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延一日,顧憲成那道挾風雲雷電之勢的奏章,竟然消失在了內閣的文山書海之中,消息很快從文淵閣傳出,關注此事的各方盡皆瞠目結舌,不知道申時行這到底是唱的哪一齣。
舊黨清流之中仍然有人存在着幻想,如張鯨、劉守有、嚴清等輩,私下疑心是申時行這個老好人還在首鼠兩端,沒能毅然決然的做出決斷。
黃昏,日落紫禁城,琉璃瓦一片輝煌燦爛,司禮監中張鯨的臉色卻陰沉得可怕,張誠早已離開,只剩下他在這裡生悶氣。
良久張鯨惡狠狠的咬了咬牙,囑咐張尊堯:“申老先生未免優柔寡斷了點,說不得要咱們推他一把,哼哼哼……”
儲秀宮,鄭楨聽到了小順子的回報,妖媚的臉上顯出幾分迷惑,不過很快就豁然開朗,吃吃笑道:“看來用不着本宮出手了,也好,省下力氣對付那兩個賤人!”
話語中的寒意,叫身爲她心腹的小順子也頗感畏懼,貴妃娘娘口中的賤人,無非是王皇后和王恭妃。
還是紫禁城東北角那座不起眼的院落,永寧清秀小臉兒笑容燦爛,服侍她的宮女們心情都明朗了許多,長公主好久沒有這麼開心啦!
出身天潢貴胄,永寧怎麼可能什麼都不懂?直覺告訴她,秦林這次應該不會有事了,甚至再見面的時間也不會隔得太久。
“有桂花釀吧?”永寧紅着臉兒,期盼的看着宮女:“我想喝一點。”
宮女先是一怔,然後忙不迭道:“有、有,婢子這就去取!”
快到八月十五了,金桂飄香月圓時,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顧憲成很惱火,異乎尋常的惱火。
本以爲那本奏章遞上去,從此將一炮打響一鳴驚人一飛沖天,所以他在送張四維離京之後。就和朋友們回到城裡便宜坊,片了只果木烤的鴨子,打了兩角老白乾,興致勃勃的飲酒賦詩,鬧騰了整整一個下午。
沒想到那轟轟烈烈的奏章,遞上去竟然像泥牛入海似的,到了天黑還杳無音信,託人打聽打聽。結果竟是奏章根本沒進司禮監,在文淵閣就失去了蹤跡!
劉廷蘭、魏允中、孟化鯉兀自勸他,說也許耽擱在哪裡了,畢竟內閣每天處理的奏章都是好幾百道,張四維離職丁憂,申時行接任首輔,許國新從詹事府入閣,交接上稍微出點紕漏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申時行老謀深算,就算交接有紕漏。也應該及早知會顧某,斷不至泥牛入海!”顧憲成急紅了臉,他也是一時情急。連避諱都不講了,對申閣老直呼其名。
便宜坊靠近都門遠近聞名,來此吃飯的朝官不少,顧憲成高呼當朝首輔之名,頓時就引來不少訝異的目光。
劉廷蘭連忙勸道:“顧兄,噤聲!”
“愚兄,愚兄孟浪了,”顧憲成紅着臉沒好氣的坐下來,他是講天理人性的道學君子。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
畢竟功名利祿在前,更有刷新朝政整肅天下的雄心壯志,所謂關心則亂,平時再怎麼講修養心性,此時也難免失態了。心中早已亂了方寸。
說到底,此時的顧憲成不過三十多歲,真正踏入政壇才區區數年,剛剛在京華煙雲中嶄露頭角,還遠不是二十年後東林書院裡呼風喚雨。手握清流輿論,臧否天下人物,黨徒目爲泰山之重,身處江南而遙制都門朝政的東林先生!
剛剛坐了一會兒,顧憲成又霍的一下站起來,衆位朋友還以爲他要做什麼呢,趕緊從旁相勸,卻聽得他冷聲道:“不行,顧某要去問問申老先生,正好他府上慶祝升遷置酒高會,諸位請先回去,顧某先去了!”
他越是這麼說,幾位朋友越不肯離開,齊聲道:“叔時叔時,吾等浩然正氣、肝膽相照,自當並肩共進退,豈能叫你專美於前?”
