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軍圍城了。
四年靖難,百戰沙場,今天,他們終於殺到了金陵城下。
大局既將砥定,三軍士氣飽滿,同城頭守軍的慌張氣餒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無數的士兵光着脊樑,在烈日下忙碌,興奮地用他們急行至金陵城下,南軍倉惶棄下的房樑大木建造着攻城器械,陽光照在他們黑黝黝的肌膚上,汗水閃閃發光。
燕字大旗在烈日下豎得筆直,燕王大軍在金陵城下紮下十里連營,旗幡招展、營盤連天,那威風氣勢,令城頭守軍望之喪膽。
朱棣沐浴更衣,換上了隆重的藩王袍服,頭戴翼善冠,身穿硃紅色蟒龍袍,盤領窄袖,腰繫玉帶,在數十位猛將的拱衛下巡視城下陣地,所過之處,將士歡呼,如同大海狂嘯一般。
朱棣策馬揚鞭,正前方,就是雄偉壯觀的帝京金陵,東面的鐘山像盤龍一樣蜿蜒環抱,西面的石頭山像猛虎一樣雄踞在大江之濱。浩浩的長江從金川門下向東北方向流去。城內東南角那一片金光耀眼的樓臺殿閣便是皇城。觸目所及,朱棣禁不住心懷激盪。
塞上的飛雪,白溝河的明月,德州城下的快馬、濟南城前的戰車、東昌城下的慘敗,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四年了,從皇帝的步步緊逼下拼死一搏,到如今兵臨城下勝券在握,多少次親臨矢石,多少次險死還生,而今,他終於迎來了勝利的一刻。
八十萬大軍沒有擋住他,長江天險沒有擋住他,金陵的城牆,能擋住他前進的步伐麼?
金陵城裡,無數的王公大臣、文臣武將,都惶然等待着最後的命運,到了這一刻,誰都不相信金陵還能守得住了。的確,金陵比濟南城更加堅固更加雄偉,可是時移勢移,再堅固的城牆,總要有人來守,現在誰還有勇氣和燕王一戰。莫說是鐵鉉,當今皇帝就在城裡,也無法鼓舞三軍士氣了。
翰林編修吳溥家的院裡,濃濃樹蔭下,一桌酒菜,幾個好友正憂心忡忡地談論着當下的局勢。
在座的有主人吳溥,還有客人胡靖、王艮、李貫,另外一個個頭最矮、其貌不揚的,卻是他們最佩服的大才子-解縉。解縉,這個與楊慎、徐渭並稱“明代三大才子”之一的大名士,在蘭州吃了三年多的苦,後來經由他的好友禮部侍郎董倫不斷爲他活動,總算是在今年年初的時候,從蘭州調回來了,現任翰林待詔。
席上,針對時下局勢,大家都在高談闊論,幾乎衆口一詞的,都不認爲金陵城還能守得住,王艮黯然淚下,對胡靖、李貫和胡溥道:“建文二年,你我四人一同中了進士,位列頭榜前四名,本以爲,你我從此可以報效國家,想不到才兩年功夫,國家竟落得這般模樣……”
胡靖心道:“報效國家,與建文和燕王誰做天子有什麼干係,都是朱明皇室,待燕王坐了天下,難道他不需要臣子爲他打理江山麼?咱們又沒架秧起鬨的嚷嚷削藩,燕王的‘奸佞榜’上二十九人,可沒有你我的名姓,傷心個什麼勁兒?”
可是,他們學的都是道德文章,這種話自然不能說出口,忙也跟着附和兩句,一副忠肝義膽的模樣。這種漂亮話兒真要說出來,他比王艮說的還要好聽。解縉冷眼旁觀,似笑非笑,卻是叫人難以看出他的心態。
他對這位建文皇帝可談不上什麼好感,當初讓他去蘭州吃土的就是這位建文帝,而今,託付好友活動,總算是回了南京,不想剛回來就碰上江山易主的事兒,他不在乎,他的滿腹才學、一腔報負,在建文帝手中根本得不到施展,這個翰林待詔做了也有兩個月了,他沒機會替皇上擬過一道詔書,那活兒都被方大學士包了。
天要變了麼?日升日落,與他何干?
曲終人散,幾個文人對當前困局無力迴天,只能發上一番感慨便各自回去了。吳浦的小兒子已經九歲了,他在一旁聽着幾位叔叔或慷慨激昂、或旁徵博引,半懂不懂的,也能隱約聽明白一些。待幾位叔父離去,他便偎到父親懷裡,說道:“爹爹,胡叔叔方纔說城破之日,就隨建文皇帝而去,那番話慷慨激昂,聽得人熱血沸騰,真不愧是狀元郎呢。”
吳溥默默地搖了搖頭,他的夫人正在收拾桌子,生怕丈夫聽了這話,也要效仿那呆書生去自殺明志,趕緊拉開拉開兒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嗔道:“胡說甚麼,回屋讀書去。”轉而又不放心地對吳溥道:“相公,這是皇帝家事,你可千萬不要生了糊塗念頭,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的……”
說到這裡,吳夫人便忍不住落下淚來。
吳溥苦笑一聲道:“夫人,胡說甚麼呢,爲夫不會去死的。”
他沉默了一下,緩緩又道:“我與王艮、胡靖、李貫三人同榜進士,兩年來相交莫逆,以我對他們的瞭解,肯以死報效君王的……,恐怕只有王艮那個死心眼罷了。”
吳溥話音剛落,就聽左鄰傳來胡靖的聲音:“夫人,外邊現在兵荒馬亂,你怎麼還悠閒自在的,快些去收拾家裡值錢的東西,都藏到米櫃子底下去!”
