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4章 南下錦城
光啓二十四年的春天過得異常地快,彷彿眨眼之間。
錦城王離京南去就藩那日,是入春以來最大的晴天,太陽如同火球一般高掛在天空,赤辣辣的陽光將京師城照得紅豔豔一片。
欽天監監正爲了討個好彩頭,當即擬了什麼“金烏報喜,四煞迴避”的說法,稱這是大晏福祉,意喻從此以後,“天佑大晏,國祚萬年”。這位欽天監官員本是想拍個馬屁,不料一個巴掌就拍到了馬屁股上,光啓帝說他“阿諛奉承,不辯四季”,直接將人驅逐出宮,革職查辦。
這個時節出大太陽不是常理麼?鐵打的江山又哪裡有萬年那麼長的?光啓帝不喜歡聽那些假大空的話,更討厭有人在趙胤離京的這個節骨眼上,拿這個事情來隱喻他走得好。皇帝正心煩呢,這傢伙撞上來,不辦他辦誰?
欽天監監正被查辦一事,舉朝譁然。
光啓帝無心插柳柳成蔭,讓原本因爲趙胤離京而暗流涌動的朝堂突然就平靜了下來。這凜冽的一刀,殺了雞,也嚇住了猴,那些剛剛想要冒出頭的魑魅魍魎,慌亂地收起爪牙,再無人敢蠢蠢欲動。
陽光鋪天蓋地照耀着繁華的京師,
也照亮了時雍和趙胤夫婦,南去的路。
山水茫茫,大地廣袤。
離開京師那個黃金打造的牢籠,時雍整個人都雀躍起來,所有的離愁一點點在大自然中洗去。
原本從京中去錦城府,水路是最爲便捷和快速的,但他們並不急着趕路。將出京的行李和大部分隨從安排上了官船,一路順運河而下。而時雍和趙胤自己卻悄悄地帶着幾個貼心侍從,輕裝上路,從陸路出發,慢慢地跟隨官船而去。
路過一條河,偶遇一座村,都有可能會停下來走一走,看一看。
煙火嫋嫋的農家小院,花香遍野的小河溪畔,都留下了時雍和趙胤的足跡。還有大黑,它喜歡在暖陽裡追逐蝴蝶、在平坦地草地上打滾,或是涉水下到汩汩的溪流裡,憑本事叼上來一條魚……
一驛過一驛。
一驛再一驛。
他們遊山玩水,只有在官船靠近碼頭時,偶爾會上船補給,或是休息兩日,以免那個聒噪的王府長史天天唸叨。
錦城王府的長史按例由朝廷指派。這個長史姓車,名叫車固。古怪是古怪了些,可車長史卻是正兒八經的蜀地人,當年入京趕考,名落孫山,卻因長得有幾分俊逸,又作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畫,被太常寺的一個官員看中,招了女婿,後來又獲舉薦,去了戶部六科任職,漸得看重。
王府長史官職不大,從五品,月俸只得十四石,卻是執掌王府諸事的一級官員,加上由朝廷直接指派,也可以說是皇帝派到王府身邊的眼睛。
而眼前,車長史這雙眼睛——眼睛好痛。
他帶着家眷隨錦城王就藩,原也存了衣錦還鄉風風光光的想法。不承想,王妃率性妄爲,王爺縱容放肆,整個南去的隊伍裡面,好似就他車長史一個人在認真就藩。
整日裡,他要爲錦城王夫婦的安危擔驚受怕也就罷了,還得每天爲他二人畫小像畫風景。
這個點子的產生,讓時雍很佩服自己。
旅遊嘛,豈能沒有“到此一遊”的照片紀念?沒有相機的年代,幸虧有一個作畫如神的車長史。這簡直就是人丨肉攝影機。時雍抓了車長史來畫簡圖,準備將一路的風光和他們就藩的景象編成一本畫冊,等到了錦城府,再由車固來潤色,找一個書局刊印出來。到時候,她給京中諸位親朋一人送上一份。最好,再送一份去漠北給紅玉,提點她一下,也可換回來一本漠北風光美人圖。
試想一下,當京中父母、皇帝、趙雲圳、烏嬋等人看到畫冊時的模樣,時雍就快活得合不攏嘴。
可憐了車長史,實在畫不過來了,臨時抓了自己的兒子來當壯丁,一個記風景,一個記人物,這才勉強應付了下來。
只是夜深人靜時,當車長史躺在牀上,讓夫人幫他捶着老胳膊老腰時,不免長吁短嘆。
“王妃好生能鬧騰,這纔出京城呢,她就這般放縱,等到了錦城府,那還了得?我看便是上屋揭瓦,王爺大抵也不會說她什麼。唉,也不知還會鬧出什麼花樣來……”
長史夫人一聲嘆息,只能勸他。
“你一把歲數了,管那許多閒事做什麼?王爺喜歡縱着,你便睜隻眼閉隻眼,也就是了。”
車長史咬着牙直起身來,痛得哎喲一聲,又苦着臉道:“那如何能行?我奉陛下之命任職長史,是爲協助王爺整治錦城,肅清西南陳苛舊疾。倘若王爺任一個小女子胡作非爲,那還能成什麼事?亂了禮數,招人笑話,還不是我這長史的罪過?”
