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不問流年
寶音拉着臉進門,將馬繮繩交給左右,那眼神寒入肌骨。
“怎麼回事?”
她沒有半聲招呼,上來就質問,白馬扶舟心知她已經瞭解到這裡的情況了,也不再隱瞞,將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不料,寶音不僅沒有消氣,反而冷下了聲音。
“你是何時知道玉堂庵有問題的?”
寶音很少對白馬扶舟發脾氣,這般冷厲的樣子,也是少見。
白馬扶舟心裡一凜,當即低下頭:“那日上山來,聽大都督無意提及這附近野物絕跡,甚覺奇怪。後來,大都督獵得一隻鳥給我……”
寶音看他一眼,沉聲問:“鳥有問題?”
白馬扶舟搖了搖頭,“鳥是沒有瞧出什麼問題,可霄南山肯定有問題。”
寶音道:“那你如何得知,如何會來?”
白馬扶舟看了看左右,不見有外人,低聲道:“兒子得知錦衣衛抓了幾個刺客,派人打探了一下,得知有一個叫狼頭刺的組織有意毀去玉堂庵,便匆匆趕來救急。但我發誓,來霄南山之前,我當真不知此事與楚王殿下有關……”
理由很充分,但是寶音並不滿意。
她看着白馬扶舟,臉上隱隱流露出一絲失望。
“這麼大的事情,事涉明光郡主,爲何不差人來稟報?舟兒,你長大了,翅膀也硬了。”
這話說得平淡,可是話中的分量如巨石壓頂,白馬扶舟脣角微抿,垂下雙手,“兒子怕影響母親休息,又恐怕母親得知,會爲此擔憂,原本想解決好了再來稟報,豈料……”
聽出他話裡的遺憾,寶音心裡一緊,沉默片刻,長嘆一聲。
“帶我去三生崖看看。”
三生崖上還有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在駐守,寶音過去的時候,烏嬋也坐在石欄上,正望着谷底出神,聽到長公主駕到,一羣人紛紛過來行禮。
寶音擺擺手:“免了。”
她扶住陳嵐的胳膊,又朝何姑姑使了個眼神,示意她看牢通寧公主,小心翼翼地道:“囡囡,我們就在這裡看看可好。懸崖危險……”
陳嵐彷彿沒有聽見,掙扎一下,示意寶音鬆開她。
“姐姐放心,我就想看看阿拾墜崖的地方。”
這句話她說得很是平靜,不像往常瘋瘋癲癲的模樣,仔細一瞧,竟有幾分經年之前那個溫雅守禮的通寧公主的影子。
寶音看得眼神定住了,“囡囡你,可是……”
可是想起來了?
寶音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問不出口,甚至不知道該期待哪一個答案。因爲若是陳嵐此刻想起來,又恰逢失去女兒,那痛苦就該加倍了。
她不忍心。
“囡囡,阿拾會沒事的。”
陳嵐的眼裡有幾分失落,通紅的眼眶彷彿隨時會落下淚來。
她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寶音的話,慢慢走向三生崖的西北面。
四周風聲很大,守衛們在寶音的示意下,都小心地隨着陳嵐的身影而挪動,仔細看護。可是,陳嵐從頭到尾都十分冷靜,並沒有半點激動,而是走到懸崖邊,看了看深幽不見底的山谷,在烏嬋方纔坐過的地方坐了下來。
“阿拾,是娘不好,娘沒有保護好你。”
她低頭掩面,肩膀微微抖動起來,彷彿在哭。
“老天,有什麼懲罰都讓我來受吧,請不要再爲難我的女兒……”
“囡囡。”寶音寸步不離地跟着陳嵐,見狀趕緊扶住她的肩膀,“這裡風大,我們別看了。去屋裡坐着,等消息便好。”
陳嵐搖搖頭,擡起滿是淚霧的眼睛看着寶音。
“姐姐,讓我再坐一會。”
她的神情十分哀慟,可是看着卻比這些年來的任何一天都清醒。
寶音怔了怔,盯住她的眼神沒有說話。
