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湖卷 982章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李家將在遼東威福自專、奢侈無度,大有唐末藩鎮割據之勢,轟轟烈烈尤甚過世鎮雲南的黔國公沐家、東南柱石的魏國公徐家,實爲明朝數百年之異數,絕無僅有。([])
可這一切,都是李家將拿血汗甚至性命拼出來的,在遼東苦寒之地和蒙古人女真人血戰大小百餘場,屢挫強敵、陣斬胡酋無數,開疆七百里,其間也曾衝風冒雪出塞外、也曾披星戴月追虜騎,更多時候是頂着遮天蓋日的箭雨,和漫山遍野的諸部控弦之士浴血廝殺!
李如鬆,是李成樑的長子,血火廝殺中成長起來的將門虎子,他比戚繼光、麻貴都要年輕,也更加鋒芒畢露!
秦林之前也見過不少名帥勇將,俞大猷崖岸自高、不爲五斗米折腰;戚繼光則外表樸實如老農,爲了報效家國,寧肯摧眉折腰事權貴,自污聲名而不悔;麻貴治軍嚴謹、鄧子龍老當益壯,俱爲一時之良將。
不過,這些名帥良將全都歷經官場沉浮,揹負了太沉重的東西,歲月的磨礪讓他們更像藏鋒的寶劍、歸鞘的利刃,輕易不肯將鋒銳示人,恰逢其會才稍露崢嶸。
唯有今天見到的李如鬆,李家在遼東樹大根深,他平生未曾受過摧折,被遼東的風雪淬鍊得鋒銳異常,站在那裡身形挺拔,便如高山上的一顆青松,英風銳氣不肯讓人,又好似一柄出鞘的寶刀,寒光爍爍!
李如鬆既有驕傲的實力,也有驕傲的資格,背靠遼東李家這棵大樹,就算一時蟄伏,遲早有出頭之日,像他這樣的人,現在的秦林還不可能留爲己用……
秦林笑嘻嘻的踏上一步,與李如鬆行了平禮,不亢不卑的道:“將軍言重了。什麼秦一槍,也就在這都門之中縱橫捭闔,掙得些許浮名。將軍父子在邊關一刀一槍拼出來的聲威,那才叫做如雷貫耳。”
徐文長在旁邊揪着山羊鬍子偷笑,秦督主這話說得漂亮,老夫那徒弟就吃這套。
可不是嘛,秦林如果刻意折節下交,反而近乎虛僞。對李如鬆這種驕傲的人來說無異於侮辱,相反,他要是擺出高高在上的架勢,李如鬆又不是戚繼光,非得在邊鎮上殺敵報國一展平生之志,人家搞毛了一拍屁股回遼東,混吃等死都能繼承老爹李成樑的寧遠伯爵位,何況李家在遼東和藩鎮差不多,有老爹提攜。李如鬆沙場建功的機會還能少了?
秦林這般說,就把李如鬆擺在了平等的位置上,意思是你李家在遼東是大拿。但在京師裡頭,還是我秦督主的“浮名”要稍微管用一些。
果然李如鬆聽了心頭一鬆,本來有些勉強的笑容也變得自然了許多:“哪裡哪裡,督主過謙,末將在遼東亦曾聽聞督主大名……些小禮物不成敬意,秦督主隨手賞人吧。”
李如鬆從袖子裡掏出一份禮單,雙手呈給秦林。
這“薄禮”的分量可有點重,遼參十斤、東珠一斛、鹿茸百枝、貂皮百張,秦林接在手裡就暗笑。看來李家打仗厲害,撈錢的本事也不差。
秦林自是來者不拒,笑嘻嘻的收下禮單。
“都是爽快人,你們倆就別客氣啦,我老頭子曬在太陽底下。熬人油呢?”徐文長打個哈哈,又居中寒暄兩句,委婉說了李如鬆的處境。
李如鬆對徐文長頗爲感激,暗道還是徐老師偏幫自己這徒弟。
殊不知徐老頭子早把徒弟出賣了,在秦林跟前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只差把李如鬆小時候尿牀的事情都給抖摟出來……
抿了幾口香茶,秦林就帶李如鬆去找朱應楨、徐廷輔、常胤緒這羣勳貴子弟,李如鬆格外感激,他李家雖然崛起很快,但和正牌勳貴還差着不少,寧遠伯的招牌還遠遠比不上定國公、懷遠侯,能和這些武勳世家結交結交,不管是對李如松本人,還是對整個李家都有益無害。
徐廷輔一羣人在天外天大吹大擂,設席面藉口請常胤緒,實則招待秦林,結果看到秦林沒帶徐辛夷,倒帶了個虎虎生威的李如鬆。
瞧着衆人頗爲驚訝,秦林笑着抖了抖衣袖:“怎麼,就不許本督甩開你們那位大小姐,也灑脫一下?”
“哪、哪能呢?”徐廷輔格外高興,湊上去小聲道:“小姑姑沒來,愚侄慶幸還來不及。”
常胤緒也哈哈的笑,比起動不動揮拳頭瞪眼睛的徐大小姐,秦林可隨和多了,他睜圓了牛眼:“大小姐沒來,咱們正好鬧一鬧,我說秦兄也是的,幹嘛把頭母老虎帶着?”
