻,徑直向拄着柺杖、正同顧客攀談的店主走去。
“請問閣下是西爾弗先生嗎?”我問,同時將便條遞了上去。
“正是,孩子,”他說,“這是我的名字,一點兒不錯,可是你是誰呢?”接着,他看到了鄉紳寫給他的便條,看得出他似乎有些吃驚。
“哦,我知道了!”他大聲說着,向我伸出一隻手,“你是我們船上新來的那個侍應生,見到你真高興,小夥子。”
接着,他用他那寬大結實的手掌使勁兒同我握了握手。
就在這時,坐在遠處的一位顧客突然站起身,奪門而出。他的位置離門很近,一下子就躥到街上去了。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那個缺了兩根手指的人,就是他第一個到本葆將軍旅店來找船長的。
“啊,”我叫道,“快點兒抓住他!他是‘黑狗’!”
“我纔不管他是誰,”西爾弗叫道,“我只關心他沒有付賬,哈里,你快追上去抓住他!”
離門最近的那個人立即跳了起來,拔腿去追。
“就算他是大名鼎鼎的霍克將軍,他也得付
賬,是不是?”西爾弗說。然後,他鬆開了一直握着的我的手,問道:“剛纔你說他是誰?黑什麼?”
“他叫‘黑狗’,先生,”我說,“特里勞尼先生怎麼沒有告訴你關於那幫海盜的事?這個傢伙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
“竟然是這樣!”西爾弗叫道,“在我的店裡?!本傑明,你快去幫哈里一把。他是那些可惡的傢伙中的一員?摩根,你不是一直在同他喝酒嗎?快過來!”
摩根是個頭髮灰白、臉孔被曬得紅通通的老水手,他順從地走過來,嘴裡還嚼着菸草塊。
“現在,摩根,”高個兒約翰嚴厲地問道,“你以前見過那個黑—‘黑狗’嗎?見過嗎?”
“從來沒有,先生。”摩根行了個禮,答道。
“那麼,你聽過他的名字嗎?”
“也沒有,先生。”
“我的上帝,湯姆·摩根,算你走運!”店主大驚小怪地叫道,“要是你和那幫人一起廝混,以後就甭想踏進我的房子一步,你可要明白這一點。那麼,他剛纔在跟你講些什麼?”
“我有些記不清楚了,先生。”摩根答道。
“你肩膀上扛的究竟是腦袋還是木瓜?”高個兒約翰氣憤地叫道,“‘記不清楚’,是不是你連跟誰說話都弄不清楚,是不是?快說,剛纔他在那兒說了些什麼胡話?—航行、船長、船?好好想一想!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們正在談論拖龍骨。”摩根終於回答。
“你們在談論這個?確實,你們的確應該嚐嚐它的滋味。回到你的位子上去,你這個愚蠢的傢伙!”
摩根回到他的座位後,西爾弗用傳達機密事件的親密姿態小聲對我說:“湯姆·摩根這個傢伙是個老實人,只是有些呆頭呆腦。”他說話的語氣在我聽來頗有些親暱討好的味道。接着他又提高嗓門兒說道:“現在,我們來回想一下,他叫‘黑狗’?我保證從未聽過這個名字,從未聽過。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好像曾經見過這個該死的傢伙—是的,我曾經見過他,他好像總是同一個瞎了眼的乞丐在一起,到店裡來過幾次。”
“那肯定是他,你記得沒錯兒,”我說,“那個瞎眼乞丐我也認得,他的名字叫皮尤。”
“那就對了!”西爾弗叫道,這時候他開始激動起來,“皮尤!他就是叫這個名字。這個傢伙任誰看都是個壞蛋。如果我們能夠把那個‘黑狗’抓住,那麼我們就有好消息向特里勞尼船主報告了!放心吧,本傑明是個飛毛腿,幾乎沒有哪個水手能夠跑得過他。他一定會追上他的,嗯,十拿九穩!哼,他剛纔在談論拖龍骨是不是?那我就讓他見識一下什麼是拖龍骨!”
