鉅艦破浪,浩蕩而進,船頭大旗在海風中獵獵作響。
大明艦隊離開了滿剌加,一些商人留在了那裡。這些商人沒有跟着艦隊繼續西行,並不能就說他們目光短淺,相反,這都是些有遠見的人,做出這種決定的人,大多是自己家族不具備連續遠洋航行能力的人,他們覺得,與其加入遠洋淘金的行列,與其它有優勢的家族競爭,不如另僻蹊徑。
他們留在滿剌甲,利用當地廉價的勞力和豐富的木材,建設海港、建造庫藏倉廒,開設客棧旅館、酒樓賭場。大明既然開放了海洋貿易,可以預見,隨着鄭和船隊此番西去,各國商人獲悉這一消息,很快就會蜂擁而來。
滿剌加是一個重要港口,西洋商人需要在這裡停下來,清理、分解貨物,以便分船賣向東方不同國家,而他們返程時,也需在這裡長駐,等待季候風,在這段時間裡,他們當然也需要消費。這些在海上討生活的人,萬里奔波,風險重重,所以格外舍得花錢、享受。
因此,在這裡經營,未嘗不能賺大錢。而這也合乎大明的利益,大明一路西去,會在許多重要的地方建設屬於自己的基地,這是第一步,隨着交易的頻繁,大明海洋船隊的不斷擴大,將從阿拉伯人手裡,搶過海洋貿易的控制權,所以對他們的選擇,艦隊是十分支持的,並就此與滿剌加王進行了磋商,儘可能地爲他們創造便利條件。
同時,周滿、洪保、周聞、楊慶等人也分別率一支艦隊,踏上了他們的旅程,出訪不同路線上的國家,探索海洋的邊際。然而他們的離開,並沒有使得船隊縮小,相反,船隊更加龐大了,因爲不只滿剌加,附近的許多小國富商都紛紛加入了大明的艦隊,與他們一同西行。
海水藍藍,天宇澄碧,鉅艦前行,將船後的陸地漸漸化成一抹圖上暈染的黛青一般,船隊沿海灣而行,一座座小島就在船隊一側,海鷗飛翔,波翻浪涌。
船頭,唐賽兒興致勃勃地欣賞着隨船變換,不斷翻陳出新的海景,時不時與蘇穎談笑幾句。
蘇穎自然是熟悉海洋的,可東海與南海風景截然不同,也是看得興致勃勃。
費英倫像一隻丟了魂的老鼠,在艦上上躥下跳,一會兒他跑到船艙裡,看看正跟廚子於師傅悠然下棋的夏潯,一會跑到船頭,看看談笑自若的蘇穎和唐賽兒,只急得他抓耳撓腮。
眼前種種跡象表明,明軍全無防備,人人都在歡天喜地的等着去受降,可是……那個陰險毒辣的海盜王,真就這麼容易主動向大明艦隊投降?
費英倫不信,堅決不信,陳祖義那個傢伙,可是連做海盜的基本道義都不講的人吶。
“穎姨,看吶,看吶,水裡那是什麼?好漂亮,像一朵朵傘似的,還一開一合的!”
唐賽兒忽然伏在船舷邊,興奮地看着湛藍海水中一羣羣白色的幻影似的東西問道。
那是一羣遊蕩覓食的海蜇,蘇穎自然是司空見慣的,便對唐賽兒笑道:“這東西春生冬死,大者如牀、小者如鬥,沒有眼目腹胃,是一種很古怪的東西,不過用它切絲調拌涼菜是很可口的,也不知此地稱之爲何物,我們那兒管它叫‘海月’,又叫‘明月’。”
說到這兒,蘇穎臉蛋忽然有些發燒,大概是忽然想到了昨夜被自家相公把玩的那一榻明月。
“嗚~~~~”船頭高杆上的瞭望哨吹響了號角,向艦隊所有人宣告:渤林邦到了。
船頭犁波,浪花飛濺。
夏潯聽到號角聲,便走到了船頭,一身湖絲直裰,頭戴方巾,儼然就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商人。
站在最高一層的甲板上,縱目遠眺,他看到了極遠處已隱隱綽綽顯現出港灣的影子,今天的能見度很高。
夏潯閃目又向旗艦看去,旗艦上的訊號正向這邊打來,而許滸艦上則馬上舞動橙色大旗,向主艦發出了迴應,夏潯不禁微微一笑。
旗號溝通完畢,許滸便走到夏潯身邊。他一身戎裝,四十多歲的年紀,對一個習武的人來說,正是精神、體力達至巔峰的時候,黑紅的一張臉龐,氣勢極盛。
許滸對夏潯道:“這陳祖義乖乖投降就罷了,若他真敢動手,嘿嘿!”
許滸笑了一聲,又道:“已經有人預定這渤林邦了,如果拿下此島,便據此島經營。”
夏潯沒有回頭,迎着海風和陽光,他閉起眼睛,陶醉地吸了口氣,才問道:“哦,是誰預定了啊?”