好!顧憲成與三位朋友緊緊握手,眼中淚花閃爍,滿臉感動莫名的樣子——虧得秦林不在這裡,否則一定會替他們高叫一聲:好基友,一輩子!
四人這就會了酒錢,雄赳赳氣昂昂向申時行府邸走去。
紅燭高照,絲竹聲聲,申時行府上一片歡聲笑語,主人升遷到文臣頂峰,特地置酒高會,賓客們也就灑脫行跡,紛紛脫下朝服,換了青衫布衣浩然巾,或者與朋友舉杯痛飲,或者月下獨酌對影成三人,年輕些的官員還和申府那些漂亮丫環開開玩笑,人人自謂李衛公,要看這裡頭有沒有巨眼識英雄的張出塵。
明代自陽明心學興起,官場上就漸漸灑脫不羈了,高拱、張居正都喜歡在家裡置酒高會,與賓客們徹夜歡歌,申時行爲人圓滑,當然不會把這個結好同僚的傳統扔下。
申時行還沒滿五十,面容清矍儒雅,鬚眉尚是青黑,頭戴一頂浩然巾,身穿醬色團花直裰,腳下粉底皁靴,兩個兒子陪着出來,與衆位賓客談笑風生,一副富貴閒人的氣派,不曉得的還說是哪個致仕回鄉,成天詩酒度日的呢,哪裡看得出當朝首輔的煊赫威儀?
不過這就是申時行討喜之處了,比起領顧命扶幼主一匡天下的張居正,比起陰險隱忍兩面三刀的張四維,明顯申老先生的人緣好了不知多少倍,大大小小的官員都向他敬酒,他也一一回應,哪怕官職極爲卑下的人,他也能隨口叫出名字,還溫言撫慰幾句,弄得別人感激莫名。
以前懷疑甚至瞧不起申時行的人,此時才恍然大悟,果然申某能坐上首輔之位絕非幸致,講能力講霸氣也許遠遠不及高拱、張居正,可官場上左右逢源四面拉攏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本事,恐怕還是這位申閣老首屈一指!
次輔餘有丁、三輔許國、戶部尚書楊巍、禮部侍郎王家屏等人緊緊追隨申時行左右,他們不是申時行的同門同學,就是他的知交好友,此時自然以首輔大人馬首是瞻。
嚴清、劉守有、丘橓同在此處,趙應元、王用汲、吳中行、趙用賢等輩也站在人羣之中,和衆位賓客說說笑笑,心頭無不揣着個大大的疑團。可看看申時行滿面春風的樣子,又不像裝出來的,當着許多人也不好問他,只好把話憋在肚子裡,逮住機會再問吧。
定國公徐文璧、左都督提點京營防護內城徐廷輔父子倆,成國公朱應楨,左都御史陳炌,右都御史吳兌。薊遼總督耿定力,僉都御史張公魚等人,也在賓客當中,臉上的表情都有些變幻莫測。
“張世兄,你已經知道了吧?”吳兌低聲對張公魚道:“出任山西巡撫的聖旨,已經過了六科給事中,明天一早就明詔下發了!”
張公魚別的本事稀鬆平常,拉扯關係、討好結交的功夫幾可直追座師申老先生,六科給事中是他鐵哥們。哪裡有不知道的?當即打着公鴨嗓子嘿嘿乾笑兩聲:“多謝吳都堂提拔,學生銘感五內!今晚便有一份山西土儀送到府上。”
吳兌失笑,這還沒去山西上任呢。哪來的山西土儀?恐怕是那白花花或者黃澄澄的土儀吧。
他搖了搖頭,嗔道:“老夫要你那黃白之物!張都堂,你可知爲何出任山西?”
張公魚也不是傻瓜,眨巴眨巴眼睛:“想是我那秦老弟暗中佈置?咦,等學生到了山西,定將他照應一二。”
秦林那妖孽,還要你照應他!吳兌哭笑不得,真想敲張公魚一下,讓他快些開竅。
沒奈何。要報秦林的救命之恩,吳都堂也只得循循善誘:“張世兄想做海瑞麼?世人都稱海筆架不畏權貴、執法如山,他究竟是怎麼聲名鵲起的?”