他一邊發表着這番言論,一邊架着柺杖在店裡跳來跳去,時不時還激動地用手拍一下桌子,那種氣憤的模樣,恐怕連倫敦中央刑事法庭的法官或是最高警署的警察都會被他說服。然而,在望遠鏡酒店見到“黑狗”這件事,使疑團再一次涌上我的心頭。我開始留心觀察這個廚子,但他是一個如此有城府、深思熟慮、頭腦聰明的人,不是我這樣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所能摸透的。最後,當那兩個出去抓捕的人氣喘吁吁地回來,聲稱“黑狗”混進人羣逃走了時,高個兒約翰氣急敗壞,像訓斥小偷一樣將他們大罵了一通。當下,對於他的清白,我情願替他擔保做證。
“瞧,霍金斯,”他說,“現在這樁倒黴事讓我很
頭疼,不是嗎?你說,特里勞尼船主會怎麼想呢?—這個該死的江洋大盜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我的店裡喝朗姆酒,而你來到這裡將真相告訴我,我竟然眼睜睜地讓他從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啊,霍金斯,你得在特里勞尼船主面前爲我說幾句公道話,替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雖然年紀小,但是頭腦聰明,是個機靈的孩子,這一點在你剛走進來的時候我就瞧出來了。我只是對這根柺杖生氣,你說,我架着這個東西能幹什麼?這件事要是發生在我還是個數一數二的精壯水手時,我肯定一下子就能夠抓住他,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可是現在—”
突然,他打住話頭,下巴無力地耷拉着,好像猛然想起了什麼。
“酒錢!”他大叫起來,“這該死的傢伙喝了我三杯朗姆酒!見鬼,我都把結賬的事給忘了!”
他一屁股跌坐到一張板凳上,哈哈大笑起來,直笑得眼淚橫流,淌到了臉上。我也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起來,我們笑了一陣又一陣,整個旅店都回蕩着我們的聲音。
“我簡直是一頭再愚蠢不過的驢子!”最後,他擦掉臉上笑出的眼淚,說道,“我們兩個倒可以湊成一對兒,霍金斯,我發誓我最適合做侍應生了。現在,我們準備出發吧,公事必須公辦,這絲毫不能含糊,夥計們。我得戴上我的舊三角帽,跟你一起到特里勞尼船主那裡報告,把這件事詳詳細細地講給他聽。小霍金斯,可要知道,這可不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話說回來,必須承認,你我在這件事上都幹得不漂亮,我們兩個都成了大笨蛋。真可惡,竟然被那個該死的傢伙賴了賬!”
說到這裡,他又笑得前仰後合。看他興奮的樣子,我不得不附和着湊趣,實際上我並沒有覺得有那麼好笑。
於是,我倆一起沿着碼頭向特里勞尼先生所住的旅店走去,一路上,他簡直可以算是最有趣的同伴。他向我介紹沿路經過的不同的船隻,將它們的裝備、噸位以及國別一一告訴我,還耐心地向我解釋正在進行的工作—這艘正在卸貨,那艘正在裝艙,還有的正準備出海。中間還會穿插着給我講一些關於船和水手的故事,或是教我一些水手們常用的俚語。慢慢地,我意識到,在船上能夠有這樣一個夥伴該是多麼令人高興。
我們到達旅店時,鄉紳和利夫西醫生正坐在一起。他們就着烤麪包喝掉了將近一夸脫啤酒,隨後打算到船上去檢查一番。
高個兒約翰情緒激動,如實、準確地報告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事情就是這樣,霍金斯,是不是?”他在報告的間隙不時地插進這句話,而我每次都證明他所言不虛。
對於沒能抓住“黑狗”,兩位紳士感到很遺憾,但是我們一致認爲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接受了一番誇獎之後,高個兒約翰拄着柺杖回去了。
“今天下午四點,所有人都在船上集合!”鄉紳衝着他的背影喊道。
“好的,先生。”廚子在走廊裡答道。
“特里勞尼先生,”高個兒約翰離開後,利夫西醫生說道,“其實,對於你所挖掘的人才,我並不十分信任,但是我想說,這個約翰·西爾弗很合我的意。”
“他可是個完全可以信賴的人。”鄉紳宣佈道。
“現在,”醫生說,“吉姆是不是可以跟我們一起上船了?”
“當然可以,”鄉紳說,“拿上你的帽子,小霍金斯,我們一起到船上去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