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8

入夜,侯府內的燈光次第熄滅,各處都漸漸安靜下來。

突然,重重的拍門聲響起,驚擾了守着垂花門的幾個婆子。她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隔門喊道:“大晚上的,慌什麼呢?叫魂似的,也不讓人睡個安生覺。”

“不好了不好了。”外面的小廝年紀不大,略顯稚氣的聲音裡帶着焦急與恐慌,“林家的舅公他、他得了急症了!”

婆子登時醒了七八分,忙着人將此事稟給江老夫人。

秦氏今日疲累至極,早早地就睡下了。

有人跑到寧園外,急急呼喊。說是林舅公突發急症,上吐下瀉,急需救治。請夫人給牌子,好派人去請大夫。

紅錦聽了後,就在外間輕喚秦氏。連喊了許久,秦氏都未曾醒來。反倒是江興源睜了眼,起身披了衣裳走到門口,問是怎麼回事。

紅錦就將事情與他說了。

兩人一問一答間,秦氏已然醒了,聽了個正着。她不敢大意,忙穿衣起身,派人去請相熟的大夫。

她有條不紊地安排着,江興源在一旁沉吟片刻,突地問道:“要不乾脆讓人去請黃太醫?”

——這位大人,便是當年廖鴻先帶來給侯爺和秦氏診治的太醫之一。後來侯爺親自登門道謝,一來二去的,兩家就也熟識了。

秦氏有些遲疑,“黃太醫?會不會太勞煩他老人家了?”

江興源晚上的時候已經聽秦氏說起了那些事情,說道:“他既會那般行事,必然不是個好相與的。若他今日沒事就也罷了。如若有個三長兩短,太醫的話,他們總不好不信。”

這就是怕事後江老夫人和林舅公會反咬一口了。

秦氏說着“也好”,轉而將請大夫的人喚了回來,改爲去黃太醫府上請人。

好在黃太醫今日無事,剛好在府裡。聽聞江家的舅公半夜得了急症,也不多話,立刻帶着藥箱就出了門。

黃太醫趕到時,江老夫人、江興源和秦氏已經都趕到了林舅公的屋裡。

看到一位鬚髮花白的老者進了屋,林舅公顫巍巍地擡起一隻手,到了半空中,又頹然垂下。

他氣若游絲地哼哼着:“老大夫您看這是怎麼回事?該不會、該不會是我下午吃的東西有問題吧……”

江老夫人聽聞,說道:“下午你吃的那些東西,盡皆是從公中拿的。”她望向秦氏,“這些平日裡都是你派人採買購置的。有沒有問題,你應當比旁人更清楚幾分。”

秦氏正欲開口,江興源不動聲色攔了她一把。

“舅舅今日不只吃了那些東西,怎可肯定是下午的吃食出了問題?”江興源邁步上前說道。

江老夫人說道:“旁的東西他與我一同吃的,沒道理他出了事,我卻安然無恙。”

江興源也不多辯解,只道:“這事倒是得怪我。前些日子我與友人去酒樓用餐,發現正是吃這些鮮物的時候。今日回府時想到此事,就讓人去採買了些,想着無事時烹來吃了。”

說着,他朝躺在牀上直哼哼的林舅公長長一揖,“說起來,晚輩當真是要感謝舅舅。若不是您提前吃掉了,此刻躺在牀上的,恐怕就是晚輩了。”

江老夫人惱他這話說得玄妙,話裡話外都暗含譏諷之意。怒喝一聲“放肆”,想要給弟弟扳回點面子。奈何此事本就是她打了小算盤來佔便宜,真說通透了,反而是她難堪。

於是一聲厲喝就蹦出來了兩個字,硬生生卡在了半中央,沒了下文。

江興源搖頭嘆息着,面上恭敬感激地後退了兩步。抽空朝秦氏一笑,顯然有邀功之意。

秦氏哭笑不得,悄悄瞪他一眼,忍不住抿着嘴笑了。

林舅公怎會聽不出江興源話裡的意思?