不料,陳嵐拉住她的手,突然擡頭,悽悽地道了一句,“這些年我總是任性,爲難姐姐了。我答應你,這是最後一次,姐姐,讓囡囡再任性一回吧?我想在這裡,等阿拾回來。”
————
尋找和等待的時間過得格外漫長。
一天過去,又一天過去。
不僅派到黃泉谷的人杳無音訊,就連從玉堂庵後山失蹤的元馳都不見蹤影。
山上沒有野獸,很多人說,可能是被大火燒成了灰燼。
一個即將成婚的睿智郡主。
一個風流成性的元小公爺。
兩個人一個在前山,一個在後山,同一天晚上出事。
對好事者來說,只是一樁談資。可對於當事人,卻是沉重的打擊。
陳嵐在三生崖坐了兩天,沒有離開,寶音看她的狀態,不敢確定她是不是當真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側面試探了她一下,陳嵐卻沒有正面回答。現在的陳嵐,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傻娘,彷彿一夜之間,就變回了那個懂事而內斂的通寧公主。
在慶壽寺的廂房裡,寶音見到了趙胤。
他身受重傷,躺在牀上,大黑趴在他的牀邊上,虎視眈眈地看着任何一個進來的人。
這個狗子太厲害,爲它和趙胤療傷的兩個大夫,在這屋子裡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可是,趙胤完全沒有要阻止狗子的意思,任由它這麼肆意地敵視旁人。
寶音是被謝放迎進來的,趙胤看了一眼,掙扎着想要起身行禮,被寶音阻止了。
“阿胤快躺下,別動。你我自己人,毋須行那虛禮。”
趙胤安靜地看着她,道了謝,見她望着自己不作聲,眼神複雜,眉頭微微一蹙,“殿下要說什麼,但說無妨。”
寶音一嘆,搖頭,“本宮沒有什麼要說的,只是……萬分擔心阿拾那孩子。還有她娘,如今還坐在三生崖上吹冷風,怎麼都勸不下來。”
趙胤眉頭微動,垂下眼沒有說話。
寶音觀他的面色,“你這邊,還是沒有消息嗎?”
趙胤道:“沒有。”
他表情平靜得看不出半分波瀾,就好像對阿拾的生死並沒有那麼看重一般。
寶音心裡又是一沉,遲疑片刻道:“還有一事要問你。楚王現在何處?”
趙胤擡起眼,“殿下是爲楚王求情來的?”
他用了求情兩個字,在寶音面前其實是不合時宜的。
長公主相較於他,自然是長公主爲尊。長公主要命令他做什麼事,何須求情?
可是,寶音聽了,卻是嘆息:“楚王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本宮還有何面目替他求情?只是,阿胤……”她目光短暫地在趙胤身上包紮的傷口上停留了片刻,躊躇地道:“此事不宜聲張出去,對社稷不利……”
一旦楚王叛亂的事情傳出去,就坐實了大晏朝政動盪,周邊那些盯着大晏這塊肥肉的鄰邦,說不得就會出來爲他們找點什麼麻煩。
在當前這般境況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趙胤點點頭,認爲長公主說得對。
但他明白這不是長公主想說的全部。
“殿下,楚王通敵叛國,乃十惡之首,其罪當誅。”
寶音神色一僵,許久沒有說話。
趙胤看着她的面孔,淡淡道:“先帝待我恩重如山,我自是要以大晏江山社稷爲重。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不會要楚王的命。”
寶音聞言微怔,一動不動。
不會要命,其實不是什麼好事,落在趙胤之手,不死也要脫層皮。
寶音摁了摁沉痛的額頭,長長一嘆。
“皇帝未醒,太子還小。這江山社稷,我一個女子說什麼也算不得數。阿胤,此事就由你作主吧。”
趙胤目光一動,壓下那略微的意外。
“是!謹遵長公主之令!”