登時就有人笑起來:“小常,你敢把這話當着督主二夫人說一遍?仔細你那幾顆門牙!”
衆位小公爺小侯爺笑成一團,大傢伙互相吹牛打趣,言語中頗爲推許秦林和徐辛夷,卻沒人理會秦林帶來的李如鬆,就連向來隨和的朱應楨,也只和他哼哼哈哈了兩句就扭過頭去。
武勳貴戚骨子裡有股傲氣,李家在遼東再怎麼牛逼,武勳世家眼中到底還是個暴發戶,上不得檯盤。話說回來,哪怕是秦林呢,若非娶了徐辛夷,最多也就和二愣子常胤緒拉拉交情,不可能和這麼多勳貴打成一片。
秦林早料到會有這般局面,衝着衆位勳貴大聲道:“我輩安居京師享福受用,全賴李將軍父子在外廝殺征戰,列位說,該不該敬他一杯?”
從來武無第二,這句話一說就戳到勳貴們的軟肋——他們雖是武臣身份,卻都沒真正上過戰場。
常胤緒立馬跳起來,舉起極大的一隻海碗,滿滿的盛了一碗酒,不懷好意的遞到李如鬆眼皮子底下:“秦老哥說得對,來,我敬你這碗酒,是帶把的就一口乾了!”
一大碗二鍋頭,十個人有九個受不了,這不是明擺着要叫李如鬆出洋相嗎?
李如鬆微微一笑,順手接過酒碗,脖子一揚咕咚咕咚就喝了個精光,將海碗穩穩的放回桌上,臉不紅手不抖。
衆勳貴面面相覷,全都看得直了眼,那可是一整碗的二鍋頭啊!
秦林竊笑,又拍拍手:“有酒無舞,甚爲無趣,聞得李兄從遼東帶來各族歌姬舞女,何不請來見識見識?”
李如鬆略呵呵腰:“如督主所願。”
胡茄聲聲,羌笛陣陣,悠揚空寂的樂聲鋪天蓋地而來,一座天外天彷彿變成了塞外草原,接着樓板傳來輕盈的腳步聲,蒙古、朝鮮、女真等等各族美女輕歌曼舞走入,不但身段窈窕、容貌姣好,每人身上都珠玉琳琅,珍珠、黃金、百寶裝飾,極盡奢華。
小公爺小侯爺們全都咋舌,他們要這麼富麗堂皇,卻也不算難,但要找到這各族美女,那就不大容易了,沒想到李如鬆也是同道中人啊!
遼東李家,打仗如狼似虎,享樂也窮奢極欲,李如鬆這個“官二代”的脾氣,與冠軍侯霍去病頗爲相似。
徐廷輔端起了酒杯:“沒想到李兄也有這般瀟灑風流,來來來,小弟敬你一杯!”
李如鬆很快就和勳貴們打成一片,酒酣耳熱之餘,對秦林更爲感激。
秦林並不居功,言語一如平常,憑這點小恩小惠就想收服李如鬆,恐怕做夢都夢不到,憑此和東李結個善緣,將來在遼東有一臂助,已經相當滿意了。
勳貴們胡天胡地,秦林酒過三巡就回到家中,正瞧見徐文長在收拾行裝。
“我那族侄已經到了,”徐文長告訴秦林。
對徐文長這位族侄,秦林並不怎麼在意,因爲徐老頭子說過,這個年輕人也就是比較勤奮好學而已,請他來做個周旋於迎來送往、勞形於案牘之間的幕府清客罷了,反正出謀劃策的事情有張紫萱——開玩笑,張居正的家學淵源,誰還能勝過相府千金?
不過好歹是徐文長推薦的人,秦林給老先生面子,請新來的徐先生花廳相見。
徐先生頗爲年輕,只有二十幾歲,是個白麪微須的小生,形貌溫文爾雅,見到秦林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稍稍有點遲疑。
徐文長招招手:“子先賢侄,你還不來拜見秦督主?”
徐先生趕緊上前,長揖到地:“學生徐光啓,拜上東翁。”
徐、徐光啓!秦林眼睛瞪得像對二筒,嘴巴合不攏來,連聲道:“你、你是徐光啓?徐老頭子的族侄?”
徐文長怪眼一翻:“有什麼奇怪的?他是松江徐,我是山陰徐,中間就隔一座杭州灣,聯宗排下來,子先正是我族侄。”
沒什麼,沒什麼,秦林搖搖手,感嘆世界真小,利瑪竇,徐光啓……他壞笑着拍了拍徐文長:“老頭子,你可以走了,你真的可以走了。”、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第二天清晨,徐文長帶着青黛贈給的諸般補藥,徐辛夷率女兵縫的一件皮裘,張紫萱送的江陵太師親筆批點過的一部《呂氏春秋》,騎上快馬,偕三五從人,朝着北方揚鞭而去,並不留戀這京師的十丈軟紅,因爲草原上有位癡心守候的青絲紅顏……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