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真假

十二月初六,保定府。

不遠處就是保定府城門,屬下對陸珩抱拳,說:“指揮使,前面就是保定府了。”

陸珩點頭,虛虛攬着繮繩,說:“從現在開始,不要叫我指揮使了。這一行你纔是長官,父母在老家給你定了親事,你現在要回鄉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勢來,不用管我。”

屬下聽了後手心出虛汗,他名陳禹暄,前兩天陸指揮使突然叫他過去,說讓他出一個任務。指揮使親自出面,陳禹暄以爲有什麼大案,霎間鄭重起來。沒想到,指揮使給他安排的卻是一個有些奇怪的任務。

指揮使讓他假扮回鄉成婚,還化名成他的隨從,混跡在隊伍中。陳禹暄一路上坐立難安,他何德何能,敢給陸指揮使當主子?但指揮使執意,陳禹暄不敢違逆,只能硬着頭皮上前,給保定府城門守衛出示錦衣衛令牌。

陳禹暄回鄉完婚是假的,但錦衣衛身份是真的,守衛士兵看到令牌,臉色立即變了。他們都不敢檢查陳禹暄隨行人員行李,二話不說放行。

陸珩隱藏在隊伍中,輕輕鬆鬆進了城。他勒着馬,慢慢踱到馬車旁邊,隔着車簾問:“卿卿,身體還好嗎?”

王言卿坐在馬車裡,微微掀開一條縫,說:“我沒事。二哥,這就到保定府了?”

“對,已經進城了。”陸珩說,“這一路辛苦你了,頭上的傷沒事吧?”

王言卿搖頭,本來從京城到保定快馬加鞭,當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後腦有傷,不能顛簸,所以馬車走得很慢,今日下午纔到達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陸珩行程,本來就很愧疚,哪還敢喊累喊痛:“我的傷沒有妨礙。二哥,其實你不用顧忌我,趕緊查你們的案子要緊。”

“無妨。”陸珩悠悠說,“一天而已,也不差這點時間。但你只有一個,要是讓你留下什麼病根,那纔是得不償失。”

王言卿抿脣,陸珩越這樣說,她心裡越內疚。陸珩趁左右無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來我們要去樑衛府上,他們應當不認識我,但爲防萬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職,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們是錦衣衛千戶陳禹暄家中的侍從,隨主人回鄉完婚,途徑保定府,得知樑衛去世,特意前來弔唁。一會進入樑府,你什麼都不必說,只需觀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對勁的地方記在心上,等沒人了告訴我。”

王言卿點頭應諾:“好。”

陳禹暄身上的錦衣衛服飾十分打眼,途中沒人敢招惹他們,一行人很快到達樑府。樑衛家裡人聽說京城的錦衣衛來了,又驚又喜,慌忙出來迎接。

進入保定府後,陸珩就退回隊伍後方,一句話都不和陳禹暄說了。陳禹暄背後站着指揮使,壓力極大,他硬着頭皮上前應酬樑家人,不敢有絲毫異樣。陸珩混在人羣裡,神情閒適自然,他也沒往前面湊,而是先到馬車邊,扶着王言卿下車。

王言卿推開車門,發現陸珩竟然站在外面,頗爲意外。她掃了眼前方,低低說:“二哥,我自己來就好。”

好些嬌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上下車都要人扶,但王言卿從小習武,這種程度的運動對她來說不算什麼。何況,普通丫鬟扶她便罷了,陸珩是錦衣衛指揮使,豈能讓他做這種伺候人的活?

陸珩搖頭,話音雖然不高,但語氣十分堅決:“你傷還沒好,不能馬虎。”

再耽誤下去就要引起別人注意了,王言卿只好握住陸珩的手,緩慢下車。陸珩的手溫暖有力,單臂撐着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穩穩落地,一點衝撞都沒感覺到。她站好後,發現陸珩沒有放手的意思,只好悄聲提醒:“二哥。”

陸珩這才放開她的手。王言卿悄悄鬆了口氣,藉着人羣遮掩,無聲打量周圍。

陳禹暄和樑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個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樣子像是樑家族老。族老後面跟着一個婦人,婦人披麻戴孝,雖然沒什麼裝飾,依然可見衣着講究。她旁邊跟着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個子已和成年男人無異,但身板還沒發育起來,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蕩蕩的。

王言卿很輕鬆就猜出來,那個婦人便是已逝錦衣衛千戶樑衛的繼室樑文氏,那個少年多半是樑衛的小兒子,也就是樑文氏的親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羣中掃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陸珩:“二哥,不是說樑衛有兩個兒子,爲什麼不見長子?”