想想想啊,張公魚把腦袋點得像撥浪鼓,他又不缺錢。以他性子也不愛攬權,做官就想圖個名留青史,何況海瑞在江南一地好大的名聲,誰說起海青天都是豎起大拇指。
但是說起海瑞究竟怎麼名動天下的,張公魚就有點兒抓瞎了。亂猜道:“說他清正廉潔,火耗常例分文不取,窮得一年只買兩斤豬肉?”
吳兌搖搖頭,失笑道:“縣學裡頭的教諭,十個有八個比他窮,單靠這樣只好算個窮措大罷了!”
“想是犯顏直諫,擡棺上書?”張公魚嘖嘖嘴,海瑞膽子就是大,上書把嘉靖皇帝罵得噴血。
吳兌還是搖了搖頭:“大明曆朝兩百年,騙過廷杖的官兒,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張公魚抓了抓頭髮,有點兒犯迷糊了,好在他是揚州鹽商出身,地方離得近,一下子想起來便脫口而出:“逼徐閣老退田!”
終於開竅了!吳兌笑眯眯的點了點頭。
當年海瑞觸怒嘉靖皇帝,被下獄論死,時任首輔的徐階多方設法迴護,對海瑞有恩,後來高拱當政,徐階致仕回鄉,兩個兒子多行不法,侵佔民田、蔭庇門客,弄得江南百姓怨氣沖天。
此時海瑞授了應天巡撫,別人都以爲他既蒙受徐階大恩,自然會官官相護,誰知道海瑞竟一點人情也不講,逼着徐階退還田產,還抓捕了徐家的兩位公子!正好是和徐階不對付的高拱當政,他利用海瑞的剛直把徐階狠狠整了一把,可憐扳倒嚴嵩的徐閣老竟鬧了個灰頭土臉。
海瑞名氣很大,可大多數都是直諫上書不給皇帝面子,在上峰面前不下跪不給上司面子,或者窮得不買肉不給自己肚皮面子,他真正做出來的實事,主要還就是江南退田這出。
自永樂靖難,明朝承平一百多年,世家豪門紛起,江南百姓苦於豪強兼併,海瑞竟逼得曾任首輔的徐階退田,這件事不脛而走,從此江南百姓呼爲海青天!
張公魚想到這裡,頓時豁然開朗,一下子就明白了吳兌的意思,又驚又喜又有點躊躇,搓着手只管嘿嘿傻笑。
“好好做,”吳兌拍了拍他的手背,長嘆道:“近來趙應元、吳中行等輩得勢,攻訐陳都堂和吳某當年阿附張江陵,某雖問心無愧,但也覺不安於位,等秦少保之事塵埃落定,便致仕還鄉做個釣翁。將來都堂之上,就要靠世兄澄清道路啦。”
張公魚聞言大喜,吳兌這就是明說和陳炌抱定不做官,也要死保他和秦林,那還有什麼猶豫的?
另一邊,舊黨清流諸位已漸漸不耐煩了。
正好內閣三輔許國和一個官兒說話,落後了幾步,吳中行、趙用賢對視一眼。起身迎了上去。
爲張居正奪情挨廷杖時,許國曾分別贈給他倆玉杯和犀角杯,交情那是極好的,現在兩人奉詔回朝,儼然一副在江陵奸相壓迫下不屈不撓的英雄形象,許國又做到了內閣輔臣,三人關係越發密切。
“維楨兄……”吳中行滿臉堆笑,舉起了酒杯。
不料許國臉色稍變,乾笑一聲指了指前面:“申老先生還等着。失陪、失陪!”
