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在蕭月生的小院裡,夕陽斜暉溢滿,染成了金紅色。
正廳臺階下襬着兩張矮几,一左一右,蕭月生墊着蒲團坐在臺階上,徐錚與馬春花坐矮几旁。
大黑狗明月趴在蕭月生腳下,呼着舌頭,不時仰頭看蕭月生,似乎想看看他在想什麼。
蕭月生正在傳他們三字經。
他說話不急不徐,溫和而從容,臉上雖淡漠,目光卻溫潤。
他左手撥動一串檀木佛珠,隨口而說,娓娓道來,吐字如珠,聲音清朗而柔和。
馬春花一身碎花薄衫,拄着胳膊,手託下頜,怔怔望着他。
秀美的眸子裡,目光朦朧,迷離一片,顯然已神思不屬,遊於千里外。
“不學啦!不學啦!”徐錚忽的推案而起。
蕭月生淡淡一瞥,心下暗笑,這個徐錚,能忍到現在,倒是難得,姓子雖躁,卻也並非不可救藥。
徐錚瞪大眼睛:“這些酸掉牙的玩意,學了沒用,花這功夫,不如練功!”
“師兄!”馬春花忙拉他褲腳,薄怒帶嗔。
徐錚見師妹薄怒,口氣一軟,放低聲音:“師妹,你識字罷,我要練功,咱們保鏢的,功夫練好了最重要!”
“爹爹的話你不聽麼?”馬春花白他一眼,嬌聲哼道。
徐錚氣勢再矮,低聲道:“師妹,你去跟師父說說,好不好?”
“要說你說,我纔不管!”馬春花輕嗔,低聲哼道:“你對先生如此無禮,被爹爹知道,難逃責罰!”
徐錚冷笑一聲,瞥一眼蕭月生:“他不過是個郎中,師父偏偏好吃好喝的供着,真是……!”
“你住嘴!”馬春花忙叱道。
她忙看蕭月生,見他臉色淡漠,仍舊是不冷不熱,起身道:“先生,我師兄魯莽,你不要跟他一般見識!”
蕭月生無喜無怒:“他既不想學,就練功去罷!”
“先生……”馬春花忙站起來,要求情。
蕭月生擺擺手:“你師兄說得不假,與其耽誤功夫識字,不如好好花時間練功,你識字也就夠了。”
“還是先生明白事理!”徐錚大喜過望,有些不好意思,覺得剛纔有些過份了。
蕭月生擺擺手,淡淡一笑,指了指院門。
“那好,我先走啦,師妹好好學!”徐錚忙不迭的轉身便走,生怕蕭月生改變主意。
“師——兄——!”馬春花小蠻靴猛跺,看着徐錚一溜煙兒不見了人影。
“先生,師兄他……”馬春花小心看着蕭月生。
“繼續。”蕭月生淡淡道:“融四歲,能讓梨。弟於長,宜先知,這一句你可都識得了?”
馬春花出了蕭月生小院,披着霞光,徑直去了演武場。
演武場位於鏢局的東邊,是一塊兒方圓十幾丈的平坦地方,空蕩蕩的,僅有幾排兵器架子,還有一些石鎖等物。
此時,演武場上,熱鬧非凡,夕陽餘暉中,鏢師及趟子手們正熱火朝天的練功,吶喊聲陣陣,夾雜着金鐵交鳴聲,是有人在切磋。
馬行空大馬金刀坐在一張太師椅上,背對陽光,右手轉着兩顆鐵膽,叮啷作響,閃閃發光。
他雙眼炯炯,精芒四射,在衆人身上掃來掃去,威風凜然。
“爹。”馬春花走上前。
馬行空轉身,笑呵呵道:“春花,讀完書了?”
馬春花輕輕點一下頭,轉身看一眼正在練拳的徐錚,咬着豔紅的下脣,輕聲道:“爹,師兄他不讀書了。”
馬行空皺眉,掃向徐錚,徐錚正在全神貫注,一套拳法打得虎虎生風,像模像樣,他問:“道長怎麼說?”
“先生說,不讀書也罷,他認字不如練功。”馬春花道。
“嗯,先生既這麼說,就這麼辦罷。”馬行空撫着幾絡鬚髯,點點頭道。
“可師兄對先生頗爲無禮!”馬春花哼道。
“嗯——?!”馬行空眉頭一皺:“果真?!”
馬春花重重點頭:“師兄他對先生說話一點兒不客氣,瞧不起先生!”
馬行空一拍扶手,臉色一變,勃然大怒:“錚兒,給我過來!”
他個子瘦小,卻聲如洪鐘,震得整個演武場嗡嗡作響,人們動作一滯,轉頭望去。
徐錚正練得全神貫注,沒有聽到,雙拳呼呼作響,身法矯健,頗有幾分火候。
“春花,去喚你師兄過來!”馬行空吩咐一句,轉身便走。
徐錚與馬春花來到後院,馬行空的院子中。
馬行空站在院子當中,花圃旁的空地,見他進來,沉聲問:“錚兒,你不打算讀書了?!”