陳禹暄雖說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來的千戶,樑文氏作爲女眷都迎到門口了,樑家大少爺如果在家,怎麼可能不露面?陸珩微不可見搖頭,說:“等進去再看。”

王言卿現在的身份是千戶府裡的普通侍從,不能穿太華麗的衣服,只穿了一件白色立領對襟襖,外面罩着淺粉色比甲,下着霽藍馬面裙。一個“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陸珩又怕把王言卿凍着,所以這身衣服雖然顏色素淡,但仔細看內襯布料都極好,尤其是比甲,夾層裡填着細密的貢棉,外面綴着一圈兔絨毛。王言卿脖頸纖長,即便扣着白色立領,她的脖子依然露出來細長一截,襯着她纖薄的下巴,白皙的臉頰,越發清麗柔美。

她這樣一個絕色佳人站在門口,可比陳禹暄帶來的錦衣衛陣仗扎眼多了。陳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帶着“侍從們”進府。陳禹暄前去正堂弔唁,陸珩和王言卿作爲隨從無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動。

樑文氏和樑家族老都圍在陳禹暄身邊,沒人注意他們。而樑府下人知道他們是跟着京城貴客來的,不敢阻攔,陸珩和王言卿在宅子裡隨意行走,倒比擺明身份更方便調查。

樑衛家是世襲千戶,正五品武官,官階不算高,但如果不離開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優渥了。樑家這處宅子前後三進,第一進是正堂、會客廳及樑衛兩個兒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靈堂,雖然樑衛棺槨已經下葬,但白幡燈燭等物並沒有撤去;第二進是樑衛及夫人樑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門和外面隔開;第三進是小姐樑大姑娘的繡樓,繡樓在東北角,西邊是一個小花園。

這幾日在辦樑衛的喪事,有許多外客上門,樑府里人來人往,到處都亂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陸珩和王言卿。陸珩看似漫無目的地走着,等到了一個清淨無人的地方,他問:“怎麼樣,你看出了什麼?”

王言卿只在府門口看過樑家衆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纔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說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聽,湊近了陸珩,壓低聲音說道:“樑文氏看到錦衣衛上門時,眼睛睜大,眉尾卻下壓,上下脣微微開合,等聽到陳禹暄說上門來弔唁時,她才鬆了口氣,嘴脣終於閉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轉動。即便錦衣衛造訪確實不是什麼好事,她害怕的也太過了。”

陸珩聽到後一句笑了,也只有她,敢當着他的面說錦衣衛上門不是好事。陸珩問:“你懷疑樑文氏?”

王言卿嘆氣:“二哥,你判案這麼武斷嗎?我只是判斷出來她聽到錦衣衛上門時很恐懼,至於她做了什麼還需要調查。何況,不只是她,樑衛的二兒子……”

王言卿微微頓了一下,不知該如何稱呼此人。陸珩心想他進入錦衣衛十年,還是第一次聽人說他判案武斷,他沒有思考,脫口接道:“樑彬。”

王言卿擡眸,輕輕瞥了陸珩一眼,繼續說道:“樑彬的表現也不太對勁。按他這個年紀的心性,看到京城來人時必定是驚訝好奇多過畏懼,可是他卻全程縮着肩,垂着頭,不和人有眼神接觸,而且短短片刻的功夫,他摸了三次鼻子。”

陸珩嗯了一聲,問:“摸鼻子代表什麼?”

“他有事隱瞞。”王言卿說着嘆息一聲,道,“不用試探我了,每個人反應都不一樣。摸鼻子不代表撒謊,不摸鼻子也不代表不撒謊,得結合情景和具體動作一起看。”

陸珩笑了,問:“還有嗎?”

王言卿想了想,搖頭道:“暫時沒有了。那幾位族老臉上的表情有些刻意,但是樑千戶剛死,內宅便鬧出通姦的傳聞,他們想隱瞞也說得通。具體情況可能得等拿到更多信息,當面質問他們才能判斷。”

陸珩點頭,一口應下:“好。我還挺好奇樑彬爲什麼要摸鼻子,走吧,去找找他們瞞了什麼。”

陸珩和王言卿站在迴廊下說話,正好對面有一個小丫鬟抱着東西走過。陸珩把人叫住,不緊不慢走過去,說:“陳千戶有些事要找樑家主事人,樑榕在何處?”