這什麼意思?吳中行有些不樂,臉色沉了下來。
趙用賢卻比他機靈一些,心頭畢剝一跳。莫非許國已經……
正在此時,顧憲成和三位朋友怒氣沖天的來到了申府,顧憲成年紀大些,還稍微好一點,劉廷蘭、孟化鯉、魏允中早已滿臉青氣,一副來找麻煩的架勢,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廷杖尚且要騙幾頓來開胃,和首輔鬧也不是頭一次了。以前連張居正都得罪過,也不怕再得罪個申時行。
在衆官矚目之下,顧憲成直接找上申時行,施禮之後冷冷的道:“恭喜申老先生位列宰揆,從此展布手段治國平天下。只是憲成所遞奏章,如何沉淪內閣杳無音信?還望申老先生以實告我。”
劉廷蘭這幾個讀書讀傻了的貨,也橫眉毛綠眼睛的瞪着申時行,豁出去大不了不做這官了。
申時行微微一笑:“顧郎中毋驕毋躁,老夫今日票擬的奏章。沒有一百本也有八十本,焉知你說的哪本?”
什麼?顧憲成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盯住申時行,全身劇烈的哆嗦着……
嚴清、劉守有、丘橓互相看了看,各自都有點心驚,這次的事情不是他們一系發動的,但聲勢之浩大,計劃之周密,至少對付秦林這麼個貶謫出京的錦衣武臣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可誰也沒想到會變成這個樣子,以前也沒見申時行和秦林有多少交情啊!
趙應元、王用汲更是不敢置信,申時行在張四維面前唯唯諾諾,怎麼這時候竟敢站到秦林一邊,來了次反戈一擊?吳中行和趙用賢也終於明白了,爲什麼今天晚上許國一反常態的對他們不理不睬。
徐文璧、耿定力等人則相顧一笑,心中大石方纔落地,申時行並不笨,他雖然混充老好人,可權欲不見得就低了!
申時行臉上仍是那副雲淡風輕的神色,甚至裝得比誰都無辜,只在心中嘿嘿冷笑,許你張四維做初一,我申時行就不能做十五?坐上首輔之位,還要被你在蒲州遙制,張鳳磐啊張鳳磐,將申某當作傀儡,你未免想得太美了點!既然如此,老夫何不與秦林聯手,扳倒你這一派,從此做個堂堂正正的真首輔?
顧憲成只覺心口劇痛,眼前申時行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恍惚間秦林賊忒兮兮的笑容就在不遠處。
爲什麼,爲什麼碰到秦林那傢伙,每次都折戟沉沙?顧憲成有萬般的不甘心、不服氣,沒奈何強打起精神,死死的盯住申時行:“申閣老,某的奏章,是通政司轉遞,送入內閣了的!”
哦?申時行滿不在乎的笑笑:“也許是輾轉傳遞出錯了吧,顧世兄莫急,等老夫明天催人去查查,都有關防掛號的——哎呀,還沒有票擬、批紅,哪有掛號?這可不好查了,要不顧世兄自己去通政司問問?”
凡官員奏章,例由通政司傳遞,內閣票擬意見,司禮監輔佐皇帝批紅髮下,撰述官用關防掛號,然後發中書舍人寫軸用寶製成聖旨,六科給事中有封駁之權,這是朝廷定製。
顧憲成的奏章,根本沒有票擬批紅,更不可能掛號了,最多就是通政司和內閣之間的轉接籤條,大明的衙門向來拖沓,這個要去查就是找別人的漏子,那就等到猴年馬月吧!更何況這份奏章,本來就是內閣首輔申時行自己拿走撕掉的,誰敢查,誰又能查!
申時行……秦林!顧憲成念着這兩個名字,眼前一黑,乾脆利落的暈了過去。劉廷蘭等慌了手腳,忙不迭的把他攙扶出去,連指斥申時行都顧不得了。
“走吧,沒指望啦!”嚴清、劉守有、丘橓等等諸位全都意興闌珊,知道這次又白做了惡人。
徐文璧、徐廷輔、朱應楨、陳炌、吳兌、耿定力、張公魚等人則齊齊舉杯:“國恩深重,福澤綿長,爲申老先生壽!”
申時行笑容可掬,偕餘有丁、許國、王家屏諸位親朋故舊一起舉杯,與衆痛飲!
有心人瞧出幾分門道,暗自咋舌:怪不得申老先生敢和鳳磐相公一系翻臉,原來背後支持秦林的竟有這許多人,秦林之勢漸成深固不搖也!今天與其說是申時行向舊黨張四維一脈叫板,不如說是秦黨藉此公開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