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按察使衙‘門’,曹大人高高上坐,脖子上繫着一條布帶,懸着他的傷臂,他怒不可遏地拍案道:“教匪猖狂,猖狂已極,現在竟已公然襲擊本官了,此與造反何異?那些刺客雖然‘蒙’了面,但他們言談之間,可以聽出是外鄉口音,想必是白蓮教首牛不野僱傭來的亡命之徒。立即貼出告示,命巡檢捕快,對全城所有‘操’外鄉口音者進行調查。
命令所有裡甲盤查街坊,所有商號、客棧、車行,店鋪負責對其人員自查,對近日到濟南的所有外地口音的人逐一進行甄別。‘操’外鄉口音者務必找出保人,有兩人以上者證明他昨夜所在,便只造冊上報,留個記錄,否則,必須到按察司衙‘門’聽候質詢。如有包庇、‘弄’虛作假者,與教匪同罪論處”
明朝的裡甲制,源於‘春’秋時期的什伍制,當時十家爲什,五家爲伍,什有什長,伍有伍長,負責閭里治安,一旦發現形跡可疑者要及時上報,使得奔亡者無所匿,遷徙者無所容,其功能就相當於我們現代的居委會,真要發動起來,作用很大。
提刑按察使大人遇刺,他手下的治安官們個個灰頭土臉,神‘色’惶恐,曹大人吩咐一句,他們便答應一聲,待得曹其廣吩咐完畢,立即一轟而散,整個濟南城的清剿教匪力度進一步升級了。
待得人都散了,曹大人向夏潯做個手勢,邀他後堂敘話,兩人離開大堂進了後宅,曹大人便笑‘吟’‘吟’地道:“楊大人,這場苦‘肉’計,我可是依照你的主意做了,本官‘遇刺’,可是令得我濟南府聲名大損,如果最後勞而無功,那可是‘弄’巧成拙,得不償失啊。”
夏潯微笑道:“大人提刑山東府,於刑獄一道,乃是下官的前輩,經驗老道,遠非下官所能及,下官這一計若是行不得,相信大人也不會採納了。”
曹其廣哈哈大笑,竟爾擡起那條傷臂,很俐落地拍拍他的肩膀:“老夫與你說笑罷了。教匪匿於民間,潛藏深沉,本官就是把濟南府攪個天翻地覆,怕也挖不出這些藏在‘洞’裡的老鼠。楊大人這招打草驚蛇、瞞天過海用得妙呀。
若是咱們直接去查陝西口音的,那金剛奴若真的潛來濟南,必然心生警覺,逃之夭夭。如今有了這檔子事兒,咱們再大張旗鼓地盤查所有外鄉口音者,便不致於讓他狗急跳牆了。可咱們來上這一出,他們之間必然又要因爲是誰出的手、目的何在而疑神疑鬼,這樣咱們就有機可趁了。”
他嘆息一聲道:“打草驚蛇,要看怎麼打,打得好,能把蛇嚇出來,打不好,反而給它示警,讓它藏起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難怪楊大人年紀輕輕,便任職都察院,被朝廷委以重任,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呀”
夏潯自到濟南府,這是第二次聽到人贊他後生可畏了,前番出自黃御使之口,只是順口胡謅,這一番卻是出自一省按察使之口,夏潯也不禁微微‘露’出得‘色’。
說到對會道‘門’的認識,夏潯可不遜‘色’於這位曹按察使,甚至猶有過之。他曾經學過的知識中,就有對猖獗一時的一貫道的調查、抓捕、打擊的全過程的詳盡分析。
他了解這些會道‘門’的優點和長處,它們普及和深入民間。遍佈許多城鎮和村落,有自己大大小小的據點,時隱時現,各個據點可以聯結成線,然後擴大爲面,失敗時又可以化面爲點,可進可退,可整可零,可以在一個地方生根結果,也可以轉移他方‘插’柳成蔭。對付它們,比對付拿刀拿槍的正面之敵更令人頭痛。
反觀明初的這些官員們,對會道‘門’的認識就遠不及夏潯深刻,雖然他們自立國初就開始打擊白蓮教。白蓮教是元朝時候迅速壯大起來的,因爲元朝初期並不禁止這些民間教派,使得它們迅速繁殖起來,以致遍佈全國,等到元朝發現不妙開始禁止的時候,已經沒有力量撲滅它們了。
朱元璋不是明教中人,雖然他參加的隊伍是靠明教起家的。可明教造反的時候,朱元璋還是個苦命的放牛娃。那一年,一場大瘟疫奪走了他父親、母親、大哥和大哥的兒子的生命,只留下他和二哥相依爲命。
當時他們身無分文,只好用‘門’板擡了草蓆裹着的親人去掩埋,正值天降暴雨,繩子斷了。兩人只好去借繩子,轉回來的時候發現山土崩塌把親人埋在了一個新的山包之下。朱元璋大哭一場,‘插’木爲碑,爲了活路繼續奔‘波’。