寶音心臟微微一抽。
明明她眼下就是無可奈何,被趙胤換了個說辭,就成了她的命令。
這人,心思當真奸猾,與阿拾,倒也是半斤八兩。
只可惜,阿拾……不在了。否則二人舉案齊眉,也是一樁美談。
寶音心裡微微疼痛,無聲地嘆息一聲,又問了問當夜的事情。
她看趙胤身上的傷處不少,原還有些擔心,在聽說“軟蝟甲”的功效後,臉上的震驚不亞於當時得知此事的趙煥。
她記得母親說過,那是稀世之珍,當世唯一,絕無僅有的好東西。
寶音也同趙煥一樣,想不通父皇爲什麼要把這樣的東西送給趙胤,而不是趙炔和趙煥中的一個。
“阿胤……”
寶音語氣遲疑,目光閃爍不定。
“有句話,在我心裡憋了許久,一直覺得不方便說。可事到如今,好似也沒有什麼忌諱了……”
趙胤平靜地看着她,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不催促也不急切,這讓寶音覺得接下去的話,尤爲艱難。
“你有沒有覺得,父皇待你的好,有些反常?”
趙胤面不改色,“得先帝愛惜,是無乩之幸。尋常人的反常,對先帝而言,皆是正常。”
尋常人,不尋常的先帝。先帝的想法自然與普通人不同。若是誰都如先帝一般想法,那不是人人都如他一般睿智英明瞭?
寶音明知道這個解釋很牽強,可是,又找不到別的理由來反駁。
她遲疑片刻,看着趙胤精緻俊朗的五官,默默點了點頭,不再提這事,換了個話題。
“我們在霄南山已經尋找了三天。阿胤,接下去,你是怎麼打算的?”
霄南山幅員百里,黃泉谷險象環生,實在找不到人,總是需要一個結果,他們不可能無休無止地找下去,總有還朝的一天……
寶音很想安慰趙胤幾句,可是他的表情太過平靜,以至她那些話都說不出口,只能從側面去提點他。
趙胤聽出了她話裡的意思,眸子微涼。
“等我好一些,再去黃泉谷找人。”
寶音蹙起眉頭,剛想說話阻止,就見趙胤擡手摸向了牀邊的大黑,語氣低沉下來。
“不親自去看看,我不會死心。”
三天下來,大多數人都已經死心了。
包括一開始同他一樣不相信時雍會出事的烏嬋,還有一直守在三生崖上的陳嵐。
寶音還在慶壽寺和趙胤說話,崖上就傳了消息下來。
“通寧公主暈倒了。”
寶音心裡的那根弦,猛地收緊,連忙告辭離去。
屋子裡又恢復了寧靜,趙胤看着牀邊的大黑,將手垂下去。大黑懂事地直起頭來,舔了舔他的手指。
“大黑。”趙胤幽幽地道:“你好些了嗎?”
大黑嗚嗚兩聲,像是迴應。
“還痛是嗎?”趙胤心疼地撫摸它,“很快,我們就會好起來。”
大黑嘴筒子拱他掌心,沒有出聲。
趙胤側過臉來,“你敢去嗎?黃泉谷。”
大黑突然掙扎着爬起來,將兩隻前蹄搭在他的牀邊,低頭舔他的手,彷彿在訴說它的勇氣和尋找時雍的堅毅。
趙胤目光微垂。
“這世間,唯你我,最是明白,不能失去。”
在這一場風雨飄搖的浩劫裡,有人驚慌失措,有人恐懼痛哭,有人四處奔跑,有人輾轉反側,唯有這一人一狗,無須共同語言,卻誓守着一個共同的理念——不問流年幾許,一定要找到時雍。有她,纔有他們的盛世人間。
這日下午,趙胤就得到消息,寶音長公主帶通寧公主回京了。
誰也沒有想到,時雍三生崖上這一跳,會變成一個觸動陳嵐的契機。
回到京師後,從昏迷中醒來的陳嵐,沒有再吵着去找阿拾,而是臨夜進宮見駕,身上就帶了一副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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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