許滸道:“是福建的三位大木商,領頭的那位是赤忠將軍的內弟,他們三人聯手,實力極大,又有赤忠這個大後盾,所以鄭和公公已經答應了。如今這些人摩拳擦掌,就怕陳祖義不動手呢。”
夏潯笑道:“赤忠那個內弟我見過,確實是個機靈人。旁的商人都是單獨競爭,他有赤忠這個姐夫撐腰,還要聯合其他兩家大木材商,這纔是會做人、會做事。”
夏潯指了指鬱鬱蔥蔥的海島,道:“這島上盛產雞翅木,花梨木等貴重木材,這三位大商人要是留駐於此,那就發了大財啦。他們要伐木、運木,就得大量僱傭本地山民,只要組織起一支三千人的持大斧的隊伍,他們在本地就可以掌握相當大的話語權,等他們發展起來,再掌握了本地的經濟命脈和港口,呵呵……”
許滸道:“嗯,南洋諸島的人吃飯是不用愁的,這裡魚羣稠密,甚至不用下水捕魚,只消在海邊用石頭築一道低壩,潮水一退,只管去撿,便有數不盡的魚蝦,山林中又有許多飛禽走獸,一年四季都有各種水果,可是除了吃,其他一切就貧乏的很了。
如此一來,他們想得到各種生活之物,就得用錢去買,要有錢,就得做工,而家裡不愁吃飯,用不着象中原百姓一樣使青壯勞力下地耕田,要僱傭工人就容易的很,而且價錢也便宜。那幾位木材商人都計劃的妥妥的了。”
許滸扶着船舷,笑道:“哈哈,這一說,我也開始期望陳祖義對我們動手了,否則怎能出師有名呢。”
夏潯睨了他一眼,微笑道:“恐怕……這裡邊你也投了本錢的吧?要不然你許大人,怎麼會對生意經這麼感興趣?”
許滸臉一紅,訕然笑道:“就知道瞞不過國公。”
夏潯哈哈大笑。
這時,費英倫衝上頂層,卻被兩名士兵攔住,費英倫掙扎着,用他剛學了沒兩天的威尼斯腔漢語,氣極敗壞地衝夏潯叫:“夏先生、夏掌櫃的,不能、不能啊!”
一隻只海鷗鳴叫着在天空盤旋,艦隊緩緩駛進喇叭口的港灣,港灣中齊齊整整地停泊着三十多艘戰艦,戰艦上站滿了士兵,這些號稱渤林邦國士兵的海盜衣衫並不整齊,只能套了件同樣款式、顏色的坎肩,手中拿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門。
他們列隊站在甲板上,昂首挺胸,努力做出一副接受檢閱的模樣,碼頭上黑壓壓一片人頭涌動,渤林邦國的國王陛下陳祖義穿着一身自制的王袍,頭上戴着垂旒冠,正在翹首等待。
陳祖義可不是有意僭越,而是因爲他根本不知道國王應該着什麼冠服,他的前任沒給他留下一套像樣的冠服,該國當時還沒有冠服制度呢。陳祖義只好發揮想像力,借鑑一些年畫呀、民間傳說啊,自己拼湊出這麼一套國王冠服來。
如果他穿着這身冠服到永樂皇帝面前走一圈,永樂皇帝絕不會龍顏大怒,因爲他的所謂垂旒冠服,根本就是似是而非,龍袍繡的似龍非龍、似蛇非蛇,像極了一條蛟。王冠呢,天子袞冕十二旒,諸侯九,上大夫七,下大夫五,陳祖義嫌垂旒多了影響視線,又因常常行船於海,覺得六這個數字特別吉利,於是別出心裁的搞出個六旒。
如此這般,算什麼僭越?
雖然陳祖義沐猴而冠,盡是笑話,好歹也是準備了一支樂隊擔任禮賓的,而這支樂隊,也正是他與各路兵馬約定動手的信號。眼見大明艦隊緩緩始進港灣,陳祖義情不自禁地嚥了口氣,那遮天蔽日的壯觀景象給了他很大的心理壓力。
這雄壯如山的隊伍真的是他能撼動的麼?
可是轉念想到,這支艦隊所載運的無窮財富,想到這些大艦落到他手之後,他就可以縱橫東西方不敗,他的心一片熾熱,貪慾讓他的雙眼蒙上了一層血色。他伸出舌頭,緩緩地舔了舔嘴脣,就像一支擇人而噬的狼,嘴角掛上了一抹陰森森的笑意。
“嗚~~~~”
眼見艦隊已完全駛進港灣,正在緩緩減速,最前邊一艘船上,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見一位身穿白袍,頭戴無翅烏紗的官兒在一大羣官員的簇擁下站在船頭,桅杆上的風帆在緩緩落下,側面的大錨也嘩啦啦地下了水……
陳祖義一聲獰笑,喝令之下,號角先起,緊接着鑼鈸鼓號齊放高音,在排列在港口內的戰艦突然一齊行動,像狼羣似的迅速向前包抄過去,目標正是以鄭和戰艦爲首的那幾艘主力大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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