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吾神情一肅,立即屈膝跪倒,夏潯道:“皇上說,如果你肯認錯讓步,讓朝廷體面地化解這場南北舉子之爭,可赦你之罪。”
劉三吾做了一輩子官,歷經元明兩朝,人老成精,如何不明白夏潯的這番話,他豁然大笑起來:“赦我之罪?劉三吾何罪之有?”
他站起身來,大笑道:“哈哈,叫我劉三吾承認循私舞弊,偏袒南人?劉三吾據文章優劣,擇優取仕,一顆赤膽忠心,天地可鑑,劉三吾清清白白,老夫爲主考頒佈的這份榜單,決不更改!”
“劉大人,考官可不止你一人,爲了書生意氣,置衆多性命於不顧,置你家人老少於不顧,這……”
劉三吾凜然道:“人生自古誰無死?孔曰成人,孟曰取義。但爲心中大道,生死何足惜之?”
夏潯又好氣又好笑地道:“道?何者爲道?山上草木,一歲一枯榮,世間百姓,代代相死生,我們活着,該爲那代代死生相繼的百姓們着想,還是爲那亙古不變的山嶽大道着想?”
劉三吾怒道:“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劉三吾若能以身殉道,那是老夫的榮幸。”
夏潯冷笑道:“以身殉道,可敬!死的不值,便可憐了。古人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當真不假!”
劉三吾嗔目大喝道:“區區小兒,安知大道所在?你懂個屁。”
夏潯也惱了,厲聲道:“我是不懂,我只知道,北方受異族統治多年,教化衰敗,戰亂頻仍,乃至百姓窮困。若是對北方舉子適當予以照顧,就會激勵北方向學之風,讓更多的讀書人學到更加精深的儒家經義,讓北方的讀書人越來越多。
我只知道,宋朝時候,人傑名士,朝中文武,多出於北方。如今不是北人蠢笨,而是因爲數百年來地域、貧富、戰爭諸多因素的影響,讓北人在文教上遜於南人,你的公平,只是保證了一部分人的公平。你的公正,只是讓一部分得天獨厚的人永遠佔據了入仕之路,從此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爲朝廷埋下禍亂的根苗。
我只知道,縱然北方人八股文丵做得不如南方人,南北舉子適當平衡,在朝爲官的人不是由南方人包攬所有職司,也有助於天下的穩定和公正,避免江南士紳集團獨攬朝政。朝廷爲何開科取士,是爲了天下讀書人傾心所向。
擇優取士固然公正公平,可是現在南北有差距乃是事實,到底是堅持科舉的公正公平於國於民有利,還是對北方舉子適當傾斜照顧更有益於江山的穩定,百姓的歸心?一場科考的公平公正,與江山百姓的穩定和平,孰輕孰重?”
夏潯這番話,似乎打動了劉三吾,他低下頭,許久沒有說話,夏潯心中暗喜,正想再接再厲,繼續說幾句,不料劉三吾慢慢擡起頭,神色又堅定起來:“老夫取士,擇優而取,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因時因地量情取才,此例自古也無!荒唐!”
夏潯氣極,說道:“什麼自古也無?自古以來若是人人都如你這般想,非得事事循照古例,你現在還啃樹皮穿樹葉呢,最起碼你就沒有紙張可用,拿把刀子刻竹教書去吧!公平,什麼是公平?若要公平,憑什麼你家裡有錢讀書,有些人家裡請不起先生,買不起書本?絕對的公平是沒有的,只有儘可能的合理。”
劉三吾把雙眼一閉,再也不看他一眼,只冷冷地道:“任你花言巧語,休想再以狡辯打動老夫!”
天上轟隆一聲巨雷,夏潯又大聲道:“淫雨連綿,驟發大水,河水洶涌,即將破城而入,城中百萬居民危在旦夕。這時候怎麼辦?來不及疏浚,來不及封堵,來不及通知百姓們逃離,如果這時候一方官長下令炸堤,泄水於效野,固然會淹沒許多村莊,淹死許多百姓,可他是懦夫還是英雄?淹城也是淹,淹野也是淹,唯有權衡輕重,保其大者。
你唯護這場科考的公正,有錯嗎?沒有!可皇上爲了江山社稷的穩定,爲了避免南北對立產生戰亂,爲了天下黎民百姓,有錯嗎?也沒有!可是一定要有錯才能改嗎?兩者既然衝突,爲什麼不能棄小而保大?權宜之計,只是權宜之計呀!”
劉三吾冷笑:“你不用說了,老夫承認,你口才很好,不過,老夫是讀書人,老夫只知道,十年寒窗,每一個學子都想出人頭地,你的照顧偏袒,就有可能扼殺了一個人的才華,毀了他的一生。公平、公正,沒有錯!任你舌燦蓮花,都休想說服老夫,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你不要枉費心機了!”
