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秋,多事之秋。
出兵安南之事還沒個定論,在南北西三面連番戰事期間所掩蓋下來的諸般問題就紛紛浮出了水面。
這日早朝,都察院御使趙子衿實然上表稱,洪武年間,朝廷立下規矩,各地設置若糧倉儲備,以備糧荒時間,可以開倉濟民,同時各地要疏浚河道、建造水庫,以備洪備旱,這都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舉。然而自前年以來,戰事頻仍,府庫存糧爲之一空,又因大量徵調民役輸運糧草,各地河道久不疏浚,恐來春水汛會釀成大禍。
因此,趙御使提出,希望皇上下旨,嚴令各地布政司切實做好糧食儲備和水利設施的建施,同時應把這項業績列入相關官員年終考課,以確保太祖高皇帝時制定的這項體恤百姓的政策得以貫徹實施。
趙御使是都察院的少壯派,前兩年做巡城御使的,剛剛成爲十三道監察御使,地位比較低,提的又是國計民生方面的問題,所以他的出頭沒有引起大佬們的注意,但是這件事關係重大,皇帝卻是不敢等閒視之的,在那個時代,三農問題就是國家最最根本的問題,農村、農業、農民這三大問題解決不好,國家必生大亂。
因此朱棣立即下旨,命有司依此辦理。緊接着,內閣又呈給皇上一封奏摺,原來是江西廣信府玉山、永牛兩縣發生大瘟疫,疫情暴發迅猛,至呈報時止,已然死亡近兩千民衆。緊接着戶部又報,廣信府上饒縣也發生瘟疫,死三千餘人,當地民心惶惶,不少人背井離鄉,逃往他地。
朱棣大爲緊張,立即命令輸運糧食、藥品,救災救疫。賑濟地方。這道旨意下完,戶部就跑到謹身殿向皇上哭窮,沒人、沒錢、沒法子救災。朱棣召集內閣議事,一時也拿不出急切有效的辦法,朱棣無奈。只得下旨,除在京的《永樂大典》編撰事宜外,金陵大報恩寺、武當山道場兩大工程暫且停工。
隨即朱棣又詔諭北京行都司:北京軍民數年之前,或效力戍行,或供億師旅,備歷艱難。平定以來,勞苦未蘇。而營建北京,國之大計。不得不重勞百姓。自今北京諸郡不急之務,及諸買辦,全部停止。
這些工程暫停,總算挪出了大筆的銀兩,分別用於救災救疫和儲備糧食,在此期間,陳瑛起初並未發覺內閣和六部重點呈報這些事情的本意,眼見朝堂一片熱火朝天。文武百官都在關注國計民生問題,陳部院不甘寂寞,忙也勒令所屬查緝問題,結果還真被他查出一個大問題,急急報與皇上,雖然其目的不純,卻給百姓們做了一件大好事。
原來。河南鄧州這時也發生了疫情,只不過這裡的疫情不是針對人的,而是牛疫,大批官牛生病死去。當地官府對交由百姓飼養的牛馬都有嚴格的考覈和懲罰制度,但是像這種並非飼養不善的不可抗力。本來不該予以懲罰。但是大批官牛病死,官員們唯恐受到朝廷責備,於是就把損失分攤到了養牛戶身上。
官員們要求飼養官牛的百姓照市價賠償,結果折騰的許多百姓賣田賣房,還不夠的,甚至賣兒鬻女,一時慘不堪言。陳瑛把這事兒報到朱棣那裡,正爲國計民生感到焦頭爛額的朱棣只氣得三尸暴跳,大罵道:“養牛,本來是爲了讓百姓們能夠過上好日子,現在怎麼反而成了毒害百姓!”
憤怒已極的朱棣隨即下令,要求當地官府一律免去因牛疫而攤派到百姓頭上的賠償;賣掉的房屋、田地,由官方予以贖還,賣掉的兒女,也由當地官府全權負責尋回。同時,對這些邀寵媚上、坑害百姓的官員進行了嚴厲處罰,可是這一來,朝廷又是好大一筆支付。
朱棣捉襟見肘,不得不考慮起夏潯所說的話,他的確有意讓漢王去平定安南。一來,漢王朱高煦在漠北的表現可圈可點,確實是個帥才,而張輔在安南之戰前,名聲不顯,無人知道他是名將之才,在朱棣看來,他的兒子去徵安南,恐怕比張輔做的還要好。
同時,他這麼做也有安撫兒子的意思,高煦不是庸才,真就把他養在那兒,做個無所事事的閒散王爺?男兒在世,誰不想有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名載青史。皇位已經給了大兒子,就算是補償吧,也該讓二兒子闖一番功業。可是因着錢糧短缺諸多問題的暴露,他不得不考慮這裡邊的冒險因素。
張輔在安南已經證明了他的能力,而且熟悉當地軍事地理、風土人情,高煦畢竟不曾在南方打過仗,萬一首戰不利,拖延下去,那麼……
有鑑於此,朱棣心中最合適的人選又變成了張輔,一連幾天召張輔入宮議事,討論再度出兵安南需要用兵幾何,有何具體計劃和措施。陳瑛這才明白敢情以上種種,都是項莊舞劍,意在漢王啊!可憐他糊里糊塗地被人利用了一會,惱羞成怒的陳瑛立即還以顏色,上表奏陳:都指揮單政驕恣違法,擅令家人出境易馬,乞請懲處。
朱棣見了奏章,隨即批示:“春秋人臣無外交,今軍人膽敢爲貿易事,如稍有不平,爭競啓隙。此事關係重大,雖有功亦不能寬容。着即:削其官職,捕其入獄,依律嚴加懲處!今後但有軍人貿易,一應循此辦理!”
