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人口過百萬,其中操外地口音的有六七萬,近日纔到濟南的有八千多人,去掉其中的老弱婦孺,還剩三千多人,夏潯和按察使司的書吏們要做的,就是從這三千多人中,找出可能的疑犯:金剛、金剛王、王金剛,或者……金剛奴……
要做到這一點很難,這個工作量就算以現代的工作效率也不是很快就能做到的,更何況,如果這些人持有官方的路引證明,又能找到人證明他當晚的所在,你仍然無法確定他們之中誰最可疑。
但是通過里長甲首和店鋪客棧的掌櫃以及他們所控制的消息源,夏潯編職了一張龐大而有效的消息網。這張消息網,把夏潯所需要的人事情報源源不斷地彙總到按察使衙門,再歸類整理、篩選,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便成了可能。
要在這樣一張大網中做漏網之魚,很難,不過要在這樣一張大網中找出一條與泥沙同色的小魚,更難。夏潯注意到王一元,完全是一個偶然。
在此之前,他已經親自盤查了近百個更具懷疑條件的人。王一元的資料最初並沒有進入他的視線並引起他的注意,夏潯排除了那百十個重大嫌疑人後,回過頭來重新進行排查時,王一元才引起他的注意。
王一元引起他的注意並不是因爲王一元是大生書店的掌櫃,而大生書鋪恰好也有一個夥計是被害人,而是因爲王一元的身份比較特別。
王一元是秀才,夏潯翻到他的資料時,不禁替他有些遺憾,明初的秀才遠未到了多如牛毛的地步,這個文憑還是挺值錢的,這樣的人卻跑到一家書店做會計,未免太可惜了。
當他把王一元的資料放過一邊的時候,又突然想到,王一元是秀才,而秀才是可以隨意行走天下的,其他人就不行。其他人縱然有了路引,也只能按照路引上規定的目的地行走,上邊記着往哪兒去,你就不能偏離這條路線。
如果王金剛奴真的逃離了陝西,持着一份固定路線的路引逃命,遠不及一份秀才的證明更方便,有了秀才度證明,他隨時可以更改路線,潛逃方向十分靈活,這樣顯然更安全。
夏潯本來是由於王一元以秀才身份而遷就帳房爲之感慨,繼而想到了對王金剛奴逃跑最方便的證件是秀才憑證而非路引,但是這個思路一開,已經被他擱到一邊的王一元便又重新被他拉回了視線。
王一元是河南南陽人氏,從那裡往西出了商南就是陝西。同時,他姓王……
夏潯想了一陣,提起筆來,在王一元的卷宗上畫了一個圓圈,這就表示,王一元成了他要親自進行排查的重點調查對象……
夏潯穿了便衣,帶了兩個都察院的隨從牧子楓和史大陽,離開驛館走上街頭。
漫步街頭,很有一種欽差大臣微服私訪的感覺。雖然他沒有欽差旗牌,也沒有尚方寶劍。
都察院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爲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
總之,看着什麼不順眼的事都可以管,出差巡察地方的,更是大事上奏,小事立斷,權柄不可謂不重。這樣的人物,說他是欽差大臣也不爲過。
夏潯並不想擺威風,他此刻是按照自己揀選出來的名單,對嫌疑人逐一進行現場調查的。當他趕到大生書鋪的時候,這已經是他今日所列十個嫌疑人中的第四個了,前三個他已經查過了,先是暗訪,再亮明身份明詢,沒有發現什麼疑點。
大生書鋪這幾天比較冷清,因爲抓教匪的事影響,讀書人這幾天都儘量不上街,書店裡來買書的人也少了,夏潯步入書店的時候,沒有看到什麼生員學子,就看見櫃檯裡邊兩個夥計在那站着,櫃檯外邊有幾個披麻帶孝的人正圍着一個男人說話。
兩個夥計看到了他,只當是進來買書的讀書人,一個夥計立刻閃出櫃檯向他迎來,夏潯微微一舉手,制止了他說話,閃目向那些人瞧去。
那是披麻帶孝的一個婦人和兩個半大孩子,婦人兩隻眼睛紅腫着,正和背對夏潯的一個青襟直掇的帳房先生說着話,說到悲傷處,忍不住又抹起了眼淚。
“唉,這些教匪真是沒有人性吶,姚兄弟這回是受了李家的牽連,無端枉送了性命吶。”
那帳房先生長吁短嘆,滿面同情:“姚家娘子,你也不要過於傷心了,死者已矣,得多往前頭看吶。你瞧瞧,這大侄子、小侄女,長得水靈可愛着呢,這都是姚兄弟的骨血,姚家娘子,拿了這錢回去之後,你好好把孩子們養大,姚兄弟泉下有知,也就瞑目了。”
夏潯緩緩走到側面,一看清這帳房的模樣,心中便是一跳,好熟悉的面孔呀,他突然想起了在徐州渡口看到的那個書生,他身背行囊,孑然而行,偏偏手按劍柄,不似秀才,倒似巡營的將軍一般的身姿……
“是他!”