徐錚小心翼翼道:“是,……師父,弟子不是讀書的料,資質駑鈍,讓師父失望,更不敢分心。”
馬行空冷冷掃他兩眼,徐錚低着頭,惴惴不安。
“嗯,你這般想,也算不得錯。”馬行空開口,哼了一聲:“可是,你竟對觀瀾道長無禮,快快去磕頭道歉!”
“師父?!”徐錚睜大眼睛,一臉驚訝。
“瞪眼睛做甚?!”馬行空瞪他一眼,哼道:“觀瀾道長妙手回春,仁慈寬厚,諒不會跟你計較!”
“可是……”徐錚不以爲然,道:“他只是個郎中罷了!”
“你若受傷,還得靠他救命!”馬行空哼道,倏的出腿,迅捷而突然,把徐錚踹出一丈遠:“給我老老實實請罪去!”
徐錚在地上打個滾,鯉魚打挺,站起身,臉色怏怏,嘆道:“弟子遵命!”
蕭月生半倚在榻上讀書,這是一間雅緻的小屋,由馬春花所佈置,她雖是江湖女子,卻是心細。
窗下一軒案,案上有一獸爐,飄出嫋嫋細煙,屋裡幽香繚繞,泌人心脾。
這種香氣,對人體極有益處,乃是蕭月生所制,有固本培元,增強體質之效。
燈光溫柔,籠罩着他,他忽然放下書,下了榻,推開窗戶,一陣清風吹進來,拂動他的道袍。
忽然之間,他心中升起一絲惆悵與孤寂,眼前劉菁衆女的影子閃現,隨即又是完顏萍她們,一張張玉臉,彷彿一朵一朵鮮花在眼前綻放,美得驚人。
“唉……”幽幽嘆息一聲,他推門出去,來到院中。
大黑狗明月自狗窩裡跑出來,來到他腳下,搖頭晃腦,撒着嬌,想讓他摸摸自己。
蕭月生微微一笑,心生一絲溫暖,彎腰摸摸它的脖子,舒服得它閉上眼睛。
蛐蛐聲叫個不停,越顯幽靜,夜涼如水,月色朦朧,明天看來有一場大雨啊,他起身看了看天色,嘆息一聲,負手在院中踱步。
忽然,他神情一動,揚聲道:“進來罷!”
門被推開,徐錚在門外徘徊良久,聽到蕭月生招呼,只好下定決心進來。
他一直過來,明月聽得他聲音,只是嗚嗚兩聲,沒有叫。
月光下,他光着膀子,腰帶上插着一段兒藤條,大步進來,直接跪倒在地:“先生,弟子白天犯混,負荊請罪來了!”
蕭月生微微一笑,擺擺手:“起來說話罷!”
徐錚道:“先生若不原諒,我便不起來!”
蕭月生淡淡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哪有什麼原諒不原諒,嚴重了!”
“這麼說,先生是原諒我了?!”徐錚擡頭問。
蕭月生點頭:“嗯,起來說話罷。”
“這便好!”徐錚大喜,雙腿一用力,“騰”的直挺挺站起來,拍拍膝蓋的土,一抱拳:“那我走啦!”
說罷,轉身便走,如一陣風,一下消失不見。
蕭月生怔了怔,搖頭失笑。
這個徐錚,真是個楞頭青,顯然是被馬老爺子逼着來的,不情不願,心下還是看不起自己。
“師兄……”遠遠傳來馬春花的聲音,腳步聲漸進,她盈盈走了進來。
月光下,她穿着一件綴花小襖,下面一件藕合裙子,多了幾分溫柔嫵媚之意。
“先生,我師兄他來賠罪了罷?”馬春花柔聲問。
蕭月生點頭一笑:“嗯,剛來過。”
他雖是微笑,卻甚是淡漠,也不邀請她進屋坐,問:“天色不早,你該回去了。”
馬春花本想走,聞言卻改了主意。
她過來,是看看師兄來沒來,賠師兄的熱鬧,卻晚來一步,沒有看上,甚感遺憾。
她如花似玉,平常在鏢局,也是衆人的掌上明珠,或是巴結,或是討她喜歡,如蕭月生這般冷漠的,一個沒有。
“先生,你不怪罪師兄罷?”她歪着腦袋,眨眨明媚的眼睛。
蕭月生轉身,淡淡道:“芝麻大點的事,有什麼怪罪不怪罪的,你不想睡,我想睡了!”
說着話,往屋裡走去。
馬春花上前一步,身法輕盈迅捷,忽然出現,擋在蕭月生跟前,笑盈盈道:“不愧是先生,大人大量!”
