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更替

嘉靖十三年的新年過得非常安靜, 京中連宴會都少見。然而,元日剛過沒多久,宮中又傳來噩耗。

閻貴妃因爲皇長子去世, 鬱鬱不樂,再加上產後體虛, 正月初六因藥石無效而逝。

她年僅二十餘歲,正值青春, 便早早香消玉殞了。皇帝很可憐她, 追封閻氏爲皇貴妃, 諡榮安惠順端僖皇貴妃。

歷史上原本沒有皇貴妃這種封號, 皇后就是皇后, 妃子就是妃子, 哪怕冠以貴名,也始終是妾。但本朝出了好幾個受寵的貴妃,比如宣德皇帝的寵妃孫氏,成化年間那位出名的萬貴妃, 皇帝硬生生在貴妃之上又加了一個頭銜, 同皇后一樣用金冊金寶,位同副後, 這纔有了皇貴妃。

但再榮耀也要有命享,後宮中人短暫唏噓了幾天那位紅顏薄命的閻皇貴妃,很快又關注起其他事情。第一個妃子有孕後,皇帝就像學會了怎麼生孩子一樣,後宮的喜訊一個接一個。曹端妃、王昭嬪正在養胎, 正月杜康嬪診出懷孕, 素來和杜康嬪不對付的盧靖嬪像不甘示弱一樣,緊接着診出滑脈, 和杜康嬪只差一個月。

如今後宮足有四個妃子懷有皇嗣,預產期全在今年,可以料到再過幾個月皇宮定然熱鬧的很。福薄的皇長子和閻皇貴妃像一塊石頭落入水中,只打出淺淺的水花,很快就被衆人遺忘,前朝後宮的目光都轉移到剩下四位懷孕的妃嬪身上。

然而,足足有四個人被幸運選中,卻沒有一個是方皇后。

後宮暗流涌動,前朝的勾心鬥角也在繼續。皇帝雖然氣張敬恭利用他,但改革還要繼續,二月份,皇帝找了個藉口,起復張敬恭,恢復張敬恭首輔之位。

大概每一個王朝都是相似的,漢唐宋輝煌時各不相同,但亡國原因都有土地兼併。大明立朝已過兩百年,洪武皇帝就是農民起義出身,但如今,明朝的土地、流民問題也嚴重起來。

皇帝剛剛繼位時,天下農田已經被利益集團用各種名義侵吞了一半,流民佔總人口的十分之一,四方已有小規模的農民暴動。

皇帝接手的實在不是一個好開局,但攘外必先安內,他登基後,前半段執政生涯不斷靠大禮議穩固自己的地位,消除朝堂中不服從他的臣子。如今,權力已經完全收回到皇帝手中,皇帝也開始朝國家積弊動手了。

皇帝任用張敬恭,一方面是張敬恭在大禮議中立下汗馬功勞,另一方面,也是張敬恭確實有能耐。張敬恭的政敵罵他剛愎自用,乾綱獨斷,但這也說明張敬恭不怕得罪人,有事真的幹。

張敬恭入閣至今,既動田又動人,他勘察京畿莊田,清算了五萬餘頃被功臣權貴、皇親國戚侵吞的土地,沒收了五百多個勳戚莊田,一部分歸還給原主,剩下的收歸國庫。

京畿之外,還有廣大的外省疆域,這種關頭,皇帝絕不會放棄張敬恭。

張敬恭所料沒錯,上元節假結束後沒多久,皇帝就將他恢復原職。然而這次,又有些不一樣。

張敬恭重回內閣後,心裡憋着一股勁,有心幹出一番成績給衆人看,所以立刻將清丈土地的規模擴大到全國。其中土地流失最嚴重的湖廣、江西、江浙一帶是張敬恭整治重點,同時他還大力裁革冗官、查辦貪腐。沒想到,這個舉動一下子捅了馬蜂窩。

江西、浙江都是科舉大省,每年一半的舉人、進士來自這些地方,而張敬恭要清算的地,恰好就在這羣士林家族名下。

先前張敬恭查勘京畿土地的時候,文官們都在看熱鬧,如今動搖鄉紳的利益,朝中半數文官都坐不住了。許多人跳出來指責張敬恭,彈劾摺子鋪天蓋地,不光京官慷慨激昂,許多外地官員也紛紛上表。

最離譜的是天上出現了彗星,南京御史馮恩上疏,說這是上天降下異象示警,張敬恭就是朝廷裡的災彗,若張敬恭不除,則百官不和,庶政不平,天下必然還會發生大災難,懇請皇帝斬首奸臣張敬恭。

皇帝是明白人,知道所謂天降災厄不過無稽之談。改革土地是他的主意,馮恩看似在罵張敬恭,其實不就在罵皇帝是掃把星嗎?皇帝在早朝上將這份摺子罵了一遍,怒斥道:“馮恩非專指張敬恭,實以禮之名仇君,死有餘罪。”

皇帝發作了一通,但彈劾風波並沒有就此停下,勢頭反而更猛烈了。混亂中,彈劾逐漸變成造謠、詆譭、辱罵,謠言隨風而起,有些真事裡攙着假話,虛虛實實,根本無從分辨。

張敬恭早就預料過可能會得罪人,但他沒想到,同爲文人,這些飽讀聖賢書、滿口爲民請命的文官被觸動利益時,想讓他死的心比勳戚更甚。彈劾風波比張敬恭預想的嚴重多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有愈演愈烈之勢。

這股風中,當然也有武定侯府出力。畢竟,先前張敬恭沒收的五百多個京畿田莊中,好些就是郭勳的。

古話說三人成虎,原來張敬恭是不怕的,但是年前,他和皇帝的信任剛剛出現裂痕。張敬恭能借助一個小小的薛侃打擊異己,那能不能借助清丈土地,謀求其他私利呢?