這單政是鎮守九邊的一位將軍,與陳瑛想要打擊的人八杆子打不着,而且準確說起來,這人還算是丘福一系的,但是得了這道聖旨的批示,可就不是單對九邊兵將而言了,陳瑛立即派出幾個心腹,由僉都御使俞士吉帶隊直撲浙東,尋雙嶼衛的晦氣去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太子系和漢王係爲達目的,所用的手段都是迂迴轉折,魚腸藏劍,就事論事的話,誰也不是爲了爭奪領兵權,個個都打着爲國爲民的幌子,你想彈劾都無從下手,而且不但漢王和太子不曾出面,就連他們陣營中的領軍人物也優哉遊哉地“置身事外”,手段可謂滴水不漏。
與此同時,紀綱也沒閒着,他正絞盡腦汁地想這漢王造勢,他算看明白了,如果漢王倒了,他這條走狗的利用價值就不大了,朝中風雲變幻,鬥得越是激烈,他的地位才越穩固。
謹身殿裡,紀綱候着與皇上奏對安南戰事的張輔一走,馬上找個機會溜進去,三言兩語就繞到了漢王身上,對朱棣讚歎不已地道:“臣閒暇時,去龍江驛看過漢王殿下演兵,當真龍精虎猛!臣曾爲陛下牽馬墜鐙,效力軍中,觀今日漢王,頗有皇上當年的英武之姿。那天策衛被漢王一番調教,簡直是脫胎換骨,京營精銳,莫有可敵者!”
“哦?”
朱棣一聽,臉上不禁露出了笑容,近日他煩心事太多了,如今一聽兒子這麼出息,不免有些歡喜。
紀綱趁機道:“皇上國事操勞,心力耗損過甚,臣看今日案頭奏疏不多,皇上何不出宮散散心呢,就去龍江驛觀武好了,臣知道,皇上素來喜歡行伍之氣,只是九五至尊,機會難得!”
朱棣聽得興致起來,呵呵笑道:“也好,你去安排一下,莫搞太大的陣仗,朕微服往龍江驛一行,去看看漢王演武!”
紀綱大喜,連忙恭聲應了,心中暗道:“漢王,機會我給你爭來了,你可要好好表現啊!”
紀綱這邊匆匆安排聖駕啓行,那邊就不動聲色地把消息透露了出去,漢王的心腹得了消息,飛也似地趕去龍江驛報訊,朱高煦聞訊大喜,他卻不知道紀綱這是有意幫忙,還以爲紀綱故意進言,讓父皇上尋自己岔子,當下打起精神,把他那三千精銳集中起來,飛快地做起了部署。
等到朱棣微服趕到,報進營去,朱高煦匆忙迎出,一臉的意外,好象全不知情一般。要說這漢王治軍確實有一手,今日又提前做了準備,這演武豈能出什麼岔子,朱棣觀其三軍,動如火掠,不動如山,兵精將勇,悍不可當。他本就是軍伍的大行家,哪能看不出這樣的表現是銀樣蠟槍頭還是真功夫,喜得朱棣連連點頭,不免又想:“觀此軍伍,銳不可當,若要我兒南征,似也並無不可!”
這時候,兵部尚書金忠、五軍都督府徐景昌纔得到信兒,知道皇上去了龍江驛,二人打馬如飛地趕來,這時朱棣剛剛看完演武,下了點將臺。
見了主管天下兵馬的兩位重臣,朱棣笑容可掬地道:“過去勳業之臣,皆奮起行伍,身功戰陣,積累勤勞,致有爵位。及其子孫,沉於安逸,忘祖父之艱難,玩貪歲月,不習騎射。一遇閱試,手足無措,至臨陣對敵,畏怯疲懦,墮馬棄槍,魂飛膽喪。此皆系驕肆不教之過。
高煦雖已封王,不失武烈遺風,堪稱功勳子弟之表率,我兒尚且如此,況乎他人?功臣官宦子弟,大多自幼便入親衛、勳衛、翊衛,承有軍職,你們對他們當加強訓練,今後功臣子弟演武,初試不中式,罰入衛所三年;複試不中者,謫戍邊防,另選有才能技藝子弟承襲入衛!”
一旁朱高煦面有得色,金忠和徐景昌唯唯應了,心中卻是暗暗叫苦:“糟了,恐怕皇上又有用漢王之意,這事得趕緊稟報太子、知會輔國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