樑榕就是樑衛的長子,陸珩早就將這家人的底細查清楚了。小丫鬟看到一個高挑俊美的男子走過來問話,他身上衣服雖然普通,但身周氣勢像山一樣壓迫,小丫鬟本能覺得害怕,摟緊了懷中的東西,緊張道:“奴婢不知道。”

王言卿從後面跟過來,陸珩在錦衣衛行走慣了,即便脫下飛魚服,那身駭人官威也不會消失。王言卿輕輕撫了下陸珩胳膊,接過話頭道:“你不要害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們跟隨陳千戶來樑府弔唁,千戶十分心痛樑大人英年早逝,有些肺腑之言想和樑大人的公子樑榕說。不知,樑榕在何處?”

看到王言卿,小丫鬟放鬆了些,但是肩膀依然緊繃着:“奴婢真的不知道。前些日子,大少爺失蹤了。”

陸珩和王言卿聽到,心中都是一震。王言卿和陸珩對視一眼,試探着問:“失蹤?”

“是。上個月大少爺出門訪友,然後就再也沒回來過。太太派人去親朋故友家都問了,沒人見過大少爺。”

陸珩聲威不動,問:“既然失蹤,爲何不報官?”

陸珩即便沒有刻意施壓,說出來的話也像審問人。小丫鬟更害怕了,聲音細若蚊蠅:“太太說大少爺只是貪玩,說不定再找一段時間就回來了,用不着報官。”

王言卿暗暗挑眉,家裡女兒通姦,樑文氏二話不說捅到官府,而原配長子失蹤這麼大的事,她卻說不用報官。看來,樑文氏隱瞞的事有不少啊。

王言卿對此不予置評,柔聲問道:“樑榕竟然失蹤了,真是讓人揪心。不知樑榕住所在何處,我們去看看,說不定能幫上些忙。”

外人要看主家少爺的房間,小丫鬟本該拒絕,但是她看着陸珩喜怒不辨的眼睛,實在不敢說“不”。她戰戰兢兢指了個方向:“大少爺的房間在那邊,鎖門的那間就是。”

王言卿朝前院方向看了眼,鎖門了,看來這個地方越發可疑。王言卿對小丫鬟安撫地笑了笑,問:“你們是哪一天發現樑榕失蹤的?”

“三天前,太太見大少爺半個月不回家,派人出去問,才知道大少爺並沒有去朋友家。親戚家也都沒見過。”

“你們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

小丫鬟想了想,道:“是十七那天。大少爺出門特別早,伺候的人看見了問好,大少爺都不搭理。太太還不高興地抱怨過呢。”

陸珩微微眯眼,忽的問:“上個月的日子,你記得這麼清楚?”

陸珩一說話小丫鬟就害怕,她牙關都不自覺打顫,忙道:“並不是奴婢搞鬼,而是那天太太回了趟孃家,所以奴婢才記住了日子。”

王言卿心中暗動,追問道:“十一月十七非時非節,樑太太回孃家做什麼?莫非,樑太太孃家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丫鬟搖頭:“奴婢不知道。太太沒有讓人跟着,只帶着二少爺,上午出門,晚上便回來了。”

陸珩問:“什麼叫只帶着樑彬?”

小丫鬟覺得這個問題很奇怪,扣了扣手指,爲難說:“就是隻帶着二少爺呀。太太嫌趕車那個老奴身上臭,不讓他跟着,讓二少爺趕車走的。”

樑府算是中層家庭,不比公卿家族呼奴使婢,也不必像普通人家一樣爲生計奔波。他們家裡有廚娘和奴僕,但如果閒置一個勞動力專門用來趕車,對樑家來說就不划算了。所以樑家女眷出門時都是由會趕車的奴僕兼任車伕,如果信不過男僕,讓自家男丁來也說得通。

但王言卿卻覺得樑文氏的動作太多了,丈夫剛死,她無緣無故回孃家做什麼?

陸珩問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見小丫鬟問不出什麼了,就示意她離開。小丫鬟如蒙大赦,趕緊抱着東西跑了。等人走遠後,陸珩問:“她說的是真話嗎?”

王言卿道:“沒看出說謊痕跡。”

“那就是真話了。”陸珩擡擡袖子,細微挪了一步,擋住了風口灌來的冷氣。他意味不明地嘆了聲,道:“樑衛去世,樑家大兒子失蹤,大女兒通姦,樑家這段時間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王言卿撇了撇嘴,道:“二哥,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何必試探我?”