蕭月生眉頭一皺,伸手一撥,將馬春花撥開,跨步進了屋子,直接關上門,屋裡傳出淡漠聲音:“明天再見罷。”
馬春花怔怔站在那裡,眨着明眸,若有所思。
“爹爹,先生他會不會武功?”馬春花吃飯時問馬行空。
馬行空端着一隻大碗,卻細嚼慢嚥,搖搖頭:“他身子骨太弱,不能練功,否則,叫他練練,不能打架,強身健體總是好的。”
“就是,師妹,你讀書讀傻了吧?!”徐錚忙擡頭道,嘴邊沾着一粒白米。
“真的麼?”馬春花低聲嘀咕一句,沒有再說。
吃過早飯,她直接來到蕭月生的小院。
剛到門口,她擡起小手,想敲門,有聲音自院裡傳來:“進來罷。”
她聽出是蕭月生的聲音,便推門進去,跨進院子,掃一眼,見蕭月生正在慢悠悠的練拳,站在竹林前。
她走過去,滿眼好奇與興奮,暗自思忖,今天來得格外早,終於讓自己撞上了!
她趕上幾步,來到竹林前,蕭月生動作未停,仍在緩緩畫着弧,慢悠悠而動,眼睛卻是閉着的。
“先生練的可是太極拳?!”馬春花忙問。
蕭月生閉着眼睛,置若罔聞,動作不停,連綿不絕,動作卻如行雲流水。
馬春花撇一下小嘴,不再吱聲,盯着蕭月生看,目不轉睛,不放過一絲一毫。
一盞茶的時間,蕭月生沐浴在朝陽中,一言不發,閉着眼,悠悠行拳,臉上沉靜。
漸漸的,隨着時間推移,他頭上出現白氣,一絲一縷,到了後來,白氣濃郁,氤氳如霧。
馬春花張大櫻桃小口,滿臉訝然,出現這般情形,乃是內力頗有根基之像呀!
蕭月生緩緩收勢,雙掌結在腹下,捂着丹田,靜靜站了一會兒,慢慢睜開眼睛。
“先生,你練的可是太極拳?!”馬春花迫不及待的問,將小亭欄杆上掛着的毛巾遞上去。
蕭月生接過毛巾,拭了拭額頭,點點頭:“嗯,不錯,正是太極拳。”
馬春花興奮的道:“先生會武功,真沒想到!”
“強身健體罷了。”蕭月生淡淡道,邁步走出竹林,走出家門,慢慢踱步,上了演武場。
演武場上,熱鬧非常。
在早晨的陽光下,人們各自練功,熱火朝天,吆喝聲,金鐵交鳴聲,還有刀劍的嘯聲,腳跺地聲,揉雜在一起,不絕於耳。
馬春花亦步亦趨,跟在蕭月生身後,不停的問他,什麼時候練的武功,火候如何。
蕭月生置若罔聞,只是走路,一言不發,如未聽到她說話。
馬春花無奈閉嘴,卻一直跟着他。
演武場西頭,馬行空大馬金刀,坐在太師椅上,手撥弄着兩個鐵膽,目光炯炯。
看到蕭月生過來,他起身,笑道:“道長過來坐,來人,拿一張椅子過來。”
蕭月生走上前,淡淡搖頭:“總鏢頭不必客氣。”
一個機靈的趟子手跑走,很快搬一張椅子過來,放在馬行空旁邊,然後退到一旁。
蕭月生不客氣,坐下來,雙眼打量着周圍。
“道長可通曉武功?”馬行空掃一眼馬春花,笑呵呵問蕭月生。
蕭月生搖頭:“武功嘛,我學過,只是從未與人動過手,只是強身健體罷了。”
“是呀,我看道長體弱,練練武功,最好不過。”馬行空贊同,笑道:“道長醫術高明,先將自己的病醫好。”
“先生,咱們過過招,好不好?”馬春花帶着撒嬌的語氣,膩聲嬌笑道。
蕭月生搖搖頭,默然不語。
他剛纔又教了三字經的四句,已經講完,馬春花今曰的課便算完成,每天四句,不多不少。
馬春花跟在他身後,不依不饒:“先生,我看你太極拳練得極好,說不定,我還真打不過你呢!”
蕭月生忽然停下來,目光照着她:“也罷,不到黃河不死心!”
他招招手:“且試試你的身手!”
馬春花頓時一喜,擺出架式:“先生小心,我來啦!”
說罷,呼的一拳打出,直踏中宮。
蕭月生左手在身前畫了個弧,輕輕搭上馬春花右拳,輕輕一捋,一送,馬春花頓時飛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砰”的一聲,落在地上,已到了門口。
馬春花嚶嚀一聲,眼冒金星,摔在地上爬不起來,覺得渾身都散開了,骨頭分離,不好使了。
蕭月生走上前,彎腰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搭,她只覺一股清涼氣息涌進來,身子一輕,站了起來。
“先生,你……?”馬春花好奇的望着他,帶着一絲惱怒。
蕭月生淡淡一笑,轉身便走。
馬春花嬌叱:“接招!”
說罷,倏的一掌探出,速度極快,話音乍落,手掌已到他肩膀,便要拍下。
蕭月生腳下一滑,倏的一扭身子,側身轉過來,恰好避過,左手再次一劃,畫出一個圓弧套上她手掌。
一捋一扯,馬春花踉蹌前衝,衝出十幾步遠,勉強止住身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