長史夫人看他如此迂腐,眼皮一翻,瞪着他不屑的哼聲。
“說你傻吧,你又自詡是讀書人。在京城裡,你聽陛下的,出了京城,你該聽誰的話,還沒有看得明白嗎?”
“夫人是說……?”
“你是錦城王府的長史,你說你這條老命,是跟誰綁在一條船上的?”長史夫人朝他使個眼神,壓低嗓音:“咱孃兒幾個,可都隨了你一同離京的,陛下沒有留下一個在京中。你說,你是誰的人?”
車長史恍然大悟。
“夫人慧眼,看得明白,倒是爲夫愚鈍了。唉,只是王妃也太過……罷了罷了,由着她罷了。”
車長史想一想,自己一介清流讀書人,最後淪爲畫師,多少還是有些不甘。
當然,此時的他不會知道,這本帶有人物畫像的南行遊記,將來會成爲流傳於世的鉅著,而他也將在大晏歷史上,成爲名噪一時的大畫家。
煙花三月下揚州,時雍此刻體驗的便是這般明媚景緻。
一行人輕鬆愜意地走到四月中旬,官船已到達濟寧碼頭,運河的東岸停靠。
濟寧官員早得到消息,錦城王就藩途經此地。這位錦城王的赫赫威名,天底下無人不知,官員們早早便已安排人手,修整碼頭,肅清賊寇,準備好了爲錦城王接風洗塵。然而,官船靠岸,濟寧知府前去拜會時,卻吃了閉門羹。
船上官吏告訴他,錦城王素來不喜應酬,官船停靠濟寧碼頭,只是爲了補給和休整,並不想刻意勞煩到諸位大人。
濟寧官員無功而返,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失望。
接待趙胤,他從私心裡來講,也不情願,無非硬着頭皮罷了。
可就此失去同錦城王結交的機會,也是遺憾。
就在濟寧衆官員糾結的當兒,時雍和趙胤還在遠離濟寧碼頭的汶上。
汶上,古稱中都。東臨曲阜,西接梁山,北枕泰山,南靠微山湖,最有名的是佛教聖地寶相寺,素來是名流墨客們的觀光之處。
此時,趙胤的馬車恰好停在寶相寺門外。
“馭——”
白執停下車,掉過頭來。
“爺,到了。”
時雍早已迫不及待地撩開了簾子,往外看去,“哇,好壯觀。”
寶相寺千年古剎,原就是香火鼎盛的地方,又恰是百花競放的時季,來此禮佛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山門莊嚴,樹木蔥鬱,靈蹤塔高聳入雲,氣勢恢宏,看得時雍讚歎不止。
“春秀,香燭多帶一些。我今兒個一定要好好求求菩薩,看能不能爲烏嬋求得一個麟兒……”
趙胤看她一眼,眼神飄悠悠的,脣角帶了一絲笑。
“走吧。”
春秀拎着香燭,子柔喜滋滋地打開簾子,趙胤扶時雍下了馬車,大黑一個縱身便躍了下來,差點撞倒春秀的籃子,惹來春秀嬌呼陣陣。
“大黑,你又欺負我。”
大黑轉個圈坐在原地,吐着長長的舌頭,那張狗臉好似在笑。
時雍摸摸它的頭,“崽啊,你這脾性越發刁鑽了,怎麼能盯住春秀一個人欺負呢,你到是欺負欺負……這個人呀。”
她瞄向趙胤,眼窩帶笑。
趙胤只當着不知,仍是緊緊握了她的手,並肩往寺門而去。
謝放默不作聲地跟着,車長史帶着他的兒子暗歎一聲,拎着畫具亦步亦隨,在趙胤身後反覆地叮囑他,要仔細要小心。白執、許煜幾個侍衛笑盈盈地走在最後。
衆人都身着便裝,乍一看去,就像是哪裡來的富商少爺,正帶着夫人隨從前來禮佛,路過的人,除了覺得他們相貌不凡,長得格外好看了一些,會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並無其他舉動。
遠離京師,再沒有人知曉他們的身份。
時雍喜歡這種愜意。
寶相寺的地勢較爲平坦,這會兒剛過卯時,太陽初升,時雍挽着趙胤的手沿石階行走,經過護寺河,從拱橋俯頭看向河面,水色清透,有幾個女香客在說說笑笑,她們提着籃子,裡面放置的是奉果。
這一切靜謐又美好,時雍看着風景,少有說話。
春秀問:“王妃……”
“噓!”時雍瞪她一眼。
春秀連忙改口,“夫人,我們的香要去哪個廟殿裡燒?也不知哪一個菩薩求子最爲應驗……”
時雍笑道:“心誠則靈。”
春秀看了看子柔,嘟了嘟嘴巴,“那到底是燒哪一個?”