夏潯的雙眼微微地眯了起來。
王一元沒有看到夏潯,掌櫃的有事出去了,事先打過招呼說姚家娘子要來,叫他結算了姚皓軒的工錢,又額外拿出三十貫的撫卹。方纔王一元剛剛把錢交到姚家娘子手裡,姚家娘子感恩戴德,拉着他說東說西,他也不好摞下臉子就走,正在那兒大表同情呢。
接過了錢,姚家娘子嗚嗚咽咽地又哭了起來:“謝謝掌櫃的,謝謝王先生。我家男人這是作死啊,掌櫃的讓他去李家訂貨,他偏不就走,半道兒卻拐去與人吃酒,捱到晚上纔去李家,生生的撞進了閻王殿。
奴家的命真是苦啊,就覺着這天都塌了,病了兩天,這才爬起牀來。虧得東家厚道,給了奴家這麼多的安家費,要不然,奴家都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過了。王先生,請你代奴家謝過掌櫃的和咱們東家。”
王一元連忙道:“應該的,應該的,不管怎麼說,姚兄弟總是我大生店號的人嘛,咱們東家待人寬厚,你家遭了這麼大的事,東家能不聊表心意嘛。唉,說起這事,真也是命,姚兄弟好端端的,只是去遞張訂貨單子而已,就叫人一刀給攮了個透心涼。”
說到這裡,他又關心地問道:“屍體已經認領了嗎?等到出殯的時候,娘子千萬別客氣,來店裡說上一聲,我們都是要去幫忙的。”
兩個夥計聽了連連點頭,忙在一旁幫腔答應。姚家娘子擦擦眼淚道:“謝謝王先生,謝謝兩位兄弟,屍體現在認領不得,奴家也在等官府的消息。我那夫家人丁稀少,一俟有了消息,要辦喪事的時候免不了要勞動大家幫忙的,奴家這裡先謝謝先生和兩位大兄弟了。奴家這就回去了,不敢擾了東家做生意。”
王一元道:“應該的,應該的。姚家娘子莫要客氣,到時候你遞個話來,兄弟們一定到!”
王一元領着兩個夥計,把姚家娘子送到廳外,返身回來,一見夏潯站在那兒,穿一襲儒衫,頭系儒巾,是個讀書人打扮,急忙踏前一步,抱拳笑道:“這位客官,怠慢了,小號有個夥計,家裡出了點事兒,在下剛剛忙着答對家人,沒顧得上您,請問客官您是要買書還是要買紙墨筆硯?”
夏潯目光微微一閃,微笑道:“你……是這兒的掌櫃?”
王一元忙道:“掌櫃的有事出去了,我是這兒的帳房,怎麼,公子有事找我們掌櫃的?”
夏潯呵呵笑道:“不,我不找你們掌櫃的,我來……就是找你來了,王先生可還認得我麼?”
“嗯?”
王一元心中一懍,他還以爲碰上了認識自己的仇家,可是提着戒備仔細打量夏潯片刻,對此人卻並無印象,不禁有些惶惑起來:“閣下時?”
夏潯啓齒一笑:“徐州渡口,本官與你,曾有一面之緣。”
“徐州渡口……”
王一元略一思索,忽地叫了起來:“啊!我想起來了,原來你是……你是那位大人,大人怎麼到濟南來了?”
夏潯道:“因爲本官本來就是到濟南來做官的,本官現任職于山東提刑按擦司。”
王一元臉上的笑容微微有些發僵:“是,大人今日光臨小號……,可是要買書麼?”
夏潯笑容一斂,神色一冷,寒聲道:“本官說過,今天,就是找你來了!”
隨着他這一句話,站在門口的兩個隨從立即左右一分,將王一元挾持起來,這也是夏潯的一計,幾乎對每一個懷疑對象,夏潯都用過這一招,如果對方心中有鬼,早就防範着官府來抓他,夏潯的這一聲吼再加上兩個隨從的配合,就算不能讓他立即出手反抗,必然也神色大變露出破綻。
不過王一元的心理素質着實很好,他也變了顏色,卻是那種本份百姓見了官威時自然的惶恐和緊張,他吃驚地左右看了一眼,畏怯地望向夏潯道:“大人,不知道在下……在下犯了什麼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