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克敵所住的那所小院兒,還是那間房子。
涼蓆、矮几,書卷。
只是壁上少了一幅畫,幾側,沒有了那隻泥爐,不過經久薰陶,身在房中,似乎仍能嗅到那淡淡的茶香。
羅克敵慣坐的位置空着,夏潯在房中,卻沒有去坐那個位置,他覺得,那個位置只應屬於羅克敵,羅克敵纔是那種爲了理想和信念,可以犧牲一切,包括他自己的人。夏潯不知道這是不是專屬於古人的一種執着,反正他是做不到的。
他做不到,所以深懷敬意,羅克敵雖然已經不在了,可他的影響已經深深浸染了每一個與他接觸、瞭解的人。
“大人,羅大人的後果,已經料理完了,還有……蕭總旗的後事……”
“蕭千月……我們曾經共事過,沒想到他對羅大人忠心耿耿,竟有田橫壯士的節烈……”夏潯可不知道在他心目中也如神祗般厲害的羅大人竟然有龍陽之好,對於蕭千月的死,他並沒有多想,他只是有些感慨,這個曾經與他共事又與他爲敵的蕭千月,比起那些整日擁在龍江驛勸進的大人,實是更有氣節些。
不過他也不好說的太多,不然不免令玉珏和陳東、葉安難堪,他只喟嘆了一句,目光便落在欲言又止的劉玉珏身上。
劉玉珏鼓足勇氣道:“今早……一位姓紀的大人來過,說他將要接管錦衣衛。”
劉玉珏看着夏潯,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帶着委曲和詰問:“大人怎麼能把羅大人託付給你的,交出去?”
“皇帝的命令,我可以抗拒麼?錦衣的振行,一定要我坐在這個位置上麼?”
今日燕王率文武百官謁孝陵祭祖,回來就要舉行登基大典,文臣們很嚴謹地按照禮儀,在他沒有正式舉行大典前依舊稱他殿下,而夏潯等燕王手下的人,已經改稱他皇上了。
夏潯說完,看看三人有些憤懣的模樣,微微一笑:“你們整理一下,紀綱伴駕赴孝陵去了,今天登基大典,他將擔任錦衣衛都指揮使兼北鎮撫,而你們,要離開這兒。”
劉玉珏三人睜大了眼睛,異口同聲地道:“離開?”
“不錯!皇上將重開南鎮撫司,你們,就是我組建南鎮撫司的班底。”
錦衣衛人員和職權最全的時候,是下設南鎮北鎮的。北鎮專門負責皇帝欽定的案件,偵緝刑事;而南鎮則負責錦衣衛內部的法紀、軍紀,是監督制衡北鎮的;在外人面前,令人聞風喪膽的是北鎮的緹騎,但是在錦衣衛內部,讓人退避三舍的則是南鎮的那幫“憲兵”。
劉玉珏三人面面相覷,還是劉玉珏仗着與夏潯私交甚篤,代陳東和葉安問出了他們想問的話:“楊大哥,你……你要擔任南鎮撫司鎮撫官?那個紀綱……他是甚麼來頭,還要官居大哥之上?”
夏潯道:“南鎮撫麼……不是我!我已向皇上舉薦,由你……玉珏,來擔任南鎮撫司鎮司!”
劉玉珏大吃一驚,失聲道:“我……我怎麼可以?”
夏潯微笑不答,又轉向陳東和葉安:“皇上打算重建緹騎,恢復錦衣衛的全部職司和下設衛所,你們兩個,將是南鎮千戶。南鎮此後,不只負責錦衣衛內部的軍紀、法紀,還要負責火器。皇上靖難的時候,曾經吃過南軍火器的苦頭,皇上對這些火器很感興趣,鑑於火器的研製當屬國家絕密,所以此後火器匠人、火器圖紙、火器作坊,將全部移交南鎮。
你們上任之後,首先要制訂一份嚴格的保密措施,還要制訂一份研製發明火器的獎懲措施,以激勵匠人研製火器,皇上……打算建立一支專門的火器部隊,這支部隊,將與三千營、五軍營一起,成爲拱衛京師的主要力量,而這火器,就要南鎮來管理和提供。”
夏潯笑了笑,說道:“這支軍隊,名字是我幫皇上取的,叫……‘神機營’!”
陳東遲疑着道:“那……大人……您呢?”
飛龍的存在是絕密,而錦衣衛秘密力量的存在和規模,原本只有羅克敵知道,就連身在其中的陳東葉安,也只以爲他們存在,並不知道在天下間還有許多像他們一樣的人,這兩件殺手鐗,是夏潯的秘密武器,夏潯當然不能告訴他們。
他揉揉鼻子,攤開雙手,無奈地道:“至於我……,我也不知道,皇上登基大典的時候,我會過去,然後……就會知道了吧。好了,你們各自去準備吧!”
劉玉珏還想說話,夏潯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親切地道:“好啦,有什麼事,等南鎮撫衙門重開了,我請你,還有陳兄、葉兄吃酒,咱們再好好聊,紀綱很快就要接管這裡,你們還是先做準備吧。”
“是!”