不過礙着身子虛弱,一下子發作不得罷了。

待到平緩了片刻,他卯足了力氣一下子拍到牀沿上,發出砰地下悶響,顫着聲音說道:“你們平時就這樣子對長輩說話的?身爲後輩,對待老人應當以敬字爲先。你倒好,說句話都夾槍帶棒的。這副恭敬的模樣,又是做給誰看!”

爲他把脈的黃太醫輕輕“咦”了聲,說道:“老人家您不要動。我瞧着這脈象……倒是有些蹊蹺。”

聽他這樣說,林舅公愈發底氣足了,挑釁地看了看江興源,喘着氣十分不屑地說道:“這個、這個虎狼之地,當真是再住不得了。”

他努力吸了兩口氣,將黃太醫先前的那句話又仔細琢磨了下,冷汗慢慢冒了出來。

——蹊蹺?脈象蹊蹺?

這東西都出問題了……

那人還能有活頭?

想到今天晚上胸腹間絞着疼痛、死一般難受的感覺,一瞬間,林舅公覺得全身上下都乏了力。

他努力歪歪頭,朝江老夫人道:“聽老大夫這話,我、我怕是不中用了。”他眼睛開始溼潤,“我若就這麼去了,姐姐你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還有,你、你要記得搬去老四家!可不能在這裡待着了!”

語畢,他想到了與姐姐兒時相伴的情形,觸及心靈,又絮絮叨叨說了片刻,眼角甚至擠出了幾滴淚花。

江老夫人看得心中大慟,痛呼一聲跌坐到了他牀旁的凳子上,不住地拿帕子抹眼睛。

“姐姐,你、你一定要答應我啊!”

“好!好。”江老夫人看到林舅公如今的模樣,只當他是真的撐不住了,忙道:“你說的我都聽着。我會想法子搬去老四那裡。”

林舅公咧了咧嘴,露出了一絲笑容。

黃太醫本合着眼專心把脈,驟一睜眼,便見這副生離死別的情形,一下子愣住了,扭頭問江興源:“貴府還有其他病人?”

江興源搖頭嘆息了聲,“沒,就這一個。”

林舅公猛地抓黃太醫的手,顫抖着聲音說道:“您老不妨直說。我這,還有幾、幾天好活?”

黃太醫這才聽出點味兒來,一下子變得神色十分複雜。

他望着抱頭痛哭的林舅公和江老夫人,欲言又止,欲言又止。老半天后,憋出來一句話——

“您這倒也算不得什麼大病。不過是吃太多,撐着了……”

姐弟兩人絮絮叨叨的哀慼聲戛然而止。

“撐着了?我這是沒事?”林舅公呆滯了半晌,騰地下坐起身來,沒了方纔哼哼唧唧得模樣,對着黃太醫怒目而視,“哪裡來的庸醫!‘蹊蹺’二字豈是隨便說的?”

江老夫人自是知道這位是太醫院的,忙道:“黃太醫醫術高明。斷然不會亂說。”

“那他……”

“方纔看脈象,是有些蹊蹺。”黃太醫泰然自若地捻着鬍鬚,“見過吃撐吐了的,但一般均是小兒積食。七歲以上的都少見,更遑論成人了。”

他不再理會老臉通紅的林舅公,拿了紙筆刷刷刷寫下一個方子,交到江興源手裡,“煎藥時多加點水,代茶飲,喝個半天就也不吐不瀉了。”又含笑望向林舅公,“老人家莫要再貪口腹之慾了。這三日需得禁食,只喝湯水。”

……

黃太醫所言非虛。第二日晌午,林舅公就不吐不瀉了。待到三日過後,他便痊癒。

但病好了的林舅公卻動起了其他的心思。

他一口咬定那太醫是江興源夫婦倆串通好了,故意嚇他說什麼‘脈象蹊蹺’的,鎮日裡嚷嚷着要江老夫人搬到後巷四老爺的宅子裡去。

江老夫人初時不肯,後來被林舅公私下裡勸解一番後,就也有些動心。

——與繼子生活在一起,到底不方便。哪有和親子在一起團聚得好?