“哪有。”陸珩握住王言卿的手,水波一樣的眼瞳鎖着王言卿,認真道,“好些隱秘多虧卿卿幫我問出來。他們應當說的差不多了,走吧,我們回前面看看。”

陸珩和王言卿回到前院,沒驚動任何人,悄悄走入會客廳。陳禹暄看到指揮使回來,長長鬆一口氣。可算回來了,指揮使再不露面,陳禹暄就裝不下去了。

他和樑衛只有兩面之緣,仔細說來實在沒什麼交情,客套話再多也總有說完的時候。樑家族老沒在乎背後進出的人,幾個侍從而已,有什麼可關注的,他們全部注意力都在面前這位來自京城、年輕有爲的陳千戶上。

族老掂量着陳禹暄臉色,拐彎抹角地問:“陳千戶,您回鄉期間還不忘來送樑衛一程,實在讓我等感動。不知,陳千戶此行來保定,還有沒有其他事情?”

族老說完,樑文氏的眼睛也跟過來,一動不動盯着陳禹暄。陳禹暄和樑衛只是幾年前出任務搭過手,算不上多深的交情。陳禹暄路過保定,進來給樑衛上一炷香就夠義氣了,可他還留在樑家,陪樑家人說了許久的話。如此舉動,樑家幾位族老以及樑文氏,都覺得陳禹暄另有用意。

陳禹暄是從京城來的……是不是京城那邊有什麼消息傳過來了?要知道,樑衛的千戶之位至今沒有定數,具體怎麼傳,還等着京城大人物們給批覆呢。

陳禹暄悄悄朝後方掃了一眼,說:“也沒有其他事。我路上得知樑衛兄竟然去世了,深感世事無常,便過來祭拜一二。”

陳禹暄一直打馬虎眼不肯說,族老心裡着急,試探地問:“我們位卑言輕,不知京城動向。不知這些日子陸大人可好?”

陳禹暄眼睛飛快朝會客廳角落瞥了一眼,勉強笑了笑,說:“陸大人一切都好。”

族老“哦”了一聲,又問:“都指揮使陳大人呢?”

“陳大人也康健順遂。”

族老想和京城套近乎,故作關切地問:“聽聞陸大人今年又升官了。陸大人才二十二歲吧,便已經出入南鎮撫司,真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陸大人好像還沒有娶妻,陸大人官運如此亨通,不知要娶哪家的小姐?”

陳禹暄快連臉上的笑都維持不住了,當着長官的面議論長官的私事,他有十個腦袋都不夠掉的。陳禹暄趕緊咳了一聲,正色道:“這是指揮使的私事,我等身爲下屬,當爲指揮使分憂,不得僭越。”

樑家族老一聽,趕緊打住話頭,乾笑着應是。陸珩就站在門口聽這些閒人討論他爲何不娶妻,等聽夠了,纔不緊不慢說道:“陳千戶,我們進來這麼久,似乎一直沒見樑千戶長子樑榕。不知樑榕在何處?”

陳禹暄終於聽到指揮使發話,暗暗鬆了口氣,也趕緊接道:“是啊,貴府大少爺在哪兒,怎麼沒見着?”

樑文氏有些緊張,搶在族老面前說道:“樑榕貪玩,前些日子離家出走了。妾身今日請族中三老出來,正要商討此事呢。”

族老聽了,也拈着鬍鬚頷首道:“沒錯。老朽今日受大太太之邀,赴府上議事,正好遇到陳千戶來弔唁。真乃緣分。”

王言卿聽了半晌,此刻輕聲接話:“離家出走可不是小事,樑榕這麼大的人突然離開,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題?”

會客廳裡驟然響起年輕女子的聲音,樑家衆人相互看了看,試探性地看向陳禹暄:“陳大人,這是……”

“這是我……”陳禹暄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麼介紹。這是指揮使帶來的女人,這一路上他們親眼見着指揮使像眼珠子一樣小心照看,陳禹暄可不敢將她說成侍女。但若是介紹成他的表妹堂妹,他又無形中佔了指揮使的便宜,陳禹暄沒這膽子……

陳禹暄猶豫,一時沒想好怎麼說。然而樑家人誤會了他的停頓,自動讀取了信息,一副心領神會的表情。陳禹暄霎間冷汗就下來了,他們知道了什麼?這羣人可不要害他!

陳禹暄試探地朝門口看去,指揮使負手站在明光下,逆着光看不清神情,只能感覺到他的眼神意味不明地落到陳禹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