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道器之別。曰盈天地皆形色也。就其不可睹不可聞超然聲臭處指爲道;就其可睹可聞體物不遣指爲器。非二物也。今人卻以無形爲道,有形爲器,便是襲了宗旨。喜怒哀樂即形色也。就其末發渾然不可睹聞指爲中,就其發而中節,燦然可睹聞指爲和。”
乾清宮內,一名年輕的學子,正在嘉靖天子面前侃侃而談,與他談論着天子最感興趣的話題:“道。”
“所謂的道,其實就是人心,爲吾一身之主,爲天地萬物之主,軌有外於心。天家,世間最重要的就是心,只要能夠掌握住心,就是掌握住了道。您修的道,就是修心,能夠洞察天下之心,就可掌握真正的大道。”
嘉靖天子津津有味的聽着這名年輕人的講述,不時的點頭,“很好,愛卿,你很那些讀人不一樣。他們喜歡談儒,並不喜歡談道。朕修的道,在他們眼裡,是不務正業,是荒唐。說不定在背後,他們還會笑我,你和他們不一樣,不但有學問,還懂得道,這一點很難得。你所學的心學,與朕所修的道,亦有相通之處,很有些道理,這心爲萬物之主的說法,朕也是第一次聽說,將來要和陶神仙好好探討一下,看看有無互補之處。”
這名年輕的學子徐階,乃是嘉靖二年的探花,在翰林院做了兩年編修,今年也纔剛二十二歲。大明朝有十八歲入翰林院的李東陽,二十歲中探花的徐階雖然可以算驚才絕豔,但是還不夠引起嘉靖的關注。可是他在翰林院內的表現,卻比李東陽搶眼的多,也正靠着那些表現,最終獲得了在天子面前露臉的機會。
其師從心學大師聶豹,是江右學派弟子,在儒家爲主流的翰林院內,也敢公開表示自己的學派和見解,並且把心學的說法與道聯繫起來,終於獲得了天子的賞識。雖然他不像嚴嵩或是顧鼎臣,已經獲得了實質的提拔,但是能夠不定期的在乾清宮接受嘉靖的召見,與天子熱情的談道,比其官位的升遷,其實更爲重要。
“陛下,心學之道強調格物,也就是研究事物爲什麼是這個樣子,而不是另一種樣子。在格物之道中,萬事萬物,都有着自己的規律,而天下最最強的力量,就是規律。人力在規律面前,註定是要失敗的一方。順天應人,並不是說要我們聽天由命,什麼都不做,而是要什麼找到規律,並且按照規律去做,才能事半功倍。如果有人試圖破壞規律,破壞規則,就會被規律本身所粉碎。鯀治水不成,禹治水成功,就在於後者認清了規律。而治國之道,最重要的規律,就是對事不對人,以法度釐定人心,以國法賞功罰過,不因人而異,不因人而廢。於人之規律,則首要講良知,如果一個人不肯講良知,則註定當不了一個好人,就更做不了一個忠臣,不能爲天子辦差。”
“愛卿,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臣只是從今天朝會上的事,想到了心學所講的規律,今天那些言官,他們努力維持的,其實就是規律,也就是道。他們中有人很迂腐,有人不知變通,也有人不通庶務,但他們都懂得一個道理,維護規矩!正因爲規矩是不能也不該變通的,天下才能太平,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一旦我們可以因人而廢法,就等於是破壞規律,那麼最後就會損害朝廷。君臣父子,這是倫常大道,如果倫常大道不行,則天下就難安定。百姓也就會失去對天子的敬畏之心,朝廷,就沒辦法運轉了。”
嘉靖天子面色如常,還是像過去一樣用心傾聽,只有一旁侍奉的張佐發現,這位陛下的情緒,似乎已經發生了一絲波動,心裡開始暗自竊喜。那尊黃金天妃像,現在就在張佐的家裡供着,他當然不喜歡有人說楊承祖壞話,所以嘉靖的這種變化,他心裡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愛卿,你是在彈劾楊承祖?”
“臣不敢!”徐階中進士時,楊承祖已經離開京師,兩人實際上沒有過交流,他對楊承祖與皇帝的交情是知道的,不過也不知道具體得寵到什麼地步。這次出來,固然有着受人之託的因素,同時也是想着,要維護自己心中的正道。
那名委託者,是一名心學大家,亦是徐階心中極爲推崇的人,想要誅滅楊承祖的理由,也並非是利益,而是出於公義。那名委託者已經總結了楊記,總結了海貿,最後推敲出楊承祖的意圖。如果他的意圖爲真,那麼不單是徐階,任何一名有操守的讀人,都該將之除而後快。
這個時候的徐階還沒有受過挫折,相反正是春風得意,也就少了那種隱忍與謀定後動的特質。相反行動的比較積極,事到了這一步,他已經退不去,既然站了出來,就要把立場表達清楚。
“陛下,臣並非言官,也不敢隨意參劾大臣,是以不敢說人,只敢言事。楊都督當然是有功勞的,但是人有了功勞,並不代表能爲所欲爲,如果一個人立了功勞就可以抵消他的罪責,那這個天下就沒了規矩二字,也就是與道不相符合的。所有人都會覺得自己有功勞,又都不會拿自己的罪責當罪責,最終混淆掉的,就是是非。”
“楊都督能夠促成佛郎機來朝,又剿了倭寇,是有功勞的,但是不能倒果爲因,以功掩罪。他行事上重視的是術,而不是道。割壕境是術,許新軍戰場的繳獲,可以不歸還失主,而是由士兵分配也是術。他的這些術之所以成功,全是建立在破壞道的根基之上,如同飲鴆止渴,如果大家都沉迷於術,而荒廢了道,就是害了整個天下。選官受重於德,就因爲官員是萬民表率,他的材,百姓看不到,他的德,所有人都能看到。如果讓百姓認定,天子用的都是無德小人,就會失去對朝廷的敬畏之心,大家都不信任自己的父母官,遇到事不想靠規則,而想找關係,這個天下就會大亂。”
嘉靖點點頭“愛卿,你說的有些道理,可是楊某畢竟忠心耿耿,我們不可令忠臣心寒,否則還有何人還會忠於朕?”
“陛下,微臣不敢擅議大臣,單雲楊都督之忠義,臣亦有所聞。大都督於東南練兵,以恩義相結,以重金爲賞,使將士歸心,三軍效死。楊都督令出如山,浙江新軍赴湯蹈火皆願爲都督而死,此等忠良,確當大用。只望天家念及五代故事,慎用此將,則天下興甚,百姓幸甚,天下幸甚。”
嘉靖面色如常,但是臉上卻多了幾分笑意,與方纔的情緒大不相同“愛卿,你說的,道術之論,很有些意思,朕記下了。將來,我希望你能多來,和朕談一談道術之分。”
張佐原本以爲徐階彈劾楊承祖,嘉靖就會發火,沒想到當徐階提出道術之論後,似乎皇帝的立場發生了變化,真的開始支持徐階的意見。心裡不免有些嘀咕:難道風向有變,楊都督要失勢了?這個天子,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那徐階不是給都督下爛藥麼,怎麼後來又誇起大都督的本事來,這幫文人真是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