吳溥與胡靖、王艮同科中舉,分別是一二三四名,做了官後,除了李貫家境比較富裕,單獨在繁華鬧市區買了房子,其餘三人都在這同一條巷子購置的房舍,吳浦的左鄰是胡靖家,右舍就是王艮家了。
聽了胡靖這句話,吳溥和他的夫人一臉囧態,停了片刻,吳溥才苦笑道:“夫人,你看如何?到現在還惦記着家裡值錢的東西莫遭了兵災,他怎麼會去尋死呢?”
吳夫人破啼爲笑,嬌嗔地在他額頭點了一下,說道:“胡大人這纔是聰明人呢,朱家叔侄誰做皇帝,關咱們甚麼事,你可不要犯傻,不許狠下心來,拋下奴家和孩子們,學學人家胡狀元!”
王艮家裡,王艮神情肅穆地對他的妻子道:“夫人,我食建文皇帝的俸祿,就要對得起建文皇帝,如今燕王兵臨城下,不可能守得住了,城破之時,皇帝必以死殉國,王艮身爲臣子,既不能爲君分憂,也不能讓君父死在我這臣子頭裡啊,我先去了,九泉之下,再侍奉皇上駕前!”
“夫君……”
王夫人哀哀痛哭於地,可是王艮治家甚嚴,王夫人對丈夫從無違拗,眼見丈夫已萌死志,竟是不敢勸阻。
王艮慘然一笑,悄悄自袖中以拇指打開所買的那一小瓶鴆酒的蓋子,說道:“你好好養大孩子,便是爲我盡了節義,爲夫先去九泉之下,迎候天子!”
說罷一仰頭,將那鴆酒灌進了口中……
羅克敵面色凝重地被人引進了正心殿,他不知道皇上這個時候召見他會有什麼大事吩咐。
燕軍就要進城了,他實在沒有想到,朝廷竟然敗得這麼慘、這麼快。
這幾天,在他腦海中徘徊的,一直是楊旭的身影。
他輸了,他徹底的輸了,楊旭那小子,眼光竟然這麼準,竟然看得這麼遠!
“羅大人!”一見羅克敵到了,少監王鉞連忙迎上來。
羅克敵悄聲問道:“皇上呢?”
王鉞道:“皇上在裡邊等你呢,快些去吧。”
羅克敵點點頭,舉步走進展去,王鉞也跟進來,把手一擺,所有的內侍和宮女都弓着腰,慢慢地退了出去。
羅克敵見此情形,不禁有些動容:“皇上竟摒退了身邊所有的人,到底有什麼絕密要事吩咐於我,難道……是要我想辦法刺殺燕王?如果燕王暴死,倒也不失爲解此危局的好辦法,只是……想要刺殺燕王何等艱難。”
羅克敵胡思亂想着繞過屏風,正來回踱着步子、滿面焦灼的朱允炆一見羅克敵,立即迎了上來,未等羅克敵躬身施禮,便抓住了他的手臂,急切地道:“羅愛卿,國家存亡之際,生死攸關時刻,這件大事,朕只能託付你了。”
羅克敵聽了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他朝思暮想的就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能重現錦衣衛的榮光,這一刻他終於等到了。皇帝終於想到了他,終於想到了錦衣衛,雖然這時已經遲了,羅克敵還是心懷激盪:“就算皇上讓我潛進燕軍營中去刺殺燕王,我也去,我要親自去,皇上既以國士待我,粉身碎骨,我也死而無憾!”
羅克敵的眼睛亮了起來,他韜光隱晦多年,這一刻就像一柄久藏鞘中的寶劍,乍然出鞘,依舊是寒光四射,羅克敵沉聲道:“皇上請吩咐,臣粉身碎骨,也不會辜負皇上的期望!”
“好!好好!朕就知道,羅愛卿始終是忠於朕的,比那些平素誇誇其談,事到臨頭舍朕而去的廢物強上一千倍、一萬倍!”
朱允炆激動地道:“金陵城能否守住,朕實無把握,不能不未雨綢繆,朕要你爲朕安排一下,一旦城破,便把朕送出宮去!”
羅克敵一呆,目中神光漸漸黯淡,朱允炆惶恐地道:“怎麼,連你也辦不到麼?”
羅克敵心中一動,忽然又想:“莫非皇上想要逃去他處,東山再起?”
他的雙眼又亮了起來,急忙問道:“陛下想去哪裡?去四川蜀王處,還是雲南沐王處?據此要地,號召天下,還是有機會……”
朱允炆連忙擺手道:“朕以整個天下尚不敵燕王,逃去那裡又有甚麼用,不過是晚死一刻罷了!愛卿,你好好安排一下,讓朕逃得越遠越好,千萬不要叫燕王的人找得到朕!”
羅克敵默然片刻,緩緩拜倒在地,頭深深地叩到地上,低沉地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