不久,隨大瘟疫而來的大饑荒,迫得朱重八出家做了和尚,但他入的寺廟是正兒八經的寺院,與白蓮教無關。他在寺裡半飢不飽的‘混’了兩個月,長老便宣佈糧食已經吃光,要大家各自逃命。倒黴的朱重八便帶上和尚的行頭,開始了討飯生涯。
如此‘混’了幾年,在他二十五歲的時候,才加入郭子興的紅巾軍,紅巾軍雖是靠白蓮教起家,但這時候已經成爲一支正式的軍隊,各路豪強都在招兵買馬,東征西討,已經不需要再像當年一樣用宗教去收買人心拉攏弟子,也不再弘揚什麼白蓮教義,唸咒燒香了。
儘管如此,因爲隊伍中許多老人都是白蓮教徒,所以朱元璋對白蓮教非常瞭解,深知這是影響天下太平的一個禍源,所以他當了皇帝之後便開始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嚴厲打擊白蓮教。
但是因爲經過元末大起義之後,白蓮教同樣積累了大量的戰鬥經驗,大明初定,人心思穩,他們全部潛伏下來,耐心地用幾年、十幾年的時間休養生息,最初幾年甚至完全停止了各種教務。
因此明初打擊白蓮教的力度雖大,收效卻甚微,各地官府打擊教匪的經驗很有限。幾十年下來,官府的警惕‘性’漸漸降低,不甘寂寞的白蓮教也開始蠢蠢‘欲’動了。現在因爲陝西白蓮教作‘亂’,官府重新開始打擊教匪,其實無論是這些負責刑獄的官員,還是直接執行的巡檢捕快們,都沒有多少這方面的經驗。
夏潯卻知道,他們極富隱蔽‘性’,只要他們想,很容易就可以潛伏到人羣中去。做爲官府,是秩序的維護者,勢必不能採用剜‘肉’割瘡的法子來打擊教匪,這樣就得儘量擒其首腦,以斬首戰術來應對,這也是現代各國對付恐怖分子慣用的有效手段。
如今濟南白蓮教的會首就是牛不野,那王金剛奴雖然赫赫有名,現在畢竟是一隻喪家之犬,他既然離開了根基之地,所能起的作用有限,對濟南地方來說,真正的威脅仍然來自於牛不野。而且李家血案也徹底‘激’怒了夏潯,他發誓要抓住這位喪盡天良沒有人‘性’的匪盜。
因此,夏潯向曹其根獻計,先是自導自演了一場行刺,然後籍此藉口對整個濟南府持外地口音者進行排查。不管那晚與牛不野見面的人是不是王金剛奴,他們在李家這種特殊的場合見面,必定有所圖謀,而這起沒有恐怖組織認領的曹其根行刺案,就將在他們之間埋下一顆不信任的種子。
同時,對外鄉口音的人進行盤查,或許可以找出這個可疑人,又或許可以迫使其向地頭蛇牛不野求助,畢竟牛不野雖是通緝犯,在本地應該還擁有很大的能量,又或者會迫使牛不野等人放棄這個渾身是刺的盟友,免得惹火燒身。
同一樁事件,可能引起的後果是不同的,這還要看牛不野和那個神秘外鄉人如何理解、如何應對,但是不管怎樣,這件事一定可以於沒有線索中主動製造出一些線索。
一連幾天,夏潯都早早地趕到提刑按察使衙‘門’,他唯一的工作就是把書吏們整理出來的資料再重新看一遍。所有外鄉口音者的資料都按照他們到濟南府的時間先後順序排了序,再按不同省份裝入不同顏‘色’的封套,當然,這些都是成年人,十六歲以下及六十歲以上男子以及‘婦’人早已提前篩選出去了。
夏潯每天早早趕到簽押房,便靜下心來仔細地審閱書吏們整理出來的每一個人的資料,中午和他們一樣,隨便吃上一口就行。這項工作非常枯躁乏味,但是夏潯堅持下來了,而且一直非常認真,書吏們都覺得這個京官與別人大爲不同,對他很是敬佩。
夏潯知道自己的辦法有些笨,但這個辦法卻很有效。他是警校生,同時又做過一段時間真正的警察,他知道真正的辦案過程,基本上就是這樣繁瑣、枯躁、無聊的。沒有幾個人能像探案片裡描寫的古今神探們一樣,跑到案發現場東瞧瞧西看看,馬上就能發現一堆線索,然後據之推理,從大海里撈出針來。
那些大部分是影視創作,裡邊那些推理所需的要素都是創作者早已埋好的,觀衆不知就裡,扮偵探的演員們卻可以‘胸’有成竹,實際上這樣幸運的案件雖非沒有,卻非常罕見。
就算是發生在美國的那件很著名的“十五點推理破十六年疑案”案例,人們注意到的也僅僅是著名犯罪心理學專家做出的基本符實的十五點推理結果,似乎他拿出了推理結果,案子馬上就破了,卻沒有去想一想依據這十五點推理,警方又發動了多少人力物力,經過多麼長的時候,對大量的嫌疑人再次進行排查。
真正能做事的人,要知行合一,更要耐得住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