被他一拍,劉玉珏頰上頓時一紅,他溫馴地答應一聲
,便乖乖站起身來。陳東和葉安也站起來,又是感激又是興奮地向夏潯躬身一揖,退了出去。
他們兩個能成爲超一流的殺手,腦筋、眼光又豈能差了。劉玉珏的錦衣衛南鎮撫司鎮撫一官就是眼前這個楊旭一言舉薦的,楊旭的職位雖然未定,他將擁有何等的地位權柄還用問麼?再說他二人可是因夏潯一言而決,成了千戶。
錦衣衛最盛的時候,下設五個衛所都是滿員的,那時實缺千戶也只有五人。除了這五個實缺千戶,其餘都是有官無職只吃俸祿的閒官,只有這五個千戶纔是真正大權在握的人,夏潯一下子就爲他們討要了兩個。另外三個閒缺,想來是給紀綱留的,畢竟紀綱纔是錦衣衛的最高指揮使。可是愈是如此,愈可見這個楊旭了得。怎不由得他們心生敬畏。
當他們走出去的時候,神志還有些恍惚,不過他們都意識到:錦衣衛,似乎要真的重新崛起了,羅大人爲之奮鬥了一生的理想,終於實現了!
夏潯走出錦衣衛門衙門,門口站着幾個人,牽着幾匹馬,一見夏潯出來,立即向他躬身一禮。
夏潯翻身上馬,那幾個人忙也上了馬,簇擁在他周圍,這幾個人和夏潯一樣,都沒穿什麼官服軍服,只是箭袖抱肚,做了武人打扮。
待夏潯在馬上坐定,蔣夢熊道:“大人,可要去午門候駕麼?”
夏潯擡頭看看天色,說道:“皇上不會回來這麼快的,走吧,先在城中走走!”
“是!”幾人立即打馬跟上夏潯的馬,沿御道馳下。
“人手已經撒出去了麼?”
夏潯扭頭問緊緊跟在身邊的蔣夢熊,蔣夢熊道:“是,遵大人吩咐,咱們的人已經全都派出去了。”
夏潯點點頭:“咱們的人,眼下唯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確定那個人的下落、生死!”
“是!”蔣夢熊猶豫了一下,又小聲道:“大人,殿下登基在即,有功之臣都在等着論功行賞,像那紀綱,後來居上,不但坐了錦衣衛使,而且馬上就要招兵買馬,重建緹騎,咱們飛龍把全部力量去找那人下落……,唔……”
夏潯睨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麼,痛快一點,不要婆婆媽媽的。”
蔣夢熊嘿嘿一笑,說道:“咱們飛龍,爲殿下出生入死,功勳卓著,這時候是不是也該……”
夏潯臉色一沉,說道:“你們的功勞,皇上沒有忘記,該有的封賞,也自然會有,其他的,不要妄想。尤其是你們的身份,手更是不要伸得太長。眼下京城裡一潭渾水,易於摸魚,是麼?給我記住,該是你的,絕不會少了你的,但是這個時候,對京中諸事不要涉入,你知道今日高高在上的,明天是否是階下囚?你知道今日的迎門小吏,明日是否位列九卿?亂伸手,小心拔不出來!”
蔣夢熊見他震怒,臉色一白,連忙應道:“是,卑職省得了!”
夏潯在城中轉了轉,只見各處秩序井然,已經恢復了平靜,逃難的百姓大都業已離開京城回去重建家鄉,心中這才踏實下來。看看時間差不多了,燕王該從孝陵歸來,便驅馬往回趕。
前方經過一處府邸,剛一拐過牆角,夏潯就下意識的放慢了馬速,這是中山王府,他曾在此營救徐大都督,使了一招“飛天計”從羅克敵手中逃脫,對這裡的地形非常熟悉。
拐到前方大街上,夏潯一眼便看到前方不遠處,路邊站着一個少女,身材窈窕,娉婷俏立,秀髮垂髫披於兩肩,那秀美的臉頰,彷彿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品,無一處不巧到極處,美到讓人窒息。那一身襲雲紋的白裳穿在她那窈窕的身段兒上,宛如一棵臨風的玉樹。
夏潯猛地勒住了馬繮繩,那是茗兒,她這幾天,也一直住在龍江驛軍營裡,每天裡有太多的事情要忙,忙得夏潯這幾天根本無暇想起這個伴他一路逃亡,還留下幾許遐思綺想的小丫頭。
她正癡癡望着斜對面的中山王府,遠遠的,就可以看見,她眸中隱隱的淚光。
“這小丫頭有家難回,有親難顧,真難爲了她,偏偏這幾天人人都在忙,也沒顧上她。”夏潯心裡一軟,扭頭對蔣夢熊道:“徐輝祖這幾天還安份麼?”
蔣夢熊道:“奉大人口諭,屬下的人一直盯着他呢,他這幾天足不出戶,也不見外客,整天都守在祖祠裡面。”
夏潯道:“皇上現在還顧不上他,等忙完了登基大典,總會做一個處斷的。”說着便翻身下了馬。
蔣夢熊急忙提醒道:“大人,皇上馬上就要回城了。”
夏潯擺擺手道:“時間還來得及,我去開導開導那個可憐的小孩,你們不用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