時雍道:“都燒,見菩薩咱們就拜,廣撒網,總會有一個菩薩應下吧。”
春秀興高采烈,哦了一聲,指着前面雄偉的廟宇。
“大雄寶殿,這個最大,這裡燒香肯定最靈。”
突然,春秀扭頭,一張紅撲撲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羞澀,“我也要爲夫人求一個小少爺……”說罷,小丫頭就帶着子柔跑在了前頭。
時雍怔了怔,噗嗤一聲笑開。
“這丫頭,要看賞。”趙胤突然轉頭,正經臉看着時雍,“夫人以爲如何?”
時雍明知故問,“爲何要賞她?”
趙胤頓了頓腳步,擡頭望向大雄寶殿的匾額,“阿拾,我們也求一個孩兒吧。”
今年時雍芳齡已二十,生兒育女也算是恰當時候。
她倒也不害臊,大大方方地捏了捏趙胤的手,“爺說什麼,便是什麼了。生!一個不夠,咱生倆。一子一女,湊個好字。如何?”
“這麼乖?”趙胤淡淡地勾出一絲笑,“看來爺得加把勁了。”
“討厭!”時雍抖落他的手,努嘴看向廟宇,“菩薩面前也敢放肆。幸好我們還沒有進去,離得遠,菩薩聽不見。”
趙胤重新拖了她的手,慢慢往前走,“菩薩看誰都是菩薩,凡夫看誰都是凡夫……”
時雍擡臉,睨着他:“你是在罵我……心思不純?”
趙胤淡淡地笑:“不敢。我只是說,你我凡夫,不可輕易猜度菩薩心意。”
哼,時雍滿意了,笑盈盈拖着趙胤要進去給菩薩磕頭,然而,趙胤的雙腳卻停在廟宇前,不肯進去。
“阿拾去吧,我在殿外等你。”
時雍不解:“爲何?”
趙胤道:“殺戮之人,不要褻瀆神靈,衝撞了菩薩。我怕不靈。”
時雍:“……”
這樣的說辭,時雍當然是不認可的,可仔細想想,她還當真沒有見過趙胤正經拜佛求神,哪怕是在慶壽寺的時候,也是如此。於是,時雍也不勉強,高高興興地進去點了蠟燭香火,又捐了功德,這纔出來。
趙胤等在原地,一隻手負在身後,輕袍緩帶,在微風裡更顯風華。
時雍看到有兩個小娘子在瞧他,趕緊過去拉住他的手。
“好了,我們去別處看看吧。”
趙胤轉過頭來,掏出潔白的絹子溫柔地爲她拭了拭額頭和臉頰。
“菩薩怎麼說?”
時雍俏目微揚,“菩薩自然應下了。”
趙胤好笑地看着她,眉目柔和。
時雍看他專注的爲自己擦拭,皺了皺眉,“我的臉髒了嗎?”
趙胤搖頭:“不髒。”
時雍道:“那你在擦什麼?”
趙胤看了看天際,時雍這才意識到太陽烈了起來,剛纔那一陣忙活,腦門上隱隱已有浮汗。她眨了眨眼,“多謝爺。”
趙胤笑道:“累了麼?”
時雍:“不累。”
趙胤讓白執把準備的水囊拿上來,遞給時雍,又將她拉到旁邊的石椅坐下,“歇一歇再走。”
時雍低笑起來,“我哪有那麼嬌氣?”
她嘴上這麼埋怨,但還是聽話地喝了一口涼茶,舒舒服服地嘆口氣,把水囊遞回去,笑盈盈地道:
“你真該去看看的,這裡的菩薩和慶壽寺的不一樣……”
趙胤輕輕嗯聲,沒有多說。
時雍又笑着朝他說了幾句剛纔捐功德的事情,發現趙胤沒有什麼反應,這才奇怪地轉過頭來,愣住。
“爺,你在看什麼?”
趙胤的視線盯着前方的某處,一動也沒動。
今天就沒有分章了,兩章合在一起的。
後面的內容還需要理一理大綱,所以,這兩天寫得有點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