第一個人說這種話時皇帝還置之不理,堅信張敬恭是觸碰了別人的利益,這才被人攻訐。但說的人越來越多,皇帝心中也動搖了。

猜忌種子一旦種下,就會像寄生藤一樣生根發芽,任何一陣風吹草動都會引發猜忌瘋長。於是有一天,張敬恭突然發現,皇帝不再無條件滿足他的要求了。他上書請求撤銷某些官員時,皇帝留中不發的時間越來越長,看他的目光,也不知不覺充滿了審視。

張敬恭如遭棒喝,改革的熱情也被兜頭一盆涼水澆熄。

年初氣候反覆,傳染病盛行,老年人很容易病倒。張敬恭被人彈劾了兩個月,精神壓力再加上勞累過度,候朝時突然在值房昏倒了。衆人趕緊把張敬恭送回家,皇帝聽聞,親自派太醫來張府診治。

張敬恭不省人事一天多,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甦醒。然而這次,張敬恭醒來後,那股精氣神彷彿散了,身體大不如往。

皇帝親製藥餌,命張敬恭安心養病,張敬恭卻提出致仕,辭去首輔之位。

張敬恭經過這一病也想明白了,敢爲天下先者,不得好死。歷朝歷代改革者,比他聰明、能幹、德高望重者比比皆是,但沒一個得了善終。商鞅變法,車裂於市,安石變法,故舊不敢登門,他爲什麼覺得自己能例外呢?

他入仕以來,三起三落,之前改革也有被人圍攻的時候,但那時候皇帝信他,彈劾的人越多他越安全。如今,帝心已生裂縫,現在皇帝還願意站在張敬恭這一邊,若再過段時間呢?

他位卑時無人搭理,官高時位居宰輔,坎坷時被楊黨打壓下獄,朝中一大半人罵他逢迎媚主,辱沒風骨;順暢時他三年從七品小官升入內閣,京城泰半見他皆拱手稱“閣老”。

宦海浮沉,命途多舛,人生有他這般際遇,也算不枉此行。

皇帝幾次打回張敬恭的致仕請求,張敬恭和這位年輕的皇帝共事這麼多年,早已摸清皇帝的想法。張敬恭知道這是皇帝給他面子,他確實該告老還鄉了。張敬恭再一次上疏,以病祈求致仕,皇帝不得已,最終暫留首輔之位,許張敬恭回鄉調養。

權傾一時的張首輔,就此退場。

又一個首輔下臺了,京城還來不及驚譁,新一輪的權力更替已經開始了。內閣按照資歷,接下來該由李時擔任首輔。

不當不知道,坐上這個位置李時才發現,首輔真不是正常人能幹的。他沒有膽量繼續管土地的事,也無法擺平複雜的利益關係。一個無法貫徹皇帝意志、無法推行政令的首輔,皇帝要他做什麼呢?皇帝不滿意,李時自己也不幹了,沒兩個月就主動請辭。

李時退位讓賢后,衆望所歸,夏文謹接過接力棒上位,成爲新的內閣首輔。

張敬恭、李時相繼辭官,內閣一下子空出兩個位置。夏文謹忙着接手首輔權力,不聲不響地,禮部尚書嚴維拜武英殿大學士,正式入閣。

等夏文謹忙過勁,回頭一看,發現自己身後多了一個熟人。嚴維才名滿天下,爲人又是十足的老好人,誰都不得罪,在朝中風評甚好。夏文謹卻知道,嚴維和陸珩一樣,是個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尤其是嚴維的兒子嚴慶樓,詭計多端,擅長投皇帝所好,之前還和張敬恭交好,絕非善茬。陸珩有救駕之功,夏文謹一時半會扳不動,但嚴維父子卻必須得掐滅在萌芽狀態,要不然,將來必發展成他的心腹大患。

夏文謹默默盤算着嚴氏父子,也沒忘了他的另一個死對頭——武定侯郭勳。

沒錯,郭勳雖然推波助瀾搞走了上任實權首輔張敬恭,但同時也得罪了新任首輔夏文謹。郭勳自認爲在薛侃案中救了夏文謹一命,對夏文謹有大恩,但夏文謹並不領情,毫不意外的,兩人交惡了。

這些權力變動完全在陸珩的預料之內,包括郭勳和夏文謹結怨。陸珩看的很清楚,並非夏文謹鬥倒了張敬恭,而是張敬恭犯了大錯,自己把自己坑了,最後只能辭官。

官場上,笑到最後的並非手段最高的,而是不犯錯的。這方面陸珩看人還沒失手過,以他的眼力,下一個有危險的,很可能就是郭勳。

要陸珩說,郭勳順風順水太久,有些飄了。人一旦開始自命不凡,那離滅亡之路就不遠了。

夏文謹正忙着清算張敬恭餘黨,陸珩再一次在首輔交替風波中神隱,奉了皇帝密令,去查一樁案子。

準確說,是一本禁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