原來讀書人鑽牛角尖和女人鑽牛角尖一樣的不可理喻,夏潯氣得跳腳,眼見說道理說不通,只得又動之以情:“劉老大人,人這一輩子,說過去就過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過去與未來中,不管你怎麼做,也不過騰起一朵小小的浪花,迅速湮滅。你已偌大年紀,就不能體諒朝廷的爲難之處,體諒皇上的苦心,爲了自己和家人,讓上一步嗎?”
“生命很重要嗎?”
劉三吾鄙夷地看着他:“對婦人來說,貞操當重於生命;對武人來說,英勇當重於生命;對我們讀書人來說,氣節重於生命!這是聖人的教導,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寧肯餓死在首陽山上,這就是氣節,文人的氣節,你不懂,你根本不懂!”
夏潯氣得語無倫次:“我覺得伯老和叔老要是拿起刀槍和周人拼個你死我活,那才叫氣節。毫無作爲地餓死在首陽山上,只爲成全一己聲名,那叫缺心眼兒!”
劉三吾大怒:“你是什麼東西,膽敢污辱聖人?”
“我就一打醬油的。”
夏潯說完轉身就走,他知道,劉三吾從小形成的信念,是絕不可能因爲自己三言兩語而改變的了。他是實用主義者,而劉三吾適合做學問,活在他的精神世界裡面,真正能引導這世界,能造福於百姓的,永遠不會是他這種人。
劉三吾在背後曬然冷笑:“這一次,即便你們利用權力,強行篡改榜單,那下一回呢?除非朝廷取消科舉,否則,三年一個輪迴,有氣節的讀書人是殺不絕的,大道公義,你改不了!”
夏潯站住,冷冷回頭:“你錯了,你不知變通,皇上知道。皇上已決定南北考生今後分榜科舉。劉大人,你死的,一文不值。不對,還是值得的,你成就了你的英名,用你同僚的血、家人的苦,成就了你萬古流芳的英名!”
劉三吾站在那兒,一時有些發呆。
夏潯心中很是氣悶,可他毫無辦法。他人微言輕,在其中起不了甚麼作用,一個不慎,他就要在君與臣的碰撞中化爲齏粉。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一向殺人不眨眼的老朱也許是臨到老了,心有些軟,在殺機已動的時候,還是向劉三吾這些忠而直,但有些愚腐的臣子們拋出了橄欖枝,但他畢竟是朱元璋,是一個深謀遠慮的政治家,一個殺伐決斷的絕世梟雄。
出了刑部大獄,夏潯扳鞍上馬,揚鞭疾馳而去,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力,朱元璋還在等着他的回覆。經過這場交鋒,夏潯總算對這個時代的真正的讀書人有了個瞭解,他們維繫着這個天下,有時候卻又成爲這個天下的桎梏。
劉三吾等人也許是求仁得仁,可夏潯並不覺得他們死得如何有價值。他們只是從公平公正的角度考慮到了考試的社會公信,這種偏執讓人既尊重又可憐。文學藝術和科學技術畢竟只是局部,而政治方向卻是代表着整體利益,可他們偏偏就是不肯跳出他們固囿的小圈子。
劉三吾等人堅持的是公正、公平、嚴謹的普世價值,而朱元璋考慮的是北方的安定,國家的安全;一個考生,如果他是南方人,一定會對劉三吾等考官大加褒揚,可他如果搖身一變,突然成了北方人呢?那他又會爲朱元璋的南北分榜而雀躍歡呼。你站在櫃檯外面就罵窗子裡邊的人官僚作風,坐在櫃檯裡邊就罵外面的刁民無事生非罷了。
屁股坐在不同的位置,看重和考慮的東西自然也不同,劉三吾堅持他的道,不容任何人侵犯褻瀆,朱元璋又何嘗不是?劉三吾寧死不肯讓步,不肯污了他的清名。能用幾十顆人頭就可以換取萬千民心,換取政局穩定,換取天下太平,朱元璋又豈會手軟?
夏潯有些心累,從青州開始,到北平、到金陵,他和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唯有面對着這些手無寸鐵、鐵骨錚錚的讀書人時,讓他束手無策,毫無辦法。
碗口大的馬蹄踏在積水深深的石板路上,濺起一片水花。路上少有行人,這樣的大雨中卻有一個叫花子在雨中艱難跋涉,風急雨驟,打得他睜不開眼睛,夏潯策騎馳過,濺了他一身水,雖然這人早已全身溼透,還是大爲氣惱,忍不住破口大罵。
只是他罵聲出口時,夏潯早已馳出幾十丈外去了,這樣大雨,哪裡聽得到他的罵聲。
叫花子恨恨地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道:“媽的,想不到我萬松嶺也有這麼狼狽的一天,真他孃的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