一家子和樂融融,纔是她一直期盼的。

沒過多久,她也轉了心思,隱隱透露出那個意向來。

林舅公鬧得愈發厲害了些。

如此過了些時日,江興源無法,只得依了他們。

他請來當日主持分家的寧王和楊國公,寫清楚江老夫人的嫁妝她盡數帶走,留給江四老爺。又與老夫人和四老爺都簽了字,這件事便這麼結了。

有相熟的人家疑惑怎麼好好的繼母就搬走了。旁人不知道箇中緣由,黃太醫卻是曉得。有人問起他時,他就稍微提點了幾句。

於是不少人家就也慢慢知曉,這件事,原本不是大房人鬧出來的。大房人厚道,不想計較,偏偏那些人不安生,得了便宜不說,非得反咬一口,說大房人的不是。

原本還有好事者想要說寧陽侯不孝,被這事實給駁得沒了言語。一些時日後,大家就也將此事拋卻,不再多管了。

這段時間裡,江雲昭在家裡、宮中、楚國公府三個地方來回地跑。

江興源本還奇怪楚月華和楚國公府爲何鎮日裡邀請江雲昭,生怕女兒這樣操勞,累壞了身子。

秦氏卻是隱隱有些明白,便道:“最近家裡事情多,她不在,倒也正好。且如今正值國喪期間,很多話不好挑明瞭說。待到三十六日期限過後,楚家那邊怕是就要提起那事了。”

國喪期間不能做的,無非就是禮樂婚嫁之事。

她這樣含蓄地一說,江興源就也明白過來,卻有些不太同意。

“前幾日遇到涪安侯的時候,卿言也在。我看樓家的小子比楚家的要好很多。彬彬有禮,極有君子之風。”

“可是楚家上下都待昭兒極其親近。”秦氏說道:“明彥平素待人疏離,對昭兒卻極好。我瞧着他不錯。”

這兩戶人家都是幾年來隱隱透露過這方面意向的人家。江興源和秦氏討論半晌,也沒個結論出來。

江興源便道:“要不然,問問昭兒的意思?”

秦氏初時有些猶豫,覺得這個與未出閣的女兒家討論,到底不太合適。

江興源笑道:“誰讓你把這事兒和她挑明瞭?不過是看看她與他們二人裡,哪一個更爲投契罷了。”

秦氏思量了下,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便應了下來。

江雲昭這幾日在三處間往返,雖辛苦了些,但因時常出府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氣色與心情反倒比在家裡日日悶着好了許多。

只有一事讓她頗爲糾結。

廖鴻先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但凡她出府,無論是從侯府去宮裡,亦或是從宮裡去楚國公府,再不然從楚國公府回侯府,他必然要一路護送着。

雖然他也沒再說那樣的言語了,可是他望向她時的火熱目光,以及時不時的一些小動作,卻讓她有些招架不住。

這日他藉着扶她下馬車的機會,將她的手握在掌中好生揉捏了一番。幸好無人看見,不然江雲昭怕是要羞死了。

狠狠怒視他,江雲昭也不和他道別了,當即就進了府。任由他輕笑着在身後不住喚她,也不曾搭理。

回了寧園後,江雲昭還未進屋,鄭媽媽就笑着攔住了她,說秦氏在屋裡等她,有事要和她說。

江雲昭方纔臉上已然泛了紅。她生怕母親看出什麼,在門口深深呼吸了幾下,待到心情平復些了,這才推門進屋,“母親,可是有什麼事?”

秦氏笑着拉過她的手,示意她在身邊坐下。問起她今日的行程後,又說了會兒話,這才問道:“你與卿言和明彥,哪個更合得來些?”

江雲昭本要張口就答,話到嘴邊後又有些遲疑。將這問題仔細琢磨了下,這才覺出不對勁來。